在如何評價廢名這個問題上,沈從文和周作人打起來了

評論廢名的人不在少數,言人人殊,這其間,周作人和沈從文的言說尤值得注意。周是廢名的老師,沈是廢名作品風格的延續者與發展者,他們評論廢名,意義自不待言。廢名的前期作品,幾乎每一冊都由周作人作序或跋,計有《竹林的故事》《桃園》《棗》《橋》《莫須有先生傳》《談新詩》,還有一篇懷念文章《懷廢名》及若干書信,周氏對廢名的看法多出其中;沈從文寫過《論馮文炳》《由冰心到廢名》等文章,系統地說出對廢名作品的意見。

在如何评价废名这个问题上,沈从文和周作人打起来了

廢名

沈從文評論廢名,乃自周作人說起,這也是自然,廢名的寫作受老師太多的影響。“從五四以來,以清淡樸訥文字,原始的單純,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時代一些人的文學趣味,直到現在還有不可動搖的勢力,且儼然成為一特殊風格的提倡者與擁護者,是周作人先生。”沈從文對周氏文章美學和審美趣味的把握是精確的,且用美文表現之:

“周先生在文體風格獨特以外,還有所注意的是他那普遍趣味。在路旁小小池沼負手閒行,對螢火出神,為小孩子哭鬧感到生命悅樂與糾紛,用平靜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動靜,從為平常眼睛所疏忽處看出動靜的美,用略見矜持的情感去接近這一切,在中國新興文學十年來,作者所表現的僧侶模樣領會世情的人格,無一個人有與周先生相似處。”

隨後即談廢名,“但在文章方面,馮文炳君作品所顯現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這當然沒錯,且看周作人在《序》裡的說法:“我不知怎地總是有點‘隱逸的’,有時候很想找一點溫和的讀,正如一個人喜歡在樹蔭下閒坐,雖然曬太陽也是一件快事。我讀馮君的小說便是坐在樹蔭下的時候。”隱逸的,便是苦雨齋師徒的共同趣味了。確切一些,年輕的廢名反而隱逸味更重,而苦雨翁倒是不能忘記世事,無法真正地“隱逸”起來,文章中總是潛藏著火氣,說他閒適是一種誤讀。

周作人在《跋》裡有云:“廢名君是詩人,雖然是做著小說;我的頭腦是散文的,唯物的。”相似的意思,沈從文表述曰:“用同樣的眼,同樣的心,周先生在一切纖細處生出驚訝的愛,馮文炳君也是在那愛悅情形下,卻用自己一支筆,把這境界纖細的畫出,成為創作了。”周氏更清楚自己,乃“散文的”,也清楚弟子,雖寫小說,卻是詩人,這從廢名以後的寫作更能看出了。沈從文認可此說:“作者是詩人(誠如周作人所說),在作者筆下,一切皆由最純粹農村散文詩形式下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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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得人類的寂寞》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品方: 雅眾文化

出版年: 2018-3

周沈有一不謀而合的想法,即將自己的作品與廢名的類比。周氏在《序》裡說:“我的《永日》或可勉強說對了《桃園》,《看雲》對《棗》和《橋》,但《莫須有先生》那是我沒有。”而沈從文則是以廢名的“《桃園》(單行本),《竹林故事》《火神廟和尚》《河上柳》(單篇)”與自己的“《雨後》(單行本),《夫婦》《會明》《龍朱》《我的教育》(單篇)”並列。(周作人說自己無對應《莫須有先生傳》的作品,是讚賞;沈從文不提《莫須有先生傳》,是認為其失敗。)沈從文的並列比較好理解,大致是題材與書寫風格的相似,至於周作人以《永日集》對《桃園》,《看雲集》對《棗》和《橋》,稍複雜些,《看雲集》以散文為主,《永日集》含譯文、散文、雜文等,和廢名的小說集對應,有些費解,或可以各書之氣蘊來解釋罷。

沈從文說,“作者所顯示的神奇,是靜中的動,與平凡的人性的美。用淡淡文字,畫出一切風物姿態輪廓……”周作人有一段有名的話,言曰:“……他們的身邊總圍繞著悲哀的空氣。廢名君小說中的人物,不論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這一種空氣中行動,好像是在黃昏天氣,在這時候朦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無生物都消失在裡面,都覺得互相親近,互相和解。”他們都發覺了廢名作品裡靜與動的微妙氣息,信手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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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廢名先生》 陶利平繪

但周沈的分歧,很快即出現了。沈從文對廢名文字中一個趨向很不滿,簡言之,乃“嘲弄意味”,舉了《桃園》中一句話之例:“張太太現在算是‘帶來’了,——帶來雲者……”沈從文批評道:“八股式的反覆,這樣文體是作者的小疵。從這不莊重的文體帶來的趣味,給讀者的印象是作者對於作品中的人物刻畫,缺少嚴肅的氣分。且暗示到對於作品中人物的嘲弄,這暗示,若不能從所描寫的人格顯出,卻依賴到作者的文體,這成就就是失敗的成就。”而周作人對相似的文句有不同的評價:

“這是很特別的,簡潔而有力的寫法,雖然有時候會被人說是晦澀。這種文體於小說描寫是否唯一適宜我也不能說,但在我的喜含蓄的古典趣味(又是趣味!)上覺得這是一種很有意味的文章。”

這表示出周沈在審美趣味之某一面有大的分歧,而正因這種分歧,導致二人對廢名《莫須有先生傳》評價的全然相異。沈從文基本否定了這部作品,“至《莫須有先生傳》,則情趣朦朧,呈露灰色,一種對作品人格烘托渲染的方法,諷刺與詼諧的文字奢侈僻異化,缺少凝目正視嚴肅的選擇,有作者衰老厭世意識。此種作品,除卻供個人寫作的懌悅,以及二三同好者病的嗜好,在這工作意義上,不過是一種糟蹋了作者精力的工作罷了。”周作人的讚賞,則以少用的譬喻來形容之:

“《莫須有先生》的文章的好處,似乎可以舊式批語評之曰,情生文,文生情。這好象是一道流水,大約總是向東去朝宗於海,他流過的地方,凡有什麼汊港灣曲,總得灌注瀠洄一番,有什麼岩石水草,總要被拂撫一下子才再往前去,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腦,但除去了這些也就別無行程了。”

周氏極少寫這樣稍嫌刻意的文字,此時卻費盡周折去形容其文章,可見對廢名這部作品的看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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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

沈從文對廢名的批評,其後毫不隱諱地指向苦雨翁——“趣味的惡化(或者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作者方向的轉變,或者與作者在北平的長時間生活不無關係。在現時,從北平所謂‘北方文壇盟主’周作人、俞平伯等人,散文中糅雜了文言文,努力使它在這類作品中趣味化,且從而非意識的或意識的感到寫作的喜悅,這‘趣味的相同’,使馮文炳君以廢名筆名發表了他的新作,我覺得是可惜的。這趣味將使中國散文發展到較新情形中,卻離了‘樸素的美’越遠,而同時作品的地方性,因此一來亦已完全失去。代替這作者過去優美文體顯示一新型的,只是畸形的姿態一事了。”這批評是很重的,矛頭指向的是周作人、俞平伯、廢名等苦雨齋群落的文章美學追求。(還要注意他對作品之地方性喪失的惋惜,沈的主要作品皆有濃重的湘西風味,而廢名小說早期帶有家鄉的色彩,到了寫《莫須有先生傳》,淡化到幾乎無,而到了寫《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因身在黃梅,乃另一情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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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

周作人給俞平伯《燕知草》寫的跋中,有云:“我也看見有些純粹口語體的文章,在受過新式中學教育的學生手裡寫得很是細膩流麗,覺得有造成新文體的可能,使小說戲劇有一種新發展,但是在論文——不,或者不如說小品文,不專說理敘事而以抒情分子為主的,有人稱他為‘絮語’過的那種散文上,我想必須有澀味與簡單味,這才耐讀,所以他的文詞還得變化一點。以口語為基本,再加上歐化語,古文,方言等分子,雜糅調和,適宜地或吝嗇地安排起來,有知識和趣味的兩重統制,才可以造出雅緻的俗語文來。我說雅,這只是說自然,大方的風度,並不要禁忌什麼字句,或者裝出鄉紳的架子。”他在這裡提出了重要的文章美學與語言追求:澀味與簡單味,口語、歐化語、古文、方言的糅合方能造就。而廢名應是苦雨齋師徒中將澀味發展到極點的一位,已令沈從文無法接受了。

沈從文的直言不諱,頗有些“鄉下人”脾氣,畢竟他一向敬重周作人,且廢名的前期作品予他大的影響。兩面的文章審美,緣何有這樣的差異?大約也是因為沈從文的“鄉下人”個性,和苦雨齋群落帶“隱逸性”的趣味,是有所分別的。其實,若單指在語言的錘鍊上,沈從文對文言、俗語、方言、歐化語的提煉糅合,一點沒少下工夫,其文字雖不至於如廢名般晦澀,但絕不是冰心式清澈見底的,而是有著很大的澀味,在這一點上,並不會讓廢名專美。(尤其到了四〇年代的《燭虛》《七色魘》,文言的成分愈加增多。)他們的分歧,在“隱逸性”的和不“隱逸性”的相異上,文體是其外化而已。

沈從文的批評,並未影響他和周作人的關係,不久之後,周氏還在《人間世》上開書單,將《從文自傳》列為自己最喜讀的三冊書之一,且對沈的作品多加揄揚(沈從文後來寫了一篇文章《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刊於一九四〇年《國文月刊》第一卷第二期,在這樣的年份寫這樣的文章,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這表明其時文學批評空間好的氛圍,當事雙方好的風度,及在文學審美上另有更多趨同的面向。

文| 遆存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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