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小說《福生》,1926年出版第一個創作文集《鴨子》。沈從文20年代起蜚聲文

沈從文曾告訴他的學生——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小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緻,結實,對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廟供奉的是“人性”。

此時,想起數年前,讀巴金的《隨想錄》,印象最深的——當沈從文偶然得到巴金的地址,毅然寫信。久病的蕭珊看到五張紙的信,含著眼淚說:“還有人記得我們啊!”

巴金感謝老友給妻子最後的日子帶來的溫暖,這對蕭珊而言,是多麼大的安慰啊!

真令人心酸!

風雨如晦的日子,“黑幫”老友,不全是眾叛親離,也是門可羅雀。而沈從文找上門,寫長信,至情至義。

只有真正經歷寒冬考驗的人,才懂得溫暖的可貴。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1949年,被郭沫若稱作粉紅色文人的沈從文,揹負了極大的心理壓力,曾經自殺。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邀請沈從文來到他們清華的家休養。此時的林徽因,正在帶領團隊,設計國徽。她完全有理由對沈從文視而不見,可以置之不理,但她沒有。

不久,兆和收到丈夫的信後,回覆——

我讀了信,心裡軟弱得很。難得人間還有這樣的友情……可是人家對我們好,無所取償地對我們好,感動得我心裡好難過!聽說徽因自己也犯氣喘,很希望你能夠振作起精神,別把自己的憂慮再去增加朋友的憂慮,你的身體和神經能在他們家裡恢復健康,歡喜的當不止她一人。

在沈從文精神幾近崩潰時,在清華園,梁林夫婦及眾多好友,為他營造寧靜空間。有時候,人需要的不是物質的富有,而是心靈的慰藉;不是甜言蜜語的左右,而是相互的懂得。

當然,走出心魔,還是靠自己。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1947年,沈氏一家住在中老胡同北大宿舍,四妹充和也來到北平,住在三姐這裡。

充和見到——這時的沈家,除書籍漆盒外,充滿青花瓷器,沈二哥又大量收集宋明舊紙。三姐覺得如此買下去,屋子將要堆滿,又加戰後通貨膨脹,一家四口亦不充裕,勸他少買,可是似乎無法控制,見到喜歡的便不放手,及至到手後,又怕三姐埋怨,有時勸我收買,有時他買了送我。所以我還有一些舊紙和青花瓷器,是那麼來的,但也丟了不少。

1949年,韓壽萱是北大博物館系主任,沈從文去幫忙,捐了不少東西。從此,他不在北大教書了,轉到了文物這一行。妻子兆和說——幸好他轉了,轉的時候有痛苦,有鬥爭。他確實覺得創作不好寫了,難得很。

人的一生當中,總有一些選擇,必須要去面對,不得不有所取捨。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沈從文來到歷史博物館工作。除了在館裡鑑定、收藏文物外,常到午門樓上展覽會自願當解說員,他自己稱之為“唯一和人民碰頭的機會。”

汪曾祺當年親眼看見老師沈從文非常熱情地向觀眾講解的場面,不免唏噓而嘆:“從一個大學教授到當講解員,沈先生不覺有什麼‘丟份’。他那樣子不但是自得其樂,簡直是得其所哉。只是熟人看見他在講解,心裡總不句有些悽然。“

老友蕭乾也曾見過這一幕——

那個時候他在故宮處境不好,一個那麼有名的作家,到了新社會反而難處。當時有中蘇友好協會、工會之類,挑著人入會。聽說就沒讓沈從文加入,在政治上給他壓力。

我跟他有幾次接觸,彼此的心情都很複雜。有一回我陪外賓去故宮參觀,恰好是他在解說,拿一根講解棍,非常認真。我看了很傷心,覺得這是一個青年人乾的事,怎麼讓他幹?我怕影響他,也怕傷害他,躲得遠遠的,沒有上前跟他打招呼。

一個人就像一片茶葉,只有在開水中,才知道自己有多少堅強與從容。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史樹青,與沈從文同在歷史博物館工作。文革初期,沈從文面對滿牆大字報,極為憂愁地告訴他:“臺灣罵我是反動文人,共產黨說是反共高手,我是有家難歸,我往哪去呢?”

一言難盡。

讓沈從文震驚的是,寫大字報揭發最多的居然是他曾經幫助過的範曾。範曾寫道:”(沈從文)頭上長膿包,爛透了。寫黃色小說,開黃色舞會。“

沈從文在一張大字報中用了八個字來表達觀後感:“十分痛苦,巨大震動。”

屋漏偏逢連陰雨,落井下石的人,竟是自己曾經信任的與給予幫助的……

1962年範曾來到歷博當沈從文的助手,為編著中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繪插圖。此間調動工作,沈從文盡力最多。據知情者介紹,當時範曾天天給沈從文寫信,有一次天剛亮就敲沈從文的家門:”昨晚夢見沈先生生病,我不放心,連夜從天津趕來。“

人心叵測。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文革”期間,與沈從文過從甚密的黃能馥、陳娟娟夫婦說——

那時,範曾畫了一個屈原像。沈先生看後,還是善意地指出一些服飾上的錯誤。範曾指著沈先生說:“你那套過時了,收起你那套。我這是中央批准的,你靠邊吧。”記得那是冬天,下著大雪,路上很滑,沈先生走了一個多小時到我們家。他氣得眼睛紅紅的,一進門就講了範曾的事情。他說,“一輩子沒講過別人的壞話,我今天不講,會憋死的。”

這是沈從文晚年最慘痛的一件事情,後來他再也不提範的名字。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有關屈原像,在葉嘉瑩的文章中提及——

1979年,我第一次回國講學,來到碧雲寺的中山堂,看見一張屈原畫像。可能因為我對屈原很景仰,那張屈原像畫得也是真好,好像把屈原的感情都表現出來了,而且神情也很像我心目中所想像的屈原的樣子。

這張範曾畫的屈原像給葉留下很深的印象,只可惜,葉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被一位日本遊客買起。

歡送會上,南開中文系送葉的禮物,是範曾畫的另一張屈原像。

後來跟範曾熟悉了,葉嘉瑩對他說——這一張屈原像,跟我在碧雲寺看見的那張屈原像比較,我更喜歡那一張。

不知此刻,範曾先生會想起沈從文嗎?

而史樹青,與葉嘉瑩竟是輔仁大學同班同學。1948年,葉去了臺灣,而史留在大陸,與沈從文、範曾成了同事。

世界真小。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1974年,“文革”漸進尾聲,沈從文找到館長,談話中流下眼淚。他希望得到最後的幫助,但沒有得到滿意的結果。回來後,給館長寫了一封長信——

我應向你認真彙報一下,現在粗粗作大略估計,除服裝外,綢緞史是拿下來了,我過手十多萬綢緞;傢俱發展史拿下來了;漆工藝發展史拿下來了;前期山水畫史拿下來了,唐以前部分,日本人作過,我們新材料比他們十倍多;陶瓷加工藝術史拿下來了,也過手了近十萬件,重點注意在可否供生產;扇子和燈的應用史拿下來了,也都可即刻轉到生產上;金石加工藝術史拿下來了;三千年來馬的應用和裝備進展史拿下來了;樂舞雜質演出的發展資料拿下來了。

人生的長度,是神定的;但寬度,是人定的。

此刻,彷彿聽到杜鵑啼血的哀鳴,但上級依舊無動於衷。無奈之下,沈從文離開了歷史博物館,再也沒有回去……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1979年,充和回到大陸,見到三姐夫沈二哥——

這次見面後,不談則已,無論談什麼題目,總歸根到文物考古方面去。他談得生動,快樂,一切死的材料,經他一說便活了,便有感情了。這種觸類旁通,以詩書史籍與文物互證,富於想象,又敢於想象,是得力於他寫小說的結果。他說他不想再寫小說,實際上他哪有工夫去寫!有人說不寫小說,太可惜!我認為他如不寫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

1980年,聶華苓(美籍華人作家)夫婦來到北京,來到沈家——

您不寫了,是中國文學的一大損失。

我的小說過時了。

好的藝術品永遠不會過時。

現在研究古代絲綢,不是寫作的心情了,也寫不出來了。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沈先生捧出一疊厚厚的本子,是一片片精美厚朴的錦繡。那是他在漫長艱苦的日子裡,用另一種方式而凝練的藝術匠心。

華苓夫婦驚歎得說不出話。

沈從文微笑著,笑得那麼自然,那麼恬適,無掛,無慮,無求。那微笑透著摸不透的禪機。

1984年6月,北京,聶華苓再見沈從文,沒久留,也沒多說話——只是要沈先生知道,天涯海角有那麼一個人,在為人和寫作上,沈從文是她仰望的天空。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黃永玉稱沈從文表叔。黃父黃玉書與沈從文是姑表親,沈的母親,是黃父的嫡親姑姑,黃父即是沈的表哥。

黃永玉說——

康生是個有趣味且有點學問的人。可惜做了那麼多深刻的壞事,不得世人原諒。他死的那天,報上發了消息,我在表叔家提起這件事,表叔流下了眼淚。

“你哭他幹什麼?他是個大惡棍!大壞蛋!“

“哦!是嗎?唉!中國古代服飾史方面,他關心過啊!……“表叔說。

郭沫若為他那本書寫過序,逝世之後,不知他哭過沒有?

這裡的“那本書”,指的就是《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郭老肯為沈從文的書作序,算不算禮賢下士,不得而知,但沈從文絕對清醒——

我一生的經驗和信心,就是不相信權力,只相信智慧。

此時,想起聶紺弩,他的《散宜生詩》出版後,大受好評。一作家問聶,如何請到一高官為他作序?聶頓時雷霆大作——媽的個B,我的書本來是好好的,就叫那篇序搞壞了!

一個人的思想,總是他經歷的反映。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緣中有緣。

臺灣作家亮軒,時隔四十年,回到大陸,與生母相見。

他在《飄零一家》中寫道——

母親住在十樓,我看到樓梯口有許多已經乾枯的花圈,方知原先住在六樓的沈從文先生剛剛過世。進一步又知道,這一棟樓的住戶許多都是名人的遺族。……然而除了電梯有人照應之外,看不出什麼特別的待遇。在我的心目中,沈從文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但是包括母親在內,看來也就是個鄰居而已。曾經遇到張兆和女士上樓來看母親,張兆和跟母親曾經是同學,一口徽音,十分溫柔,我送了一把從臺灣帶去的蘭花給她,她看了又看,說是幹了還可以做成乾花。另外聽弟弟說,沈從文是在家裡過世的,要抬出去的時候,電梯太窄,所以,死後的沈從文,是坐著離開他生前最後住所的。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在《從文家書》後記中,兆和這樣說——

經歷荒誕離奇,但又極為平常,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多多少少必須經歷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適,有憤慨;有歡樂,也有撕心裂肺的難言之苦。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對人無機心,愛祖國,愛人民,助人為樂,為而不有,質實素樸,對萬匯百物充滿感情。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在積累自己的品質。只有品質,才是永遠無法泯滅的。品質無論何時何地,都在每一個人的心裡。

沈從文,用他的一生,實踐著他的信念——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廟供奉的是“人性”。

沈從文——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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