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為何卻將一手好牌打爛?

文/木木

1

當十歲的晴雯被賴大從人口市場買走的時候,這個面目清秀口齒伶俐的小女孩也許已經意識到她的命運將要發生重大轉折。可是她肯定想不出,這轉折又是怎樣的波折、辛酸和輝煌。

她跟著賴嬤嬤進出賈府,再大的場面,也毫不怯場。就連閱人無數的賈母都不由得喜歡她,誇她生得伶俐標緻,惹人喜愛。後來賴嬤嬤見老人家喜歡,就把她孝敬給了賈母。

晴雯在賈母面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還不忘舊,依然惦記著在外淪落的一個姑舅表哥。賴大欣賞她的這份義氣,便又將她姑舅表哥收買進來,找份工作,配了媳婦。

也許就連晴雯自己都沒意識到,其實她一生中最念念不忘的,正是對親情的渴望。甚至直到她在陰暗潮溼的破屋裡痛苦地死去的時候,她口裡唸的仍然是娘,而非寶玉。

這也許跟她的童年相關。

晴雯十歲進賈府的時候,不記得自己的爹孃和家鄉,只知道還有個淪落在外的表哥。其他的事情曹雪芹沒有過多點明,但是卻畫到了《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的畫卷上——

揭開看時,只見這首頁上畫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滿紙烏雲濁霧而已。後有幾行字跡,寫道是: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晴雯: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為何卻將一手好牌打爛?

2

晴雯的童年,就像那幅畫一樣,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滿紙烏雲濁霧。

那裡沒有親情的溫暖,沒有父母的關懷,只是一片模糊混沌,怨海離天,愁雲慘淡。不過所幸,童年欠晴雯的,在大觀園中以另外的一種方式給補了回來。

晴雯在賈母身邊侍候一段時間之後,賈母又將她轉送給愛孫寶玉,自此她進入女兒王國大觀園。

按理來講,晴雯似乎已經是成功完成了她人生中意義重大的三級跳——從人販子到賴大家,從賴大家到賈母身邊,再從賈母身邊到寶玉身邊。

如果按照這個路線發展下去,她完全可以像襲人一樣——跟著寶玉,當個姨娘,了此一生。

畢竟她跟襲人的經歷雷同,出身相仿,地位平等。所不同的是,襲人從小有一個較為完整的家庭,而晴雯則一無所有。

此外,兩人的性格也有著天然的差異,這差異如同寶釵和黛玉的差異。如果說襲人算得上是“小寶釵”,那晴雯可以說是“小黛玉”。

實際上,自從進入大觀園那一刻起,兩人的命運就開始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了。

晴雯: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為何卻將一手好牌打爛?

3

晴雯之於襲人的不同,對比“吃貨”李嬤嬤事件中兩人不同的處理方式,就一目瞭然了。

第八回,寶玉在外吃飯,遇到了晴雯愛吃的豆腐皮包子,於是就打包一份送回家,給晴雯留著。但被乳母李嬤嬤給吃了。

寶玉回來問包子,晴雯一五一十講了出來,“快別提。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飯,就放在那裡。後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了給我孫子吃去罷。’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

——這就是晴雯,說話只講事實,也不管對方是寶玉的乳母,還是別的什麼老婆子。後文沒提寶玉的反應,但料想必然生了一場氣。

第十九回,寶玉在外面吃飯,遇到了襲人愛吃的糖蒸酥酪,便也打包一份送回家去,留給襲人。

剛巧這天“吃貨”李嬤嬤又來了,並且也吃掉了襲人的酥酪。寶玉回來問酥酪,襲人是如何應對的呢——

“原來留的是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因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鬧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裡白糟蹋了。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

其實後面有交代,襲人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

襲人為了避免生事,對方又是寶玉的乳母,故此不直言明白,拐彎打岔,混過寶玉。而晴雯則是天真率直,一是一,二是二。兩人這不同的性格,便也決定了兩人不同的命運。

不過,李嬤嬤這次吃酥酪,不但吃的不順心,而且還同寶玉屋裡的眾丫環結下了樑子。

那天,李嬤嬤看到放著的酥酪,問道:“這蓋碗裡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去?我就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

寶玉房裡的丫頭們,膽敢以這樣的口氣和乳孃李嬤嬤說話的人,不會有第二個。這裡雖不點明“一個丫頭”是誰,但必然是晴雯無疑。

當下李嬤嬤又氣又愧,惱羞成怒。一怒之下,賭氣將酥酪吃盡。晴雯這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不但激發了乳母李嬤嬤同寶玉身邊眾丫頭之間的矛盾,而且無意中使襲人躺槍。

在不久之後的第二十回,李嬤嬤打牌輸錢,瘋病發作,在怡紅院中一場大鬧。指著鼻子罵襲人“小娼婦”、“狐媚子”、“哄寶玉”,還說要將她拉出去配小子。

後來,清理大觀園,攆走晴雯的時候,旁邊站著幫腔的婆子,李嬤嬤是其中一個。

晴雯: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為何卻將一手好牌打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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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李嬤嬤事件並沒有引起晴雯過多的危機意識,她不過自己不爽一段時間,氣消之後便照常吃喝打牌,將這些不愉快拋到腦後。

寶釵來怡紅院找寶玉,晴雯當時心情不爽,直接就抱怨,“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

碰巧黛玉在門外叫門,她越發動了氣,也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黛玉說“是我。”偏她沒聽出來,還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進人來呢。”

至此,得罪寶釵,惹哭黛玉。

怡紅院的丫環小紅,努力上進,辦事利落,終於等到有機會幫鳳姐跑腿辦事,展示自己的才華和能力,卻在半路上遇到以晴雯為首眾丫環的詰問和車輪式碾壓——

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就不服我們說了。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沒有,就把他興頭的這個樣兒。這一遭半遭兒的也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

晴雯一句“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不想果然成了一句吉讖。後來小紅憑著自己的努力出了園子,離了賈府,嫁了丈夫,成功在賈府頹敗之際抽身出來。兩下比較,自然又是另一番人生畫卷。

晴雯: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為何卻將一手好牌打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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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在得罪人的道路上馬不停蹄地狂奔,終於臨到了自己的主子寶玉。晴雯也在此時,走向了人生中在大觀園裡最輝煌的巔峰——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事情的起源晴雯失手,將扇子骨子跌折。被寶玉罵了兩聲“蠢材”,晴雯不忿,直接開火——

“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麼大事。先時候兒,什麼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何苦來呢!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寶玉更氣,襲人聞聲前來和泥,“好好兒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

晴雯槍口轉向襲人,順帶寶玉——

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省了我們惹的生氣。自古以來,就只是你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為你伏侍的好,為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犯什麼罪呢!”

襲人敗下陣來,寶玉氣的臉黃。襲人不敢戀戰,忍氣吞聲,“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

晴雯聽到“我們”,添了醋意,繼續開火——

她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

晴雯夾槍帶棒,寶玉襲人毫無還手之力,連“那些事”都抖了出來。寶玉發飆——

“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可好不好?”

晴雯被戳到痛點,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立馬蔫了——

晴雯聽了這話,不覺越傷起心來,含淚說道:“我為什麼要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

接著,黛玉來訪,寶玉被叫去薛蟠叫去喝酒,鬧劇收場。其後,寶玉帶醉歸來,千般萬般哄晴雯。

最終上演了“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經典一幕,說出了“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的經典哄妹套路。

晴雯: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為何卻將一手好牌打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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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晴雯的命運早已危機四伏。

後來不久,王夫人叫寶玉身邊的人過去問話,襲人自告奮勇。後不久,襲人工資漲了兩倍。而且這錢是在王夫人名下領的。這事自然逃不過晴雯的耳目,在一次怡紅院女兒閒話大會上,又是一頓冷嘲熱諷。

起因是王夫人賞了秋紋兩件衣服,秋紋講給大家聽。晴雯聽了頗不以為意,“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氣。”

言外之意,這屋裡早已經先賞了別人了,她才不要剩下的。這個“別人”,就是襲人。

晴雯又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也把太太的公費裡一個月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

晴雯足夠聰明伶俐,注意到身邊的這些變化。可是她卻又天真簡單,思考不到這些變化背後蘊含的深刻意義和潛在危機。

及至後來讀到“勇晴雯病補孔雀裘”一章,總有些“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意味。晴雯的神,恐怕那時就早已散了。冒著生命危險補一件衣服,這種得不償失事也只有天真如晴雯能夠做得出來。

病中,晴雯聽說怡紅院出了個小偷墜兒,大怒。先斬後奏,叫宋嬤嬤來,將她攆走——晴雯眼睛裡容不得一點髒。

直到後來,同樣是這位“宋嬤嬤”,攆走了晴雯她自己,不枉姓“宋”。

晴雯: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為何卻將一手好牌打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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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之被攆,表面上看是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告狀,說她“仗著他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隻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

實際上,即便王善保家的不告,也自有別的人來告。因為“寶玉房裡的丫頭”,隨著她們日益長大,儼然成了賈府中的一個勢力群體,是早晚要被清算掉的。而在這個群體中,樣貌姣好,性情狂傲的晴雯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晴雯早晚會被算計,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畢竟,晴雯不會夾著尾巴做人,她留給人的“壞印象”,實在是太多了。所以,王善保家的一提,王夫人立馬就想起來了,“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

於是便帶病被王夫人派人叫過來,劈頭蓋臉一頓亂罵。晴雯一路哭著回到大觀園中。一氣之下,開始絕食,病情益重。

最後,王夫人親自來怡紅院查人。幾個老婆子跟著,叫嚷著讓人傳晴雯的哥嫂進來領她出去的時候,她們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

已有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晴雯,如今打炕上被拉下來,蓬頭垢面的,由兩個女人攙架起來去了。

晴雯: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為何卻將一手好牌打爛?

8

晴雯得罪過的人太多了,或者說容不下晴雯的人太多了。以至於無論是誰,都有可能在攆走晴雯這件事情上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當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的時候,何止是寶玉,恐怕所有的讀者,甚至包括曹公本人也在發問,晴雯究竟犯了何等的滔天大罪呢?

可真的是因為“風流靈巧招人怨”嗎?

其實從上面一系列晴雯的事細細查看來,她似乎也並未犯下什麼大錯。倘若真的真的有錯的話,她錯就錯在太天真、太率直、太漂亮、太伶俐。

所謂“心比天高”,想必指的不是晴雯的野心,而是她的質樸純真的本心。“身為下賤”,則說她沒有受到好的教育,故而更像是一株野生的紅玫瑰,肆意生長,紅豔美麗,卻也帶刺傷人。

然而,也正是她的刺,她的率直天真,勇敢伶俐,深深地吸引著廣大讀者。她的身上似乎沒有一點菸火氣,沒有一點對世俗的妥協和容忍。

她的確應該是芙蓉花神。

如果說晴雯在這世上有什麼牽掛的話,恐怕最大的牽掛就是親情了。這個從小沒有爹孃,記不得家鄉的女孩,在其短暫的一生中充滿了對家庭和親情的渴望。在賈母身邊,她不忘自己淪落的表哥。在大觀園中,是寶玉讓她第一次感覺了家的溫暖。

你看,整本《紅樓夢》中,晴雯從來不把自己當大觀園的下人,她把大觀園當自己的家,把自己當這個家庭的一份子。

晴雯: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為何卻將一手好牌打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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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墜兒偷東西,別人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偏偏晴雯不行,她哪怕是在病中也不顧自己的身子,先斬後奏將墜兒攆走,她不容家裡有賊。

她天不怕地不怕,口齒伶俐,有話就說,有氣就懟,就連主子寶玉也不放在眼裡。但是當寶玉說要打發她出去的時候,她才是真的怕了。

所以她說,一頭撞死也不出去。

是啊,她出去,去哪裡呢?她從來都沒有過家,大觀園就是她的家。她還能去哪裡呢?晴雯這樣的女孩兒,恐怕也只有賈寶玉的大觀園才能容得下她。

所以,晴雯的離開,在某種意義上,預示了大觀園這個純真的女兒王國的衰落。即便晴雯不離開,大觀園破敗之後,整個世俗的世界恐怕也再無她的容身之處。

她就像指出皇帝沒有穿衣的那個天真的小孩,這這樣的人是不可能被這個世俗所容忍的。所以她被架著攆出去的時候,老婆子們都高興地念阿彌陀佛。

最後一夜,晴雯躺在小破屋裡,疼的一聲聲,喊孃的時候,她心裡想著的確不是寶玉。她之於寶玉,不過是“擔了虛名”。真正和寶玉有鬼的襲人,卻安然無恙。然而晴雯有這樣的勇氣——

“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這樣的勇氣和魄力,是襲人等所望塵莫及的。

就這樣,晴雯把她短暫的一生活成了一個鮮活的標本,她把自己生命定格在十六歲的純真率直裡,任誰也無法染指。

她說出了許多人想說卻不敢說的話,她活出了許多人想活卻不敢活的樣子。人們喜歡她的率直,可自己卻又付不起那背後慘重的代價。而晴雯做到了,所以她才如此地吸引人。

現在,我們可以來回答標題的問題了:晴雯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為何卻將一手好牌打爛?

因為,她本無意於參與這一場骯髒的牌局。

如果要拿一種動物來比喻晴雯的話,我覺得她最像貓。一隻我行我素,不依賴,不眷戀,不巴結,不奉承的,特立獨行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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