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
12
灼見（微信號：penetratingview)
作者 | 李娜
來源 | 與爾同消萬古愁
格非先生談《金瓶梅》裡潘金蓮這個人物的時候，提出一個觀點：塑造人物的兩個維度。
一個是基於傳統道德的“善與惡”的維度；一個是受佛教影響的“真與妄”的維度。
從“真妄”觀來看，潘金蓮可謂是“真”。她的天真爛漫，活潑機趣，爽利刻薄，令人讀來覺得趣味盎然，文章搖曳生姿，滿紙菸華。
曹雪芹寫《紅樓夢》，從《金瓶梅》裡得到過很多靈感和啟發。
比如當今紅學研究公認的“晴為黛影，襲為釵影”，這兩個陣營最大的不同是什麼？是“有無真氣”，也就是“真與妄”這個維度的差別。
這也是晴雯被很多人喜歡的最重要原因：真性情。
這一點我也是同意的。
但是從個人喜好角度讀書或者寫評論，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今天這篇文章想要探討的是：
為什麼美麗有才華，又真性情的晴雯，卻結局慘淡？晴雯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她的故事，給當今職場女性的啟示是什麼？
01
只有懂得入世的規則，
才能保護好自己的真性情
“真性情”是可貴的，它意味著一個人有自己獨立的喜好和價值觀，並且貫徹自己內心的價值判斷，不隨波逐流，不唯權威是從。
在大觀園眾多丫鬟裡，晴雯確實有著真性情的一面。
她喜歡寶玉，但不會像襲人碧痕那樣，半推半就地被“潛規則”，以此當做自己將來上位的手段。她的喜歡是清清白白的，對自己的人格要求很高，所以也看不上髒人髒事。
一般人看不上誰放在心裡就行了，尤其在職場這種險惡的地方。可晴雯偏不，她一定要指出來。她會直接諷刺碧痕打發寶玉洗澡，洗了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麼呢，洗完了之後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席子上都汪著水。
這種行為，和在辦公室直接嚷嚷誰誰和領導有一腿有什麼區別。
小丫鬟墜兒偷了蝦鬚鐲，平兒告訴了麝月，麝月告訴了寶玉，寶玉又告訴了晴雯。本來襲人是寶玉丫鬟裡的一把手，大家都在等著她回來發話，晴雯等不及，捉住墜兒的手：
“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在她手上亂戳”，並且開口大罵，“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最後把墜兒趕了出去。
晴雯這麼做是越界的。可能她也不是故意，只是“看不慣”，因為她有一套價值標準，別人冒犯了這套標準，她內心是憤怒的。
晴雯還看不慣其他丫鬟處心積慮往上爬。
寶玉房裡有個叫小紅的丫鬟，因為被鳳姐使喚了一次，發現了她的才華，想要提拔她，小紅很高興。
晴雯冷嘲熱諷，“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她興得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麼，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上才算得。”
晴雯為什麼這麼諷刺小紅？本質上源於，她對於大觀園這套等級森嚴的權力機制不認同。
很多人盛讚晴雯“有反抗精神，沒有奴性”，這一點我是不同意的。
第一，必須要承認，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不可能絕對的平等，階級是永遠存在的。晴雯在寶玉的小公司裡拿錢做事，並沒有人壓迫她，也沒有拖欠她工資。丫鬟想往上爬，也並不是奴性。如果不服你的領導，那你就努力成為領導。
第二，社會的運行必然要遵循一套規則，懂得入世的規則，才能保護好自己的真性情。用自己的價值觀評判所有人，到處樹敵，是一種無知和嬌縱，最後只會害了自己。
晴雯病重之時遭到王夫人的驅逐，大觀園裡很多丫鬟婆子都拍手稱快，寶玉也並沒有能力保護她。
在寶玉心裡，大概她和那個跳井死了的金釧兒並沒有什麼不同，危險來臨時自己逃跑最要緊，女孩子死了就死了，寫首詩祭奠一下就完了。悲哀的是，晴雯覺得自己的愛情最與眾不同。
02
美貌是一把雙刃劍，
聰明人才能善用它
晴雯是大觀園裡的人尖子，長得尤其美。
美貌是一種特權。漂亮的女孩總是會天然地得到更多關注，更多資源。就連職場，都是長得好看的女人能拿更高的收入。
晴雯本來是賈母的丫鬟，因為“標緻爽利，會一手好針線”，所以賈母把她調去給最疼愛的孫子寶玉使用。
王熙鳳也說，別的丫鬟都不如她長得好。
可美貌也是一把雙刃劍。到了王夫人這裡，“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像林妹妹”就是一種危險因素，是對“紅顏禍水”天然的戒備和酸溜溜。
晴雯被攆，冤不冤？
冤。
因為美是一種原罪。王夫人看到她“釵嶞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不由得大怒：“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子給誰看？”“打扮得花紅柳綠，一股浪兒樣”。
可是，晴雯美是真美，但是也真沒有勾搭寶玉。所以冤。
但其實，也不冤。
因為歸根結底，性格還是致命的弱點。
得罪了人，被人告了黑狀，有一部分原因還是自己太張揚和嬌縱。職場上，如果不是靠臉吃飯，那麼越漂亮就越要低調。
因為漂亮女孩子事業做得出色，總會讓人往不堪的境地去想，你要怎麼自證清白？沒法證，不用證。但你可以離權色遠一點，用實力和業績說話。
晴雯最著名的橋段就是撕扇子。
有天早上她把扇子跌折了，寶玉說了兩句，“蠢材蠢材！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這麼顧前不顧後的？”
沒想到晴雯怒了，冷笑著懟寶玉，氣得寶玉“渾身亂戰”，襲人來勸，所有丫鬟跪在地上勸。
晚上寶玉心情好了，又來哄晴雯。說這扇子原來是扇的，你要是撕著玩也使得。
晴雯聽了，就說那你把扇子拿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
“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呲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呲呲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撕得好，再撕響些！’”
晴雯太不聰明。她以為這是寵愛，便恃寵而驕，卻將自己推向了危險境地。
美貌若沒有智慧打底，是格外兇險的，倒還不如生得普通一點。
其實我對晴雯也不忍苛責。
她不像襲人那樣，有父母哥哥，常常回家探望，一家人在一起場面也是溫馨的。可能當初窮得連飯也吃不上，就這個女兒還值點錢，忍痛賣了去。也沒有隨便賣，給她找了賈府這樣的人家，沒有打罵，吃穿都像副小姐一樣。家裡境況好轉了之後，就想著把她贖回來。
襲人雖然也可憐，但她身後的那個原生家庭，還是給了她一點溫暖的。
晴雯不一樣，她沒有家，是個孤兒，從小被賣來賣去，內心太冷清太沒安全感，所以滿身是刺。也沒有人規訓過她，要如何與這個世界相處。
長得美的女孩，一定要讓自己變得更聰明一點。
你會面對更多的誘惑，更多的深淵。看似有很多的選擇，有著嬌縱的資本，實際上一路走來險象環生，那麼窄的路，一個不小心就會人仰馬翻。
03
恃才傲物最不可取，
要對這世界保留一份敬畏
晴雯那麼嬌縱，我私心覺得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真的有才華。
有才的人更加傲慢，這不難理解。
晴雯做過一件轟動的事情，病補孔雀裘。
賈母歡歡喜喜地給了寶玉一件褂子，很名貴， 是孔雀的金線織的，不小心被燒了個窟窿。城裡的能工巧匠，裁縫繡匠都補不好，寶玉很著急，因為第二天老太太、太太讓穿。
這個時候晴雯正發燒，卻不顧自己生病難受，連夜補好了這件衣服——
“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恐怕還混得過去。”
連麝月都佩服，“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
看，晴雯其實是有著驕傲的理由的，因為她確實有自己的核心能力啊，能完成別人做不到的工作啊。
如果放在當下，晴雯可以自主創業，開個工作室了。
哪怕在體制內，真正有才華的人也是有立足之地的，說不定還能拿科技進步獎，申請專利什麼的。
但是有一點：恃才傲物的人，是活不久的。
晴雯可能不懂，有時候人保持沉默，選擇寬容他人的不同，不是因為苟且，而是因為敬畏。
有才華的人容易小覷了這世界，以為自己能上天，其實並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保你永世安穩。
晴雯其實致死都不願意離開賈府，我心疼的是，既然這個結局是你不想要的，為什麼自己不做一點點改變呢？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晴雯是比較鈍感的。她真的把賈府當成了自己家，以為自己是嬌縱任性為所欲為的公主？沒有恐懼感，沒有危機感，最大的悲哀是當你站在深淵旁邊的時候，都渾然不覺。
晴雯的悲劇有時代的原因，也有性格的原因。
又美又有才華，還真性情的女孩，在任何時代都難能可貴，也充滿魅力。可這一切若沒有真正的智慧打底，沒有對自身客觀準確的認知，沒有對這個世界的深刻理解，就難免走上一條危險而不自知的路。
我想為晴雯一哭。
喜歡晴雯，是一種審美意義上的喜歡。悲劇好看，但是現實生活中，我們要努力讓自己活得好。
—THE END—
☀李娜，一個瘋狂又理性的水瓶座少女。愛美愛文藝，也非常獨特非常清醒。已出版《你走的彎路，每一步都算數》，微信公眾號：與爾同消萬古愁（shovidnana）。灼見經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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