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大典》歷時三十年竣工,這些功臣卻已離去(2):任繼愈

2018年1月30日,《中華大典》最後一個分典《交通運輸典》(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的出版座談會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張元濟講堂舉行。這意味著,從上世紀80年代末啟動的《中華大典》,歷時30年,終於竣工。

30年間,不少專家學者為編纂《中華大典》獻出了生命的最後時刻:被稱為《中華大典》“第一功臣”的段文桂(2004年去世);《中華大典》的總主編任繼愈(2009年去世);《文學典》編輯部負責人,原江蘇古籍出版社社長高紀言(2008年去世);《中華大典》編委會副主任,《文學典》主編程千帆(2000年去世);《文學典》的副主編卞孝萱(2009年去世);《醫藥衛生典》的主編兼《醫學分典》主編趙立勳(1996年去世);《中華大典》編委會委員劉乃和(1998年去世);《中華大典》編委會副主任席澤宗(2008年去世)等等。“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他們為造就《中華大典》作出了無私的奉獻,值得我們永遠敬佩、感激、思念。

中宣部出版局原局長伍傑先生是《中華大典》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兼辦公室主任。他曾將參與編纂《中華大典》的已故專家們一一記述。今天讓我們走近《中華大典》的總主編任繼愈先生。

《中華大典》歷時三十年竣工,這些功臣卻已離去(2):任繼愈

▲任繼愈(右)與本文作者伍傑

任老是《中華大典》的總主編。他是《中華大典》的旗幟,是一位國人盡知的著名學者、專家,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他有相當的影響力、號召力、凝聚力。他從1988年接受《中華大典》總主編的聘任以後,直至2009年7月11日仙逝,20多年中,始終認真主持《中華大典》的編纂工作。他還親自主編了《中華大典》24個典種的《哲學典》《宗教典》。《哲學典》是《中華大典》中最先完成的一個典。

在他生命的最後20年裡,幾乎時刻都為《中華大典》的編纂而奮鬥著。他身體不好,眼睛幾乎失明,用放大鏡才能看東西。從2006年起,發現身患絕症,但他始終沒有放棄《中華大典》的編纂。他說,這是他生命中學術活動的最後兩件大事之一。

任繼愈從一開始就站在時代的高度來編纂《中華大典》。他在兩次試點工作會上,在《大典》正式啟動的會上,反覆強調編纂《中華大典》的重要性、必要性和可行性。在1989年的第一次試點工作會上說,我們是具有高度文明和文化傳統的民族,要多出有用、有價值的圖書佔領文化領域,以振奮民族精神。1990年在第二次試點工作會上他又說,國家穩定後,文化建設要跟上去。我們要為下一兩代人積累資料,為學術高潮的到來,為文化建設的高潮打基礎。準備工作好,高潮就容易來。1992年他說,《中華大典》是在繼承、弘揚我國類書優良傳統的基礎上,參照現代圖書分類法進行編纂的巨型類書。是上自先秦,下迄“五四”,我國古代典籍的資料總結。《大典》除了體例創新之外,資料搜輯,要超過歷代任何一部類書。為了創建新的,一定要繼承舊的。直到2006年5月20日,在《中華大典》工作會議上他還說:“現在許多國家學者,在考察、研究中國,呼籲我們提供中國文獻資料,編纂《中華大典》的必要性已經超出中國的範圍,具有世界意義。”他還說,現在大專院校任務不飽滿,老先生不在第一線,可以多發揮作用。有可能,也有需要。有國家支持,有社會各界人士的支持,用現代化技術設備,發揮社會主義大協作優勢,在版本選擇、校勘標點、資料全、選擇求精等方面,我們要超過古人所編的類書,使類書的發展在我們這一代達到一個新的水平。我們一定能編纂出一部無愧於時代的新型類書。他充滿信心。

《中華大典》歷時三十年竣工,這些功臣卻已離去(2):任繼愈

▲任繼愈介紹《中華大典》的文章(《中國圖書評論》1999年第11期)

為了編好《大典》,他親自點將,親自選拔人才,招兵買馬,組織一個出色的班子。1992年剛開完《大典》工作會,他便親自選人組建了《大典》編委會的10人常委班子:程千帆、戴逸、席澤宗、葛劍雄、劉乃和、龐樸、李學勤、戚志芬、馬繼興、任繼愈。這是常委班子,他說,有了這個班子,就有希望。後來又不斷作了些調整。1993年在《文學典》工作會上說,三軍易得,一將難求。現在不僅是將,還有程老這樣的帥在,我們很放心。這個編纂班子是令人信得過的。在全面鋪開之後,他特別遨請柯俊、吳文俊、傅熹年參加編委會,為副主編,他說,沒有這樣一批著名的專家幫助,《中華大典》的自然科學典就不能保證質量。他對院士吳徵鎰願作《生物典》的主編十分高興,他說:“他是我在西南聯大時的同學,他人品好,學問出色。我一定要去參加他們的編纂會,他肯出馬,《生物典》一定能做好。”2007年6月7日,他專門給大典辦寫信推薦柴劍虹。他說,柴劍虹似可進編委,他能力、學識都有功底,看稿也仔細。《軍事典》的編纂,2007年以前一直沒有落實,他說:“我來給徐才厚同志寫一封信,請他幫助。”徐才厚收信後很快就批示請軍科院組織學者編纂。我在電話中告訴任先生說:徐才厚同志同意了。”任老耳朵不太好,他問我,什麼?西太后同意了。我再次大聲重複後他笑了。後來他住院以後,我到醫院去看他,他又十分高興,帶著幾分幽默地說:“我說哩!怎麼西太后同意了。《軍事典》現在徐才厚批了,那就有希望了,24個典都落實了。”他為有一批軍事史專家來編纂《軍事典》而髙興。他還為《大典》的編纂出版樹立了一個榜樣。《文學典》全部完成後,2009年3月12日,他說:“《文學典》是啟動最早的一個典,創造了很多經驗,給後來其他典開了個好頭,能善始善終。”他盛讚編纂處主任髙紀言,說高紀言“樹立了大家學習的榜樣,他的工作令人敬佩。謙虛謹慎、從善如流、舉一反三,把後半生全獻給了《文學典》”。是啊!要編纂成《大典》必須有出色的人才。

任繼愈先生從試點開始,就到處奔波,從北京到南京、上海、成都、武漢。對《大典》的編纂.抓得很細、很實。研討框架、普查資料、論證樣稿、版本校勘等等,他總是真心傾聽專家學者的意見,也認真發表自己的見解。1992年4月,他到上海參加論證《歷史典》《教育典》的會議。他說:編輯班子很強,現在的框架很好,符合傳統的東西;還說,編時一定要考慮檢索方便,資料蒐集時限要往上推,不要往下延。現代化的東西別多弄。過了半年,1992年10月,又到成都參加論證《醫藥衛生典》《法律典》的會議。他肯定了學者們的做法,但提出吸收編纂學者要寬一點,要吸收北京、南京的專家。要抓緊,爭取快一點。1994年,又參加《語言文字典》的討論會。他說,《語言文字典》的框架可以,幾個分典較為清楚,交叉重複少。和別的典比較,有許多優勢,人力集中,主編選得好,使人放心,書稿能反映出國家水平。1996年在南京討論《文學典》的書稿。他說,看了樣搞,心甲有底了,達到了出版水平。拿出來可以立得住,內容充實,比較可信。還說架子弄好以後,精力要放在減少差錯上。重複問題要好好掌握.尤其是典內重複要考慮。引書格式、標點、版本、卷次、異體字,不要弄錯,要規範化。尤其是少用複雜的標點,少用問號、驚歎號,多用逗號、句號。在後來的多次樣稿討論、書稿審定中,他一再強調,一定要堅持質量第一,留給後人一部出色的古籍文獻資料,還反覆提出資料要“竭澤而漁”,體現“全”字。“小家要全,大家要精”。要蒐集不同學派的資料,體現歷史上學術派別的爭鳴。2008年,他還認為《文學理論分典》在美學思想中選用了老子《道德經》中的第一章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選得不準,特給我打電話,說老子的美學思想是在第二章,應換上第二章第一條。

在2003年12月24日給大典辦的信中,也充分體現了他的編纂思想,原信是:

大典辦公室:轉來高紀言同志關於《大典•清三》問題的下限信。僅提出我的意見,供高紀言同志參考。《大典》啟動時,《文學典》起了帶頭試點的作用,《文學典》開創了一些好經驗。《文學典》首先提出選材的標準,“大家取精,小家求全”,也是後來幾個典共同認同的標準,遵守不渝。“大家取精”為了避免冗長、重複,方便了檢索;“小家求全”是怕漏掉有價值的資料。在浩如煙海的原始資料中,我們編選者選材時只是舉手之勞,一旦漏掉,後來人找材料猶如大海撈針般麻煩。來函所列舉的清末民初幾位作者和他們的著作如果不被選入《大典•清三》,將會漏掉有價值的資料,給使用《大典》的檢索者、研究者帶來不便,這是我們編纂《大典》應當避免的。以辛亥革命為下限,可能作品尚未完成,可能只有半部或三分之一部。我們《大典》規定下限為辛亥,這是從中國全部文化狀況考慮的,為現代及今後的讀者著想,古代的材料比較分散,古文字不易讀。辛亥以後,材料易得,《文學典》所反映的是文學發展流變和時代文學思潮。這一點,程千帆先生的《文學典•序》中已明確指出過:“……長達數千年的創作中,經歷了漫長的發展歷程。”程先生規定的原則有深意存焉,我們予以充分的重視。從選材可以顯示出作家的作品隨著時代、社會的變革而發展。這一點是《叢書綜錄》、《清人別集》所不能反映的。程千帆先生說的“個別地方有點不一致是可以的”,是為了防止重要材料因未選而被遺漏。來函所舉的這幾位作者,辛亥以後,都受到重視,重視程度甚至超過辛亥以前。我們還是按照作品出版年代劃分,不要照顧全書而向後延伸下限。如果每一個典都嚴格遵守這個原則,諸典,特別是文、史、哲、教育幾個典,彙集一起,就更能反映清末民初我國學術界變化至深且巨實況,功莫大焉。

每個典的終審會,他都參加,而且有明確的意見,直到2008年6月30日,終審《教育典》的書稿時,他還參加,早退一會,還特別留言:“永湛、伍傑兩位同志:全部稿子,我分別抽看了一部分(原稿今天全部帶來,請交與魏同賢及出版社)。這部分書稿,與已出版的幾個典比較,基本上達到要求,可以在專家提出意見的基礎上,加以改進(舉一反三),我初步認為可以通過。修改後,正式出版。我遵醫囑,魏同賢發言後請假先退席。麻煩你們費神主持!拜託,拜託!”

《中華大典》歷時三十年竣工,這些功臣卻已離去(2):任繼愈

直到2009年2月,他在醫院裡還關心著《政治典》的框架,給大典辦公室的幾位同志寫信說:

《政治典》的主編對《大典》的理解還未進入角色,只是羅列了一些事件、人物,與《辭海》差不多。條目不少,但與中國的五千年,特別是秦漢統一以後的中國政治的實質並未瞭解。材料多,只是一部“辭典”,有些條目辭書上都有,我們又何必重複?總的綱領是多民族統一大國,這一事實與(五千多年國情)結合不緊,比如“科舉”、“九品中正”是什麼關係?中外關係方面的地位變化,以鴉片戰爭為界限,從此中國的性質從天朝變成半殖民地。比如香港、澳門,原是廣東的小漁村,被英國等割去後,才有了政治、政府建制,那是英國、葡國的,不是中國的。收回香港、澳門是新中國的事,建議以中國歷史發展的階段為綱,橫斷切面。先秦為一大段,秦漢以後為另一大段,大段以後再為若干小的段落,這樣《政治典》是中國歷史實際的縮影。然後再講各種制度,才有著落。世界列國,中國秦漢毫無瞭解,外國與中國的往來,也是明以後才逐漸增加。先請編者理一理中國歷史,適量參看已出版的《教育典》、《歷史地理典》及我國史書記載與外國的交往,然後再立框架。不是條目越多質量越好,而從歷史發展的實際情況,中國中央政府如何探索管理這個多民族的大國越來越完備,而人民的權利越來越小,才造成從一個幾千年的多民族大國,淪為半殖民的地位的。條目,隨時代發展,才有改變、變法以至改朝換代、治亂交替的局面。總之,框架要重新構建,徹底根據五千年的國情,才能編成高質量的成品。先設字數,不可能有幾分材料,說幾分話。此意見供《政治典》主編參考。

開會議論《軍事典》時,請有關同志寫了一個框架,他看後親自找這位同志談了幾次。談好後,他又給大典辦公室寫了一封信。信中說:

伍傑同志:送來《軍事典》改動後新擬定的框架,(這個框架)改得好。上次會上我建議的幾點意見,主編回去認真考慮後,比較全面地反映了我國軍事科學的全貌,範圍也擴大了,我認為這個框架可以成為編寫的基礎。下一步要注意收集資料,辨別古代兵書的時代,判定真偽。似可建議《車事典》的主編與《文獻》主編碰碰頭。對古籍,《文獻典》的同志可能更熟悉一些,多交流,有益無害。古法兵書武器、戰事以及佈陣都有圖,從春秋戰國直到明代戚繼光與倭寇交戰,使用“鴛鴦陣”屢屢獲勝,如果附圖,最好用線描繪為好(不用照相),我們的目的是使讀者有個清晰的概念。圖,儘量搜求,圖隨文配合,不要分離,這對讀者更方便。典的字數估計可能比設想的要多出一些,也請編者考慮進去。

他對質量的要求,並不只是一句空話,而是從自己做起,以身垂範。他說:《哲學典》一定要高質量,我主持搞的不能有損名譽,我搞的作品,一貫都講質量。要將原稿、出版社的意見和《哲學典》的報告都印給編委會常委,討論怎麼辦,討論了再定。《哲學典》怎麼理好質量問題,要找幾個人通讀一遍,花幾個月功。總之,有問題就解決。他常說,質量不能放鬆。顧炎武曾說,作前人之未作,後人之不可無。要避免低水平的重複建設。代表國家水平,為國增光,為學術負責。文化成品不是用金錢能衡量的。《哲學典》一直到他認為已經合乎質量要求了,才批准出版。

任繼愈從1988年直到2009年7月11日去世,二十多年的時間裡在《中華大典》這塊園地裡默默地辛勤耕耘,不論在順境或逆境中,都無怨無悔。上世紀80年代推舉他為總主編時,沒有給他一分錢的報酬,他不推卸地擔當起了總主編的責任。21世紀初國家投資了一些錢,應該給他一些報酬,他仍然不要。大典辦給了他一張補助卡,開始他不明就裡,收下了。後來給他講明可以取補貼工資,他一聽笑了,說:“我不要。”將卡退回了辦公室說:“放在那兒吧。”一放就是十年,他始終沒有取一分錢。要他要報酬難呀!大典工作委員會是《中華大典》的領導機構,主任開始是中宣部的一位副部長,中宣部和新聞出版總署請他當工委會副主任,他又是笑著說“官我就不當了,我當我的主編吧!”硬是辭掉了工委會副主任的職務。名利“於我如浮雲”!

任先生在住院的日子裡,曾經對辦公室的同志說:“我相信你們有能力,有水平,能把《中華大典》完成好。”不久,他便駕鶴西去,我們十分悲痛。心想,只有不斷努力作好《大典》,才不負他的希望。現在,他一定在天堂裡等待見到修成的《中華大典》。

>摘自伍傑《誠摯而深切的懷念——記編纂出版的已故專家們》,載《千山遠,萬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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