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菱:沒有家國天下的情懷,不是真正的大師

张曼菱:没有家国天下的情怀,不是真正的大师

張曼菱,1998年開始研究西南聯大史,電視片《西南聯大啟示錄》製片人,著有《西南聯大人物訪談錄》《西南聯大行思錄》等書,最近與中華書局合作推出“西南聯大訪談數據庫”。

那時的北大

1978年,張曼菱以雲南省文科第一名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

那時的北大是什麼樣子呢?

她在未名湖畔讀好不容易借到的朱光潛《美學》,過來一位老者問,你在讀什麼? 看到是《美學》,老先生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他的書沒什麼,都是從外國搬來的,你要看就看原著,不要浪費時間。

張曼菱反感地正要走開,又過來兩個佩紅校徽的研究生,恭敬地對著那老人一鞠躬:“朱先生好。”

張曼菱大吃一驚:“您就是朱光潛先生?”

這件事被張曼菱寫入《北大回憶》,她說:“朱先生教我的,已經遠遠高於‘美學’,每當我回憶至此,無不仰之,願天下為詩為文為學問者,都能一知先生的此種高闊宏達。先生,在那個早晨不理睬您的那個女學生,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裡,您讓她領略到了美,屈原說的那種‘內美’,世界上有哪個先生叫人家不要讀他的書呢? 唯我北大朱先生也!”

1981年3月20日深夜,中國男排在世界盃排球賽亞洲區預賽的關鍵一戰中,以3比2戰勝對手出線。北大學生慶祝遊行,張曼菱回憶,她和舍友們衝出房間,匯入熱情高漲的遊行隊伍。她站上一輛自行車,指揮大家唱歌,歌聲裡夾著口號:“中國萬歲!”“團結起來……”“這時有兩句口號吸引了我:‘北大清華,振興中華!’我立刻心中一亮:‘同學們,讓我們一起來喊:團結起來,振興中華!’跟著我手臂的拍子,大家一口氣喊了十遍,喊聲一浪高過一浪,像大海一樣吞沒所有的口號。”

第二天,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了北大學生的歡呼聲、一浪又一浪的口號聲。22日,《人民日報》刊發新聞特寫,大標題就是《團結起來,振興中華》。

幾天之內,這一口號傳遍全國各地,北大學子的心聲,成為那一時代的最強音。

1982年,張曼菱在《當代》上發表中篇小說《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之後這部小說被拍成電影《青春祭》。她以小說當畢業論文,老師不但同意了,還給了她論文第一名的成績。

西南聯大研究者

張曼菱畢業後,進入天津作家協會做專業創作。之後又以學者身份到好萊塢訪問;之後,她的家鄉雲南省將她“人才引進”。回到故鄉後,她將“國立西南聯大”歷史題材在雲南省相關部門立項,從此開始了對西南聯大教師與學生的採訪,踏上一條漫長的求索之路。

張曼菱是北大學生,有西南聯大的血脈;但她與西南聯大的緣分比這更早。

她9歲時,就從父母嘴裡聽到了西南聯大的故事,一群文化人給邊城帶來蘇醒的故事——

這裡四季如春,幾無寒暑之慮。靠崇山遮蔽,遠離時代風雲,基本上是幸而不幸地過著一種封閉、知足的小日子。

一切彷彿在瞬間改變了,忽然間,安靜的小城裡來了一大群人。他們都是從遙遠的北平城裡來的有大學問的人。

這是當時全中國最著名的一些學者,他們留過洋,見過大世面。現在國難,因為不當亡國奴,不願意在小日本手下當差使,要把這幾所好學校,這些好學生給中國保存著、培養著,他們拋下了安樂的生活,跋山涉水地到雲南來了。

這樣的一些人就在昆明的街上走來走去。每天,市民都看見他們,夾著一包書,就用本地的土布包著,走著穿過小城去上課,回家。幾位先生的藍布長衫都破了,打著不同顏色的補丁。有位穿皮夾克的先生,夾克穿得很髒也不洗,說要等打敗了日本才洗。還有兩位先生,鬍子很長了也不刮也不修剪,也說要等勝利了,才剃掉。

令人興奮的是:每到週末下午,就看見老闆叫夥計上門板,關鋪面。主人和僱員都要趕往省師禮堂去聽西南聯大的先生們演講。那些專門為昆明市民舉辦的演講,有的講時事,有的講經史,講文學,也講優生學。

聞一多講詩,劉文典講《紅樓夢》,潘光旦講優生學,吳晗講形勢。講到山河之痛,國破家亡,臺上痛哭失聲,臺下群情激奮,昆明市民與北來的師生們,同仇敵愾,意氣相逢。淳樸的心田向著精神的導師敞開。

張曼菱的父親當時是富滇銀行的年輕職員,做了西南聯大的一名門外弟子,經常去聯大聽教授們講課。他親眼看見,在聯大的籃球場上,潘光旦先生拄著柺杖打籃球。獨腿的潘先生說,別人能做的我也能做。

張曼菱的母親當年還在市女中上學,聯大的學生來給她們上課。她說:“老師是東三省的流亡學生,生活很苦,鞋子的幫和底是分離的,用麻線綁在一起。講到日寇侵佔國土,在課堂上聲淚俱下。所以女中在‘一二·一’時參加遊行的人最多。”後來展出的“一二·一”運動紀念老照片上面,就有張曼菱的母親。母親說,當時聞一多先生就走在她們的前面。

張曼菱從小就聽這樣的故事,當她考入北大後,那些西南聯大的傳說與眼前現實奇妙地結合起來了。她感到:血脈是相通的,氣質是一樣的,使命是相連的。

張曼菱在北大屬於“風雲人物”,與很多老先生相熟。當她要作西南聯大研究時,得到了老先生們的支持。1998年,張曼菱在北京參加了季羨林先生的生日會,她將自己打算整理西南聯大故事的想法告訴了季老,問他行不行?

“他上下打量著我,說‘你行。你是北大的,又是雲南人,你可以做。’”

張曼菱聯大采訪對象中年紀最高的為北京大學1934級學生任繼愈,這位著名哲學家、前國家圖書館館長,在“紀念西南聯大建校七十週年”的大會上,交給張一小札:

“西南聯大七十年世稱辦學的奇蹟。這奇蹟無非是‘五四’科學與民主精神的繼續。這種精神是永遠前進的方向。任繼愈二〇〇七年”

任繼愈先生曾贈張曼菱兩枚“西南聯大”校徽,一大一小,編號47。這是任繼愈當年作為西南聯大學子、教師時佩戴過的徽章,已珍藏了整整70年。

“兩枚徽章代表的是任先生最珍愛的歲月。我跟任先生說,給了徽章我就是你的弟子了。他馬上答道,不僅是弟子,而且是入室弟子。朋友聽說後感慨,你也真夠貪心的,拿一個得了,還兩個都拿了!”

張曼菱的回答是:“老和尚把衣缽傳給小和尚,小和尚敢不接嗎?”

訪談: 大學是培養有力量愛國者的地方

對西南聯大真正意義上的研究,其實才剛剛開始

讀+:關於西南聯大的故事,無疑會永遠流傳;關於西南聯大的研究,還有新的空間嗎?

張曼菱:憶舊、懷舊與歷史的探究,有著很大的差距。社會上關於西南聯大的種種故事和說法,只能說是一種“熱”;對西南聯大真正意義上的研究,其實才剛剛開始。

要研究西南聯大,首先要蒐集史料。

從“面”上說,西南聯大是中國戰時教育的代表,或者說是金字塔尖的部分,組成西南聯大的北大、清華、南開,本來就是當時中國最好的學校,而在西南聯大的身後,還有很多戰時大學,他們也紛紛西遷,比如浙江大學、武漢大學等等;在這些戰時大學的身後,還有很多中小學的西遷,沒有這些中小學,大學的學生從哪裡來呢? 大家學術地位不同,但是氣節不分高下,同樣是艱苦卓絕,構成了一部弦誦不絕的中國戰時教育史。對這些史料的蒐集,那是遠遠不夠的。

再從“點”上說。最近我和中華書局合作,推出了《西南聯大訪談數據庫》,中華書局今年初還出了《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但是還有空白點,比如聯大在長沙停留了半年,這些歷史蒐集得都還不夠。

有了史料還得有“論”,“史”“論”要分開。那就更不夠了,香港有個女學者蒐集關於西南聯大的研究文章,發現的最早一篇發表於1944年,從那時到現在,有學術含量的,她一共才找到200多篇,可想而知對西南聯大的研究現狀了。我一直希望北大建立一個研究西南聯大的學術高地,投入資源,好好研究,把那些商業化、八卦化的東西去掉。

讀+:您剛才提到的《西南聯大訪談數據庫》和《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能否再講講?

張曼菱:從1999年至2009年這10年間,我採訪的聯大人物約有200多位。包括“兩彈一星”功臣朱光亞、王希季,著名數學家陳省身,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和李政道,中國社會學學科開創者費孝通,擔任過人大副委員長的王漢斌,原國家圖書館館長任繼愈,著名植物學家吳徵鎰等各界大師級人物。他們身上保持著當年的聯大學風和那種永不休歇的批判眼光、直言精神,體現了西南聯大時代最珍貴的獨立思考、兼容幷包、永不停止探索與追求的精神價值。他們都具有強大的記憶力和縝密的思考力。時至今日,他們多已辭世,或已衰老,不能再做這樣的談話了。這些內容已經成為珍貴的絕版資料。還有一部分採訪是對家屬的,如鄧稼先夫人許鹿希、馮友蘭女兒宗璞、王力夫人夏蔚霞女士、賀麟女兒賀美英女士以及對聞一多子女、趙元任三個女兒的訪談等等。

為拍一部片子,採訪是有提綱和時間限定的。但對方卻不這樣認為。他們希望傾訴平生襟懷。這些珍貴的傾吐,它帶給人們的那種沉重和沉思的氣質,是不言而喻的。於是我儘可能讓他們傾談。在這批“踏破鐵鞋”的採訪基礎上,我製作完成紀錄片《西南聯大啟示錄》。任繼愈先生曾評說為:“集腋成裘,蔚成大觀。”

今年正值母校北京大學120週年校慶,我與中華書局合作,推出《西南聯大訪談數據庫》,數據庫以這些口述訪談視頻為主要資源,包括視頻資料及訪談相關的札記等文字資料。一期訪談資料中,受訪對象達40餘人,視頻總時長約1300分鐘,也算是我送給母校的生日禮物。

鄭天挺是著名歷史學家,在西南聯大擔任總務長,是管錢管事、負責實際運作的人。最近中華書局推出《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這是諸多西南聯大相關日記中,記載學校實體運作與生存狀況最為切近和詳實的一本,也是品質最為可靠的。

這是一本帶著體溫的歷史文獻,事、理、史、文、情操兼具,我很喜歡,還寫了個“讀《鄭天挺日記》的日記”。讀他的日記,可以進入那個時代學者的內心與生活中。

鄭上任西南聯大總務長,初臨,則遇幾大難事:一是校工罷工;二是學生伙食款失盜;三是事務組負責人辭職;四是借錢發薪水;五是當地的工學院等來催要校舍,聯大授課須別尋其地,又租了會館。但鄭先生寫來平靜如常,一一舉重若輕處理,照樣讀唐史明史,只是家書少復。《日記》中的沉穩大氣,為他人日記沒有,我感覺鄭先生是“每天都遇事,從來不慌亂”。此外要考察三校行政運作的流變,鄭先生的日記裡也有很多資料,和訪談數據庫對照看,會很有意思。

我向雲南師大推薦了《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他們很重視,因為沒有聯大就沒有師大,他們買了50套,還要開研討會。

農家老太太的驚人之語

讀+:說到西南聯大,一個常說的話題就是“大師”,您如何看待這個現象?

張曼菱:客觀的說,當時的西南聯大,理工科老師都是在西方的實驗室當助手的,他們知道國際學術的趨勢和動向,回來後就指點自己的學生,讓他們不落伍;文科老師更是誰都不服誰的。西南聯大環境艱苦、條件很差,做不了一流的科研,只有文科有幾個研究所。聯大培養出的人物,後來又到了國際上對接深造,加上戰爭、革命帶來的時局變遷,給了這些學生巨大的人文激勵,給了他們動力,他們才成為人才,進一步成為大師。

陳寅恪先生說過,學術不斷趨時也容易過時。只要投入資源,搞點高科技來,引進一些人才,辦一所排名靠前的大學、在一些領域取得突破,並不是難事;要論各個專業的頂尖級人物,現在也不少。可是必須人格兀立,具有昭示後人的力量,我以為才是“大師”。

這是一種情懷,放射出人文的光芒。只有站在一個高遠的位置上的導師,才能發出這樣的光芒。這就是人格與學術的合一。

中國有自己的國情,中華民族有自己的民族性;如果沒有家國天下的情懷,那麼我們的大學就不是中國的大學,我們的大學老師也不會成為真正的大師。

讀+:這種家國天下的情懷,在西南聯大的歷史上有哪些流露?

張曼菱:太多了,我就說3個故事,分別發生在北大遷離之前、抗戰勝利之後和當代。

西南聯大校歌第一句是“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抗戰爆發,人們帶走了設備、書籍以及一切為民族復興所必需的物資與人才。他們暫時地放棄了自己的家園,但是並沒有放棄這個民族生存的信念和力量。著名詩人陳三立因憂國絕食而亡,其子陳寅恪拒絕日軍的請帖,隨學校撤到滇南。在決定了學校“南遷”後,北大校長蔣夢麟回家鄉去見父親,兒子的臨別之言是:“中國將在火光血海中獲得新生。”老父聞之目光炯炯,在送走了兒子後,避之深山,後來在對兒子和勝利的盼望中辭世。北平陷落後,中學生鄧稼先在集會上扯碎日本旗,他的父親、北大哲學系主任鄧以蟄決定送兒子逃離敵佔區,送別時說了一句話:“兒啊,你要學科學,學科學對國家有用。”陳省身到了上海聽說三校南遷的消息,一路追著走。“我一個教數學的到底能為抗戰做什麼? 自己也不知道,可就是知道該跟著走,家裡著火了,能幫著拿盆拿碗也是好的。”

在一個民族危亡的時刻,暮年者殉國,中年人出走,少年人反抗,構成了豪邁、壯觀、英勇的民族大潮。

抗戰勝利後,大學返回北平,北大校長傅斯年清算了自己的老師周作人,並公開表態:“偽北大之教職員,均系偽組織之公職人員,應在附逆之列,將來不可以擔任教職。”當時北大覆校後的規定是,凡留在日偽大學做事的職員,可用;在日偽大學中任職的教員,一律不得留用。對職員與教員不同的標準,折射出對教員更高的道德要求,在危難時刻,人們對知識分子有更高的期待。你必須有一種人格的含量,你必須有氣節,你不能逮著誰都上課,你不能國家淪亡了,作為一個亡國奴在上課,那樣你就沒有資格作教授,所以就不聘你。

最後講一個發生在當代的故事,但是也和西南聯大有關。我們拍紀錄片《西南聯大啟示錄》的時候,去了昆明郊外的龍院村,楊振寧在那裡住過,他每來雲南,必回龍院村。我們攝製組自然也認了這裡去拍。房東是個典型的老農婦,滿臉碎紋,回憶了幾句往事。走的時候,攝製組對她說:“知不知道以前住在這裡的楊振寧得了諾貝爾獎,成了世界大名人?”老太太淡然地說:“是不是名人,我們不知道。就看他為不為中國人辦事了。”

人傑和人才是不一樣的

讀+:今天,很多年輕人要為物質的東西操心,還要考慮自己的發展空間,“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這個說法影響也很大,您怎麼看這個問題,怎麼看今天的大學?

張曼菱:利己不需要排斥,精緻不值得批判,追求物質也沒有什麼錯,關鍵是不要放棄靈魂的追問。當年聞一多先生家裡廚子就有兩個,還有兩個抄文的書記,有保姆和洋車伕,這生活也夠精緻的吧。他把這些都丟下,帶著一桶餅乾,帶著孩子、夾著兩本書就加入了難民隊伍。路上碰見臧克家,問他那麼多名貴的書怎麼全部拋棄了,聞一多就說:“國家大片大片的國土都丟了,我幾本書算什麼呢!”

今天的年輕人、年輕學人,面對的問題是誘惑太多、刺激太多,而且都是強烈的物質刺激;搞得他們天天等著搶餡餅,唯恐哪個餡餅沒搶到、哪一口沒吃到,出現了“爭寵”現象,這還能有靜氣、還能做學問、還能健康成長?

大學是幹什麼用的?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辦大學,集它的財力物力,把優秀子弟選拔出來,花費無數父母的苦心,無數師長的心血,還有個人的努力,這是為了什麼? 西南聯大給予了我們最好的回答。

大學就是要為這個民族培養出那些站得高,望得遠,能夠為這個民族求取生存的,能夠保護這個民族,能夠發展這個民族,使之能夠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這樣的一些頂天立地的棟樑之材,一句話,大學是培養有力量愛國者的地方。

聯大校歌裡有一句:“中興業,須人傑。”人傑和人才是不一樣的。比如說你是哪方面的人才,就有含金量,可以給你多少年薪,公司就可以和你訂合同。這個人才是可以量化,可以具體衡量,也是可以替代的。人傑,更具有我們這個民族所期盼、所需要的那種特質。人傑這個詞彙在西南聯大歷史再塑造以後,具有了一種信仰的因素,而且只有具有為信仰獻身的精神的人才,才能叫做“人傑”,當然不是說“人傑”就不吃飯不要工資,但是到了某種緊要的時候,人傑和人才是會有非常不同的表現的。能夠在歷史上閃亮的都是屬於“人傑”範疇的。相反那種只是“有才”而無益於民族甚至有害民族的,人們就不大會記得他的才。

1946年5月4日,西南聯大在昆明召集最後一次大會——結業典禮,宣佈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結束,全場同學唱起了校歌“萬里長征……”,然後人們去到後山坡上,為西南聯大紀念碑揭幕。碑文是一篇熠熠生輝的傳世之作,其中寫道——

蓋並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

我總覺得,中華民族千年來能夠形成一個團結的民族,能夠不被打散,正是因為代代都有“人傑”!

鏡子

在胡玫的電影《孔子》裡,夫子要離開故國,去如喪家之犬,大雨滂沱,馬車踟躕。經籍裡記載著此刻他的話:“遲遲吾行也,去父母之邦。”一切的延宕阻礙,都只為依依不捨。

在動盪的歲月裡,人的空間上的移動叫流,挈婦將雛,離開北平,輾轉南下,是流離;告別父母,一路向西南,是流散。西南聯大的記憶,從田園寥落干戈後開始,像水一樣散開,像水一樣顛沛,也像水一樣流到陌生處孕育種子,開枝散葉。

西南聯大,是國難中難得能放下書桌的一隅之地,在防空警報聲中隔出來的一塊平靜之所,但絕不遠離國難。它所孕育的種子,叫家國天下情懷。不同口音、不同背景、不同認知的人,像百川歸海一樣匯聚於此,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長於斯而學於斯,成於斯而死於斯,慢慢擰成一股共同的家園、文化、歷史、天下的認同。有了這份情懷打底,用張曼菱的說法,大師才成其為大師。西南聯大精神才成其為精神。

國難是這份人生底色的催化劑,現實的急迫感、歷史的責任感、文化的使命感,都在短短的幾年裡,如淵之蓄積,如潮之湧動。不是說和平時期沒有,只是不如國難時來得沉重深刻,就像西南聯大紀念碑文中說的,“聯合大學之使命,與抗戰相終始”,歷史的冷峻與溫情,都在於此。

所以,重提西南聯大,時空變換,很多東西都沒有了,戰亂、苦痛、悲劇……但有一樣一定要從繁蕪的記憶裡披沙瀝金擇揀出來:這份家國天下的情懷。它既是後人看前人的鏡子,也是前人看我們的鏡子,在兩面鏡子的互照中,才能明白“我國家以世界之古國,居東亞之天府,本應紹漢唐之遺烈,作並世之先進,將來建國完成,必於世界歷史居獨特之地位”,沉甸甸的歷史感和現實感。 文/周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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