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民國初年的學風與我學哲學的經過

文 / 唐君毅


唐君毅:民國初年的學風與我學哲學的經過


今天我講的題目,就假定說是我個人學哲學的經過吧。最初,我想是隨便的談談,沒想到有這麼多的同學。我想這樣,專門說我個人學哲學經過,也有點不好,因為這太帶一點主觀性,所以我想把這個題目稍為擴大一點,就來講一講大概我在你們這個年齡時,中國的文化界,教育界,學術界的學術情形,或者說是民國初年的學風吧。現在是民國六十三年,我離開大學大概是民國二十年、二十一年,假如說民國二十一年以前算是民國初年吧,那個時候的學風大概是一個怎樣的情形呢?在當時,也不可以說我完全瞭解,過後,慢慢的反省,知識多一點,當然瞭解多一點。


人生活在那個時代,不一定了解那時代,現在我對民國初年的情形瞭解多一點,是根據我當年的經驗配上後來的,現在的知識。我想這樣子來講,對諸位多少也有一點好處。好多年來我有一個感覺,比如現在同大家同學談話,這裡面有兩個距離,一個距離是年齡的距離,譬如今年我六十五歲了,你們同學可能是二十歲左右,差四十多年,以前我年輕的時候,老師與我相差至多十年、二十年。年齡距離大,人的心情就不大同,另外一個是由年齡的距離,產生時代的距離,時代的距離就不只從個人的生命上說,時代是這樣的變化,中國這幾十年來的時代變化很大,很可以說我不一定能瞭解你們的時代,你們也不一定了解我們那個時代。這裡面需要一個工夫,譬如我也在學習,我學習瞭解你們的時代,以至你們青年人的心理;反過來我也希望你們同學也要學習瞭解以前的時代。譬如說了解我們所處的那個時代;以至於假定你們現在已經五六十歲了,五六十歲的人他的心境又是怎樣呢?青年人也該瞭解的。歲數大的想法子瞭解青年,青年想法子瞭解歲數大的人,這一個時代想法子瞭解前一代,溝通不同年齡的人的心境,才能夠使我們的思想學問更進一步。


所以,從這個意思,今天的題目,我稍為把它擴大一點,就是說我講民國初年思想界、教育界、學術界的情形,一部份配上我自己那時求學的一段,後來我個人思想學術上也有一些發展,有些進步。我想不必一定要講得很多。而且我還有一個意思,我的反省是這樣,大概一個人的學問思想,方向大體在年青的時候就定了,二十多歲便定了,如果遲的話三十幾歲便定了,有很多人大概在三十六、七歲是個關鍵,從前有很多古代學者三十六、七歲他就定了,西方的叔本華也說過一句話二十六以前是人生的本位,三十六以後是人生的補足。通常人不過七十歲吧,從前面一半,學問的方向做人的態度大概就定了,現在我反省起來,大概在大學以前一段所想很多的問題,和我現在所想的是差不多,說進步、當然也有些進步,是客觀知識的進步,但對思想的根本問題、方向,在我個人進步是很少的,我就講這一段,連到我個人之事,就當時的教育界,文化界、學術界的情形講一講,當然不是很系統性的,而是帶一點故事性的。



大概清朝末年,民國初年,中國歷史文化是一大變局的時候,中國二千多年來的君主專制,變成民國,我是很正視這事情二這是前所未有的。在這時候,思想的情形要從兩面看,一面是西方的,一面是中國原來的。清朝末年民國初年,中國思想界學術界究竟什麼思想的影響力最大呢?西方的進化論,影響其實還不是最大的。最大的是兩個東西,一個是從清朝講今文學下來的,如廣東康南海是這一條路的思想,在思想界影響最大。另一是清朝的很多古文學家,劉師培、章太炎影響下來的。當然一般的看法,這兩條路的人都同時講中國從前的學問文化,都是很保守的。但這個話不對的。最近我有一看法,這兩個思想流,實際上和我在開始讀中學時的很多思想有密切的關係,這個是我上個月寫一篇文章時想到的。意思是不是完全對,我也不敢說,現在先把意思說一說。


從康南海先生的思想說,表面上看,他是極端的保守中國文化的,他推崇孔子推崇得不得了,他到歐洲、美洲各處看了以後,回到中國來,要建立大的孔教,他所著的書如《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大同書》,影響非常大,都是極推崇孔子的,但他的推崇孔子,產生另一個影響,恰恰後來五四時代打倒孔家店的思想正是由康南海的思想出來。這也很奇怪,他的《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的一個根本觀念是什麼東西呢?就是所有的六經都是孔子一個人偽造的,是託古改制,託堯舜文武周公之古。他同時說當時諸子的思想沒有不託古的。墨子是託古,他講的是堯舜;韓非李斯也是託古,他們所講的也是堯舜;孔子也是託古,孔子講的是堯舜文武周公。這些話最初看起來也未嘗不可以說,但這個說法假如真正成立,可以涵有一個意思,即中國古代的文化未有一個東西是真實的,都是孔子造出來的。


從這個意思再進一步,說孔子託古改制,是好的說法。不好的說法,則古代的中國文化,通通是孔子偽造。康有為是極力推崇孔子,尊重經的,然而這思想影響所及,反過來很多疑經、疑古的思想是由這裡出來。


另外,章太炎先生講古文學。太炎先生是近代國學大師,他的說法恰同康有為的說法相反,康有為說六經皆是孔子託古改制,章太炎說孔子是真正的信而好古,是真正的史家。康南海認為後來的古文經是劉歆偽造的;章太炎反過來說,劉歆所傳的古文經都是真實的歷史,孔子的地位與劉歆一樣,他的文化的工作,就是保存信史,孔子地位,是保守學術,傳到民間,對貴族平民平等看,於是把古代階級的關係削平,這是章太炎先生的看法。這個看法比較說很達情理。但是章太炎先生有另外一面,他對於中國學術思想的看法,把孔子與劉歆平等來看。在清朝末年,他寫了幾本書:《典論》,《國故論衡》等,在這些書裡面,他說要講中國學問,如果做文章,就須有魏晉文學之名理之文做標準,如果論思想,就要以佛家作標準。以佛家作標準,他怎樣看法呢?譬如對於孟子荀子,以佛家的標準來批評,孟子只知道“我愛”,荀子只知道“我慢”,至於孟子荀子講性善性惡都是偏見,對於中庸、大學、易傳,他說這個是像印度的梵天外道,他都看不起。再下來是宋儒,而在清朝末年,一般思想均與宋儒的根本思想相懸。因此一方面看起來章太炎先生相當之推重孔子,其實在清朝末年的時候,他這個思想並不真很尊重儒家學問的,在民國他又變了,他晚年講中國的學問,有些名稱都是他創造的,譬如諸子學,國故,他以孔子也是諸子之一。以前時代不把孔子看成為諸子之一,孔子是個聖人。國故這個名稱,我懷疑也是章太炎這本國故論衡之後才流行的。國故這名稱本來也很好,但假如用另一個意思,便變成這些都是過去的,是舊問題。可以說中國從前的學術傳統,孔子以後的思想家,都沒有一個人在章太炎先生的心目中,他自己當時很自負。


這兩個人的思想影響到民國初年的學風,在我開始讀中學的時候,那時講什麼整理國故,考據歷史,說什麼疑古,這些都是從章太炎先生的觀念傳下來的。我們細細看看,胡適之先生當時就是講整理國故的,他的朋友錢玄同就是疑古的,陳獨秀是批孔的,這些材料我都看過,初看起來好像是由新文化運動來的,其實都不是,是從清末章太炎、康有為來的,他們一方面推祟孔子,尊重中國從前的經書,另一方面是開始了後來的懷疑經書,反對孔子的思想。從這處我連上我個人讀書的情形來講,也可以多少反映這個時代。


我自己最初讀書,與家庭的關係最大。我讀書時代很早,我父親是清朝的秀才,在四川教中學,後來教大學,他心目中最佩服的是章太炎,一談便談到章太炎。我最早讀的書也就是章太炎與他一個朋友編的一本書,好像是「教育經」,是清朝末年的一本書,裡面有講文字學的,有講諸子學的,是白話文,我七八歲時我父親就叫我看。其實用白話文最早的是章太炎編的《教育經》。在我小的時候,我父親並不真尊重孔子的。我讀書的時候很早,可以說是兩歲的時候,到我六歲的時候,父親教我讀的第一本書便是老子,在我父親心目中,他認為道家比儒家高,清朝末年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當然後來我父親思想也變了。章太炎先生喜歡講文字學。我父親在我八九歲的時候就強迫我背說文。清朝末年一般的小孩子讀書都是論語、孟子、禮記、詩經等四書五經,這個是根本。其實,我讀中國的書,我所受父親的教育,都不是正宗的,都不是中國從前教育的傳統。中國教育的傳統是先讀四書五經。說文是小學,小孩子最不能瞭解,我舉這個例子是說我們的時代。我父親後來變了,章太炎先生後來也變了,他在清朝末年很看不起中國傳統的東西。這些老先生變化都很大,譬如梁任公先生,在清朝末年講墨子,到後來在民國以後,也講儒家。他們自己的思想在變,他自己變了以後,他們前期的思想的影響,仍留到後人,譬如章太炎先生到後來已不是他自己早年的思想,然而他早年的思想發生作用,影響到下一代。譬如說吧,在晚清梁任公時尊重墨子,後來很多尊重墨子的人變到去講馬克思主義,但那時粱任公不講墨子了。他講孔夫子,他也不喜歡馬克思主義。章太炎也是如此,他到後來也不講國故了,然而他把中國學問只當成一種國故的觀念留下去了。他後來也不像以前一樣鄙棄宋明儒,或者鄙棄孟子、荀子、大學,中庸,然而這個鄙棄宋明儒、孟子、荀子、大學、中庸的思想留下去了。對他們自己而言,是進步,晚年比早年進步。但是他們早年的思想影響到下一代的時候,下一代的人承繼他們的早年思想來發展,反過來罵他們的晚年。在北平的時候,我是聽過樑任公講演,當時我們的年輕人都是罵梁啟超的,說他是退步了。對章太炎也沒有好感,罵他的人就是受他早年思想影響的人。胡適之,其實也是受章太炎早年思想的影響。我年輕的時候都受章氏思想的影響。這中間的關係很值得注意的。


我們最初讀書就在這個時代,我讀中學時,是五四時代,讀大學時,已是民國十四年十五年。那時學術界的人,譬如梁任公在北平講中國文化史,我也旁聽了;另一個胡適之先生也在,他在北京大學,我也考取了北京大學,我那時讀預科,也沒有當他的學生,只旁聽了一次,他講中國哲學史。除了他們兩個以外,魯迅在辦語絲,章士劍在辦甲寅雜誌,此外還有吳稚暉都在那裡。



在這裡,我說說我個人的反應。年輕人都喜歡看新的。但是,做學問有一部份也不完全是從時代來的,而是由個人性格生活出來的。由自己性格來的東西,它不管時代的傾向。在這一點,我無妨講講個人生命裡的幾個經驗,這些經驗對我個人思想的影響很大。大概在我六七歲的時候,父親帶我時,向我講一個故事,聽這個故事到今六十年了,我總擺在心中。故事是小說,講的是世界末日記,說在地球上有一天,太陽的光變成暗淡,太陽熱力慢慢減少。當然這在科學上是承認的。最後人都死光了,只剩一個人帶著一條狗。這個故事使我總想到地球是有一天要毀滅的,小的時侯,我嘗見天上下雨,太陽曬後地面裂開,當時我就想,恐怕地球要破裂了,世界要毀壞了。世界會毀壞的思想常常在我心中。世界會毀壞,我個人也會毀壞,是不是有一個可以不會毀壞的東西。照我個人的哲學來講,我是相信世界是有不會毀壞的東西的,當然,你們同學是不是真的相信這個就很難說了,可是,這個問題是從很小的時候間起的。我相信這個世界是應該有一個不會毀壞的東西。這是第一點經驗。


第二個東西就是根據我的家庭而來,由於父母親的關係,我大概從十六七歲的時候,中學畢業讀大學,就開始到北平讀書,父親送我上船,與父親一齊睡在囤船上,天亮的時候,我就上船了,父親便要離開。當然,在這個時候,小孩子會有一種離別的感情,一下子覺得很悲哀,而這個一下子的悲哀突然間變成不只是屬於我個人的,也不是由讀書來的,忽然想到古往今來可能有無數的人在這個地方離別,也有無數的人有這種離別的悲哀,一下子我個人的悲哀沒有了,個人離開家裡的悲哀沒有了。這個普遍的悲哀充塞在我的心靈裡面,這個古往今來離別的悲哀也不知有多少,這個是無窮無盡的,不只是過去有人離別,將來也有人離別,甚至中國有,外國有,這個時候,這個情感變成了普遍的情感。這兩個經歷,一個是小的時候從我的父親聽來而想到的,一個是從我的經驗而來的。


後來我到北平唸書的時候,聽到梁任公先生講演,聽到胡適之先生講演,我覺得很不對,根本沒有答覆到我心中的問題。我當時又聽到胡適之先生的另一講演「我們對於西方文化的態度」,這個講演是他後來認為最得意的一篇文章,你們可以找胡適先生的全集看看。他說東方文化是知足的,保守的,西方文化是不知足的,進步的。我覺得他是站在西方的文化來看,我聽他講演以後,覺得完全不對,他說進步究竟進步到什麼地方?進步到最後,也不過是地球那一天毀滅的時候,進步在那裡呢?而且人是不是一定要不知足才是好的呢?知足為什麼不好呢?當時,我的想法是人愈知足愈好,愈是不要求外面的東西愈好。當時,我的生活也是與一般人不大(133)同,一般人要求物質方面好,我當時覺得人是愈知足愈好。而且最理想的人,我覺得都應該沒有慾望,你有慾望而你不知足,這不是好的。所以我覺得胡適之先生不對,他那時才不過三十三歲,我才十七歲,我對他不佩服。後來在十多年前,我在夏威夷開會,與他住在一起,住了一個多月,我覺得這個人很HUMAN,很SOCIAL,但對於他的東西完全接不上,他說他自己沒有任何的MYSTICAL的情調,我覺得這實在是一個怪人。為什麼一個人會完全沒有這種情調?從宗教的到形而上的,他也完全沒有,他說根本就沒有這個東西,他的頭腦是科學的。我與他也有些交往,不過,我後來也不管他,只是當時我覺得胡先生對我來說很不入。


至於梁任公先生,他講中國文化史。梁先生這個人,他很誠,不過我沒有直接的與他接觸,因為我們年紀還少。那個時候,他在北平,大概是在民國十四五年的情形,一般的青年因見他研究軍閥史,就替他加上一個罪名叫做「軍閥的變相的走狗」,我們所有的同學都是罵他的。他那個時候,寫了篇文章講王陽明的致良知,青年都說他講的是過時的,說他所講的東西都是帶點欺騙性。當時青年人對老一代的人,對梁任公批評之外,對胡適之先生則罵他是小資產階級的自由主義者。當時,我的一些朋友同學也是跟著這樣講。後來我在東方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是胡愈之先生寫的,現在這個人還留在中國大陸。他說世界上有兩個大陣營,一是資本主義的,一是社會主義的。他稱讚俄國很多地方,我當時覺得也不錯,人與人之間應該在政治上經濟上平等。當時有一個同學,我對他說這裡面有些根本的問題。我說:在希望這個社會政治經濟的平等方面,我可以贊成,但我們希望所有人類政治經濟社會的平等的這個心理,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心理,是不是可以用唯物觀念來解釋?這是一個心靈的要求,要求一切人類都平等。這個要求,是超出了我自己的身體,你不能說從我的身體的那些物質來發出這個要求,我這個要求超出我的身體的,你又怎能說這個要求是從我身體內的物質發出的呢?我說這個要求是心理的要求,如果講唯物論就不能解釋這個要求,如果講唯物論則我們人的要求只限於我自己的身體。



在我心裹面,我覺得真正的人物,有兩個人,都是在我十九歲以前認識的,到現在我一直沒有改變對他們的崇敬。一個是在北京時的梁漱溟先生。他在北京大學,他沒有教書,他為什麼沒有教書呢?他看不慣當時的學風,身體也不好。當時我曾經去看過他一次,也聽過他一次講演。他當時說學問有八個階段,我大約達到他所講前面的四五個階段。他說做學問,第一步是有問題,第二步是有主見,第三步是拿自己的主見同其他人的主見發生接觸的關係,由接觸裡修改自己的主見,或評論其他人的主見。後面我不完全記得了。他心目中看不起當時很多人的思想,他是一個對學問真誠的人。在北京大學他也沒有教書,只是一個人。但是,對於梁漱溟先生的思想,我亦有不能接受的,當然,我影響到我後來一直所想的許多東西。他喜歡講東西文化,他講中國文化是直覺的。這個在我年輕的時候,很不能接受,我覺得直覺的東西最靠不住,直覺完全是主觀的。他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在民國十年出版,我全部看了幾次。對於他其他的思想我也不很懂,當時我十五歲,我覺得理性是靠得住的,直覺靠不住,我不能接受。但不能接受的東西,我仍然把問題擺在心中,後來歲數越大了,我把直覺的地位一步一步的擺得越高。民國十五年以後,我從北京到南京。我父親在南京,是歐陽競無先生的學生。歐陽先生這個人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當然和他談學問我沒有半點資格,他已六七十歲了,我只是十七八歲,他研究佛學,對於佛學,我連發問的資格也沒有。當時他的姐姐死了,我父親照樣去看他,看他時,他說他姐姐死了,不能見客。當然,後來也見過他幾次。他姐姐死了,他的悲哀的情感,就表現在他的態度上。歐陽先生這個人有真切的情感,這個人有使你直接感動的地方,至於他的學問,我當時不懂。


梁先生、歐陽先生這兩個人,是幾十年來都擺在我心中的。梁先生後來我還有機會見過他,也發生了關係。歐陽先生也和他發生關係。這兩個先生,在我個人來說,做人方面我都有佩服他們的地方。我隨便舉一些小事情,譬如在北平,梁漱溟先生,他白天不教課,也沒有錢。他開了一串講演——「人心與人生」,他說要收一點錢,收聽講的人一塊錢,但是他又說恐怕學生沒有錢,沒有錢的可以寫信給他,可以要一張聽講的券子,這是報上載的。我當時沒有去聽。為什麼沒有去聽呢?其實我當時思想不是唯物論,我年輕的朋友都是前進的,要社會改革,政府改革,都是罵梁先生,說他是唯心論的思想,沒有一點進步。我當時十七八歲,是受一種精神的威脅不敢去聽,周圍的朋友都說你不能去聽,他是唯心論。後來,梁先生——以前我已見過他一次——有一天晚上請一個姓潘的先生,帶了五塊錢給我,轉達梁先生的意思,說懷疑我在北京讀書沒有錢,所以未能去聽。其實我根本不是,我說這些錢我不能收,我也說不出個理由為什麼我不去聽,我是受了年輕朋友精神上的威脅,不敢去聽。這可以說是我個人精神上脆弱的地方,其實我該去聽。這個事情,是我對不起梁先生的地方。到現在,梁先生仍在大陸,前些時候,我接到他一封信,另外他還告訴一個朋友,他現在還在寫這本書《人心與人生》,隔現在已經是四十五六年,這本書寫成功寫不成功,不曉得,寫出來,在大陸也一定不會出版。


對於歐陽竟無先生,我也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後來,一段時候,我在中央大學教書,他叫我放棄了教書的事情,專門跟他學佛學。歐陽先生對我很不錯,他說我父親是他的學生,我父親可以當曾皙,我可以當曾子。當時我不肯,我想我怎能一輩子搞佛學。不過,對這事情我覺得是個終身的遺憾。對於這位老先生,我心裡面一直都不能忘記他,他講學問,一方面同他的生命連在一起,他對於後學的希望都是真誠的。同這兩個人比,老實來說,民國以來,像胡適之先生之名流,像梁任公這些,在我看來都及不上他們。當然我的觀念不同呀。一般人看來,梁任公胡適之在學術界的名氣大,歐陽先生,梁漱溟先生在學術界的名氣小,但我尊敬他們,多於一般有名譽的人。這個性格,我年輕的時候是有的。有些地方受一般同學朋友的精神威脅還是很大的,如果完全不受威脅,完全特立獨行使好,但是我是不夠的,這點牟先生比我強,牟先生比我特立獨行。但是我也不是完全的跟著一般人走,最低限度,我當時尊重歐陽竟無先生、梁漱溟先生,便和一般人的觀念不同。



我現在說到此地,就說我個人年輕時的思想吧。我覺得歐陽先生這個人了不得,但他的哲學怎麼樣呢?他講唯識論。唯識論這個理論,最初我完全不能接受。唯識論說境由識變,其實這就是西方的唯心論。知識論上的唯心論,開始的對象不能離開心。當時我看唯識論是這樣:如果唯識論成立的話,外面世界都是心——境由識變的話,這裡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沒法解決,那麼別人的心怎麼辦,怎樣認識他心,如果說境是我心所變現的,別人的身體當然是我心所變現的,別人的心靈那便不能存在。當然西方很多人拿這個理由來批評唯心論,說唯心論最後變成唯我論。我最初想這個思想的時候,不是由西方來的,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我當時想,一切東西、他人,都是我心變出來的,都變成像我心中的東西,他人便沒有心,父母親都是我心中變出來的東西,這個不行。再其次我還有一個道理,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如果一切都是離不開我當下的心的話,我過去怎樣,過去小孩的我是否有呢?我過去時候的心怎麼樣,我怎曉得它有呢?我現在的心能想到過去,說過去的心是有的,是根據現在的心;但也可能過去的心是沒有的,只有現在的心。我開始作哲學思辨,大概就在這個時候,想了幾天,如果說過去的心靈也是我現在心靈變的話,我便只有現在的我,過去的我根本沒有。再進一步,現在的我如果不被反省的話,現在的我也沒有了。如果被我反省的話,現在的我便是過去的我,那麼這個我就沒有了。


當時我是在南京一個鐵路的旁邊,我忽然想到這裡,我想這個世界毀滅了,沒有了;過去的我沒有了,現在的我也沒有了。這個唯識論想到極端,一切都不能建立,最後歸到虛無主義。如果是虛無主義,這個唯識論也不能建立。那時歐陽先生有一個學生,王恩洋先生,我就拿這個理論同他談,他說你這個問題,完全不是佛學,你根本不瞭解,佛學講到唯識論,先要承認我的心外,尚有別人的心,這有許多的心同時成立,並沒有你這個說法。但我對開始就有許多的心同時成立的說法還有一個問題,即我有什麼資格說有其他心成立呢?我只知道我的心,我怎樣能承認別人的心。這從唯識論不能建立,一定要先承認我認識的對象自己存在,然後你可以說這個桌子存在,別人的身體存在,別人的心靈存在。我如果開始講唯識論的話,先就有許多心,但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心。而且如果講唯識論的話,先就要否認客觀的物的獨立存在,以至否定他人身體之獨立存在,以至最後不能建立很多的心的存在。當時我就是這樣想。可以說,我在大學念哲學,我喜歡實在論,不喜歡唯心論,實在論認為我認識一個東西,是個關係,它自己獨立存在。別人的身體也是獨立存在,別人身體的活動和我是差不多的,所以我才可以知道別人的心,也是獨立存在,父親母親朋友也是獨立存在,然後我才能同他們講道德關係、倫理關係。如果不講實在論,便通通不能講。


當時,我不贊成唯識論,我舉這個事情就是說,大概接觸一個人有兩個標準,一個是他人的本身,一個是他的思想。他的思想我可以不接受,無礙於我對他的尊重。譬如歐陽先生,當時他的唯識論我不能接受,但他的人我尊重;就是梁漱溟先生所講的直覺之理論,其實我也不能接受,但他的人我尊重。就從這一點上,後來我十分討厭·馬·列·主·義的理論,因為它不承認人格的本身有一獨立的價值。這就決定了我後來的思想方向。大約民國十六年至二十年,馬·列·主·義·的書,當時出版得最多,尤其是在上海,這些書,我差不多全看了,俄國人的我也看了,但對這些思想我感到厭惡。它把人的價值純粹從階級背景社會關係說明,這個不對,我覺得這傷害了我的心。譬如當時人批評梁任公、胡適之、梁漱溟、歐陽竟無諸先生,通通從他們思想的、社會的、政治的結果處批評,這個不對。人的本身有一獨立價值,以至我不贊成一個人的思想,並無礙佩服他的為人。我從這個地方出發,於是當時我看唯物論的東西,越看我越不贊成,後來我更不贊成以唯物史觀解釋歷史。我的想法如果要追求根源,最初不完全是知識的,而是生命的。我生命上覺得有很多東西不能拿這個理論來解釋,就不能接受。譬如說,講到政治經濟平等的要求,其實我這個要求很強,並不在所有社會主義者之下。但我反省這個要求從那裡來的,我總不能承認唯物論的說法,也不能承認生理主義的說法,更不能承認階級背景的說法。我這個要求不是從階級鬥爭中出來的,是從我的良心出來的,是從仁心出來的。如果你不肯定良心仁心的話,你所講的通通是假的,你所謂社會主義公平、人類公平,你的根據在那裡?這根據只能在我的良心仁心中;這個道理不需要很高的智慧便可以懂得。我在跟你們相同的年齡時,便這樣決定了,以後完全不變,可以說一點不動搖。



我時常說,年輕的時候,好些觀念是從性格裹面出來的。這裹面有很多真經驗,真經驗是思想學問的背景。有時候,你的思想學問未必與你的真經驗配合,但思想學問的發展,彎來彎去的發展了,最後還是要與你的真經驗配合。我後來的許多思想,可以說是環繞自己的真經驗。我思想中最高的那一部份都是環繞那些真經驗。就是說,有些時候是個人的情感;譬如當時我父親離開,離別當然是主觀的情感,但是主觀的情感也可以一下子普遍化的,就是我經驗到這個東西,不是我推論出來的。當時我是覺得我一下子想到古往今來的人無數的離別,一下子個人的離別的悲哀變成了古往今來所有的離別的悲哀,當然這古往今來一切人我並不曉得是誰,而我這種情感有多大,我也不曉得。但這個是真的東西!一個既是情又是理的「東西」!我的哲學中,宇宙也好,人生也好,最後的東西是什麼呢?是一個又是情又是理的東西,不是情、理兩個,情的普遍化是理,理的具體化是情。


人年輕的時候純潔,心地乾淨,歲數大了,有時就趕不上年輕人。說心境的完全純潔乾淨,我三十歲以前那時最純潔乾淨,以後是不是一定就壞,當然不能這樣說,但是沒有這樣純潔,而且感情很弱,普遍的感情變得淺。我舉個例,一次是我十七八歲的時候,到了南京。天上月蝕,很多小孩在打鼓,說天狗把月亮食了。許多孩子在打鼓要救那月亮。我看了心裹難過得不得了。我想,這些孩子打鼓怎麼可以救得了天上的月亮呢?一下子我有一個感覺:像每一個小孩的心靈都向著天上的月亮,情感都掛在天上的月亮,好像無數的小孩,無數關連天上月亮的情感充塞於天地之間!我那時心裡難過悲哀感動得不得了。或者這些小孩只是由習慣傳下來,隨便打打,但最初想到打鼓的人,他鼓在這裡打,心情是向著天上,是要救天上的月亮。這類事情,在我年輕的時候,時時出現,這就成了後來學問的根本。這種經驗好像過去之後就沒有了。我後來的思想就是回顧這種我曾經自己親自受過的經驗,去說明這種經驗。說這種經驗完全是經驗主義所說的個別的經驗,我想也不是,我想是個情理合一的經驗。


我思想就是要去說明這個東西,要說明這個東西就有很多麻煩。你怎麼去說明?用什麼理論去說明它呢?因為有人承認這個,有人不承認;不承認,你要批評他,他可以再提出疑問,你要答覆他。這樣反反覆覆的去想,這樣子逼我走上哲學的路。其實開始時我並不是一定要學哲學的。這點我要舉梁漱溟先生的一句話。梁先生有很多話,也講了很多的思想,有人覺得他的話、他的思想是哲學,但他自己心目中根本不作如此看,即不理會是不是哲學。我也可以說,最初我想這許多問題,我並沒有一個意思學哲學,後來因為有這麼多問題在,於是逼著我學上去,學上去後,許多學問的發展當然還有曲折,不必在這裡特別說了。但思想的後面,有一個親切的經驗,經驗後面是一個生命。這個我覺得還是個根本。生命的狀態當然各人不完全相同;我想大概生命的狀態在年輕時總是好的,歲數大了就不行。十年前我母親過世的時候,那個時候我覺得我的心很好,心裡一方面很悲哀,一方面覺得心裡很乾淨,很純潔,也很真切。大概一個人遇到許多動人心絃的事情,你的生命之根、性情才顯出來。當然這幾年我亦有一些感受,有些時候我是感到一些又是情又是理的東西。


整個來說,三十歲以後不如三十歲以前。三十歲以後,學問當然是進步了,如果詳細說,這中間當然有很多曲折,譬如剛才說我不喜歡唯心論,喜歡實在論,到我念大學的時侯,我就喜歡新實在論。那時方東美先生教過我,我念大學三年級,他也反對唯心論。那時老師裡面有個湯錫予先生,他講唯心論,我們攻擊他,說唯心論不行。但後來離開學校,我讀唯心論的書,那是我自己讀的。最初讀黑格爾和康德的東西。當時讀這些書,大概是讀到發現他們的思想與我不衝突為止。或者是同我的思想有矛盾的地方,我想法子能夠有個解決就足夠。以前我讀西方哲學方面的書,英文翻譯的康德、黑格爾全都念過,費希特、謝林也讀過,但對這些未作專門研究。我發現這些東西同我的生命有許多距離。在近代的哲學家就是懷特海(WHITEHEAD),我覺得同他相近一點。現在人講存在主義,我看存在主義的書,沒有得很多益處。


我有篇文章講海德格爾。我覺得他們所能夠講的,我也一樣可以講,並沒有得到什麼特別的益處。另外的一些哲學,如分析哲學,這種專門的東西,我便不大下功夫。對於西方哲學,現在來說,我喜歡的還是黑格爾(HEGEL),近代的是懷特海(WHITEHEAD)。對於中國哲學,我的理解也是慢慢才進步的。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也不喜歡中國哲學。其實我對哲學下的功夫,還是在西方哲學方面下得多。對中國哲學,小時候讀了一些書,後來唸了西方哲學以後,便沒有讀很多中國東西了。對中國的東西,大概在三十歲左右,才有那種熱誠。後來我遇到熊十力先生和牟宗三先生,熊先生以前教過我。牟先生的思想路子,是由邏輯方面先下工夫,他很早就喜歡懷特海(WHITEHEAD)。我記得民國二十年左右,他,張東蓀,還有其他幾位寫辯證唯物論批判,他們那時批評這東西是從邏輯的觀點,我不喜歡唯物論,簡單說就是因為一定要承認人的精神生活的存在。唯物論,我對它沒有好感情,但是辯證法,我就並不反對。我同牟先生最初接觸的時候,我同他談,我說唯物的辯證法講不通的,精神生活的辯證法可以講。這個他承認,這樣子我們便成了朋友。


熊先生這個人了不得,他很真。但如果就學問來說,我從熊先生處得到印證,但不像早年從梁漱溟先生歐陽競無先生能引起我的問題、我的思想。我接觸熊先生的時候,我的思想方向已經定了,所以熊先生所講的,我沒有什麼阻礙。後來我便開始教大學,大概三十多歲思想方面就定了。當然寫的文章後來便寫多了。不過雖定,知識總是積累。現在我還是覺得,如果肯讀書,肯用心,大概每天早上還有一點發明,早上總是清明,好像思想的力量還未完全衰,但是方向則沒有改變。



大概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哲學的問題,站在正面的,我的見解都已經決定的。現在我想的是什麼東西呢?最近這一兩年,我在想反面的東西。這兩面,在形而上學上,我已經解決了,但在現實世界還未有解決的,就是罪惡的問題。罪惡的問題還要重新再想。罪惡的問題不完全可以就形而上的哲學理想講,哲學理想上講這個不成問題,但要配上現實的事實。對於罪惡的現象,在西方的哲學家,講得都不很夠,佛家對這問題比較深入,宋明儒學家有很多見解,以罪惡是消極性的。罪惡也不止在外面,也在我自己的身上,每一個人生命中都有罪惡。要把罪惡的東西認明白,才能夠超出罪惡,只是認明白善還不行。宋明儒者較先秦儒家更能認識罪惡這個東西。佛學裡天台宗對罪惡認識得比一般佛學深,一般的佛學比西方基督教深。要照見罪惡,不完全是客觀的理解,還要帶一點佛學的精神,要多一點悲憫的情感配上去來照,不然把罪惡的世界完全暴露出來,這個也不得了,會把人害了。如果悲憫情感不夠,知道了罪惡,談起來,就好像許多張牙舞爪的,會吃人的東西,所以要先學一個修養的工夫。假定我以後還有時間下工夫研究,可能在這方面下點功夫。


本文原載1979年2月12日《華僑日報·人文雙週刊》,後收入《生命的奮進:五大師回憶錄》(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編者略作校對,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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