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虹:《生死拷問》——長歌當哭,僅以此文祭奠母親

2018年8月6日晚,保姆說:老太太快不行了。我和妻子趕緊奔到母親床邊,見母親微微睜著雙眼,安靜慈祥,臉上沒有一點痛苦表情。我摸下脈搏,幾乎沒有了跳動。保姆試圖量下血壓,也沒有結果。120救護車呼嘯趕到後,母親的心電圖拉出長長一條直線。

“患者已經死亡,不需要搶救了,請家屬簽字確認。”

我接過醫生遞過來的筆,手哆哆嗦得厲害竟然不會籤自己的名字。妻子默默拿起筆麻利地簽名付費,打發走了救護車。

陸虹:《生死拷問》——長歌當哭,僅以此文祭奠母親

母親病了有6年了。她75歲時檢查出帕金森和癲癇,被宣判為兩項不治之症,準備後事。主治醫生是位留美博士,和我親如兄弟。三年後醫生兄弟得知母親還活在世上,大為驚異,他說:“你家對老太太照顧的太好了,其實她的存活期只有一年。老太太多活的幾年都是你給的。你是大孝子啊。”

我被精通西醫醫術的醫生兄弟用中國傳統觀念大加讚揚,心裡不是得意,不是自豪,而是五味雜陳,更多的是自慚,是酸楚。按醫生兄弟的看法,我為母親延長了5年壽命,這是怎樣的5年啊。

第一年母親失智,不認識人了。笑眯眯的叫我奶奶,叫我爸爸,叫我小毛桃子,叫我大胖小子。全家人鬨堂大笑,我卻喉頭髮緊,雙眼發熱,趕緊避開眾人。聰明剛強的母親就是在這樣糊里糊塗的精神狀態下和我們一起生活,度過了她最後的時光。

第二年以後母親就失去了活動能力,終日癱瘓在床。我特意為母親添置了和醫院一樣的護理床,人不能動床能動,搖起床頭可以坐一會,搖起床尾可以活動腿腳,搖起兩側可以活動左右手臂。保姆欣喜彙報:老太太在床上活動的可好啦,和自已會走路一樣。我卻每每黯然神傷:真的是一樣嗎?可憐母親那時已經不會講話了,任憑我千百次的問,她卻永遠不會回答了。曾經的母親愛說愛笑,模仿力極強。母親會講評書,在聯歡會上講《楊家將》被譽為“劉蘭芳第二”。母親還會唱評戲,一曲“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我和柱兒不認識我怎能嫁他呀啊”唱的靈動喜悅,母親講新鳳霞,講《劉巧兒》,給我的童年帶來極大歡樂。後來我和新鳳霞兒子吳歡聚會時談到新鳳霞是名角兒,母親是名粉絲,我們的見面是明星粉絲之子見面會時,我和吳歡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彼時新鳳霞已經辭世多年,我母親已經失智了。

陸虹:《生死拷問》——長歌當哭,僅以此文祭奠母親

母親是大家閨秀,她出生時家裡有四合院,膠輪大馬車,有廚師,有僕役。可惜在她童年時就家道中落,母親不但失去了浮雲富貴,還失去了親生母親,繼母帶給他的是一大群弟弟妹妹。先是烽火連天,然後是顛沛流離。在那些歲月裡,母親上有困頓威嚴的父親,關係微妙的繼母,下有一大群需要照顧的弟弟妹妹,母親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變成家裡終日操持勞累的長女和頂樑柱。直到母親去世,她那群弟弟妹妹們還不約而同“大姐是110,有事找大姐。”母親總是有求必應,自始至終幫助他們。

儘管生活一落千丈,母親卻始終樂觀,自稱是“笑觀主義者”。 父親被下放到盤錦五七幹校的幾年時間裡,我們孤兒寡母被從大帥府趕到了小南天主教堂附近的小平房。夏天屋頂漏雨,我和母親爬到房頂苫塑料布,母親讓我手腳並用按住塑料布,她去找磚頭好壓住塑料布。滂沱大雨傾盆而下,宇宙間好像只剩下我們母子倆,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身上的雨衣毫無作用,豪雨把我們澆成了落湯雞,那一刻我真真體會到什麼叫透心涼。

小平房年久失修牆上有個大洞,母親想個辦法,她準備了一大堆黃泥,指揮我招來一群小朋友玩遊戲,先和泥,在地上搓成泥團,然後把泥團拋到牆洞上。我和小朋友們玩的不亦樂乎,母親再三說可以了,我們意猶未盡,還在爭先恐後往牆洞摔泥團,以至於牆洞不但填滿了還凸出一堆溼泥巴,看起來像房頂多出一個大圓球。來年春天,小燕子在就在那個大圓球下築巢,我看著小燕子一家忙忙碌碌飛進飛出,原來小燕子銜泥築巢的原理和我們是一樣的。母親指著小燕子一家,領著我和姐姐給小燕子取名。第一隻返巢小燕子就叫“笑觀”, 第二隻就叫“主義”,第三隻就叫“者”。這樣怪異的名字令我們笑成一團,笑出了眼淚。

陸虹:《生死拷問》——長歌當哭,僅以此文祭奠母親

母親是瀋陽市紅十字會醫院的中醫師,因626政策被下放到瀋陽金屬製品廠做衛生所大夫,工廠三班倒,夜班工人工傷急救的情況最多,母親忙完了受傷工人們止血包紮縫合等等,天天深夜才能回到家裡。早晨上班前母親就得準備好一天的飯,免得我和姐姐捱餓。記得有一天家裡來了親戚,把母親準備好的飯全吃光了。親戚走後,我和姐姐餓得沒辦法,就去鄰居家看人吃飯,那是個大雜院,沒有像樣的人家,也沒有像樣的飯菜。倒是一牆之隔的“瀋陽兒童福利院”正在開晚餐,冒著熱氣的麵條傳過來陣陣香氣,我們趴在牆頭上看啊聞啊,直咽口水。我真想當個孤兒院孤兒,有大人管不怕野孩子欺負,還有熱麵條吃。不過只要母親回來了,她總會有辦法讓我們快樂起來。

母親嫁給父親時才二十歲出頭,和父親的父母住在一個屋簷下,父親家境相當貧寒,據父親自已口述家史,夏天他只有一件背心,必須晚上洗才不耽誤第二天白天穿。母親在那樣年輕的花樣年華里再次扛起家庭重擔,全家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樣樣需要籌措,樣樣需要操勞。還有更不幸的是父親的母親,我的老奶奶這時候病倒了,父親下放改造思想不許回瀋陽來,母親教我騎著借來的三輪車送奶奶去醫院,母親自已則抱著老奶奶在三輪車上急救。據母親說我那時表現好極了,小短腿還夠不著腳踏板,但我會”掏襠”,就是右腿從三輪車橫樑下伸過踩在腳踏板上,和左腿輪流動作。我用7歲的小短腿還真把奶奶送到了醫院,奶奶患的是腦出血搶救過來後癱瘓在床,母親親手照顧了8年。

陸虹:《生死拷問》——長歌當哭,僅以此文祭奠母親

這8年裡,母親留給我的是孤燈下獨坐手中拿著針線的剪影。那時母親有那麼多事情需要擔憂,擔憂遠在盤錦農場的父親胃病,犯愁怎樣從每月定量的白麵中省出2斤給父親做幾個饅頭送去。擔憂我和姐姐被壞人欺負,因為那時停課了,滿街都是閒蕩的年輕人。擔憂奶奶吃少了營養不良,擔心奶奶吃多了接大小便凍病了,因為沒有暖氣冬天呵氣成冰。母親還擔憂白天她上班時奶奶掉到地下,擔憂她下班回來給奶奶換尿布不及時。我就成了母親的得力助手,母親上班時,我負責在家裡照看奶奶,主要職責是不讓奶奶掉地下。可是那時奶奶已經老年痴呆了,有一天真的掉在地上,奶奶又高又胖,我拼勁全力就是沒辦法把奶奶弄回到炕上去。因為奶奶大小便失禁沒法穿褲子,小朋友們都趴在窗戶上看熱鬧起鬨,那時的我認為是奇恥大辱,趕緊從炕上抓起被子給奶奶蓋上。我守著奶奶就那樣在地上等啊等啊,那天肯定是我生命中最為漫長黑暗的一天,終於母親下班回來了,我倆一起把老奶奶抬到炕上。母親看見我蔫頭耷腦,就說:“別難過了,我老了變成這樣,沒有尊嚴就不要活了,你就負責幫媽了斷。”母親本想逗我高興,話一出口。我們倆卻都震驚了,母親拍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眼中沉重又堅強的目光。據說每一對母子都是生死之交,那麼這是我們這對患難母子的生死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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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成讖,半個世紀後母親也癱瘓在床,我費盡心機,買了防褥瘡充氣墊,速幹尿不溼,便攜輪椅,開始了從家裡到醫院ICU的漫漫長路。

帕金森的進展使母親失去了咀嚼能力,食物需要用攪拌機打成糊狀,幹了不行,咽不下去。稀了不行,容易嗆著。兩小時一翻身換尿布和紙尿褲。總有親朋好友來探視,他們眾口一詞表揚我:有個好兒子,老太太享福啊。我卻總是糾結:這是享福嗎?母親願意這樣享福嗎?捫心自問,我自己願意這樣享福嗎?誰又會願意這樣享福呢?

長期臥床使母親反覆發作吸入性肺炎,發高燒就得送入ICU。ICU門口,小護士指揮我們脫掉母親的全部衣服,家屬只能在走廊守候。每天探視時間才可以看見患者。隔著ICU的玻璃窗看見母親的白髮被剪得很短連著頭皮針,身上被插了各種管子,膠皮的,塑料的,透明的,暗色的。臉上扣個面罩,連著氧氣,連著監護儀。我忽然間很恍惚:她是誰?我又是誰?這是我母親嗎?

終於,醫生宣佈,母親病情穩定。可以接回家了。那天我們全家等在ICU門口,兩名小護士來和家屬辦“交接”,先是交接費用清單,然後是交接物品,最後是交接母親,兩個小護士齊心協力推起赤身裸體的母親向我們展示:“後背沒有傷痕褥瘡,左側沒有,右側沒有,下身沒有……”我們手忙腳亂地給母親穿衣服,母親卻摟住妻子,嗚嗚咽咽哭得像個孩子。我大惑不解:母親不是沒有感知,不懂喜怒哀樂嗎?她為什麼哭泣?她願意還是不願意在ICU裡被搶救?她是讚揚我還是譴責我?

以後母親就成了植物人。植物人,我不得不佩服醫生的精準判斷,植物人究竟是屬於植物還是屬於人類呢?如果是植物,她是哪種植物?如果是人,她是哪一類人呢?一想到這裡,我就痛苦萬狀,不能自持。醫生告訴我說:老太太撤管或者斷藥生命就結束了,家屬決定吧。可是我不敢決定,我怕眾親友說我不孝。究竟什麼是孝呢?就是看著母親像植物那樣熬過每一個日出日落?我的孝道就是如此庸俗而淺薄嗎?

陸虹:《生死拷問》——長歌當哭,僅以此文祭奠母親

母親一週年忌日,我站在母親墓碑前,母親在裡頭,我在外頭。陰陽永相隔。炎炎赤日下,汗水很快溼透了我的喪服,所有的問題卻都沒有答案。

母親,如果有來生,我們還做母子。但願來生,我能悟透生命,有能力回答這樣的生死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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