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論語》,我覺得於丹連楊伯峻都沒有好好看過

本文來源:本文摘自《思慮中國:當代36位知識人訪談錄》

採寫作者:李宗陶,上世紀七十年代生於上海。中國人物報道領域頂尖記者,原《南方人物週刊》高級記者。

轉自:高校人文界

朱維錚:于丹根本不懂《論語》

採寫:李宗陶

于丹在百家講壇說《論語》,以驚人速度成為文化明星。那些排著長隊購買《于丹〈論語〉心得》的讀者,跟很多年前排著長隊購買文學史上最晦澀作品《尤利西斯》的讀者,何其相似。

這種轟動效應,一方面要歸功於電視這部萬能機器——有關《論語》和孔子的著作,我們的書店裡從來就沒有斷過貨,但是在今天,沒有什麼能夠與電視爭鋒;一方面要歸功於陳丹青所說的那種報應——《論語》本來是我們應該在童年就熟讀並銘記於心的經典,但是這樣的教育中斷已久。

十博士拍案而起,指斥于丹無知。不論其言論多麼聳人聽聞,其核心意思,是在要求一個資格——向大眾傳播經典的資格。一個人是否具備向大眾講解《論語》的資格,這個問題我們最好拋給專家。

關於孔子在中國歷史上形象和地位的詭異變遷,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著名歷史學家朱維錚先生有過一篇精彩文章。朱先生還和蔡尚思先生合著過一本《孔子思想體系》,當年曾經產生巨大反響。由他來判斷于丹心得的成色,應該是合適的。

跟朱教授預約採訪,他說,“于丹的書我只翻了兩頁,沒有能夠讀下去。她膽子大。”記者問,這話怎麼講。朱先生說:“不懂的東西也敢講,不是膽子大是什麼?”3天后,在復旦光華樓中國思想文化研究室裡見到朱先生,此時他已專門讀了于丹的那本書。

01 真相:我們現在讀的是真《論語》嗎

人物週刊:向大眾普及經典本是好事,問題是,這裡有沒有一個資格的問題?什麼樣的人有資格向大眾說《論語》說孔子?

朱維錚:歷史文化的傳播從來是有層次的。作為研究者,一是文本的清理,二是歷史事實的清理,譬如孔子活了73年,他這73年是怎麼一回事。

人物週刊:歷史學一向追求嚴謹,對於可靠史料之外的那些屬於推測、闡發的部分,先生有什麼原則?

朱維錚:原則就是,“無徵不信”,“孤證不足為據”。我一輩子相信兩句話:真理是由爭論確立的;歷史的事實是由矛盾的陳述中間清理出來的

人物週刊:孔子距今兩千多年了,先生長期研究孔子,請講一講《論語》的形成史和解釋史。

朱維錚:《莊子》、《孟子》、《荀子》包括《墨子》裡的一些篇章,直到《韓非子》,對孔子都各有見解,即使不作研究,我們也可以大概瞭解一下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從公元前五世紀中葉到公元前二世紀中後期,《論語》的原始結集本在文獻中一直不見蹤影,直到公元前二世紀,漢武帝時代,它才重新露面,變成一部很時髦的書,解釋者起碼有三個學派:“魯論”、“齊論”和“古論”;到了公元一世紀東漢時期,又形成一種通學派,對《論語》的文本、句逗、分章、結構、詮釋等等進行研究。

我們現在讀到的《論語》(注:今本《論語》,據阮元校勘《十三經注疏》本統計,白文12000字),不是孔子的弟子或再傳弟子編訂的,也不是稍後些的人根據不同版本編訂結集的。

今天我們讀到的本子經過了兩次大的改造,一個是西漢後期,漢成帝的老師張禹編定的《張侯論》,有21篇;又過了200年光景,到了公元二世紀中期,有一個博學而影響很大的鄭玄(字康成,中國第一位經學大師),他以《張侯論》為底本,根據不同版本進行點校,就是“我認為這裡該用這個字、該這麼分章”,他把《論語》的今本給定下來了,而且兩漢間對《論語》不同解釋的結集,也是他。

鄭玄死後不到一百年,何晏把鄭玄的本子及其反對派的意見編成了《論語集解》。何晏後,南北朝時代,有一個叫皇侃的,受了佛教的影響,編了一個《義疏》的本子。到了公元八九世紀,唐代的韓愈、柳宗元有點像原教旨主義,他們對鄭玄、何晏的本子都持懷疑態度,要回到原典。

人物週刊:他們找到原典了嗎?

朱維錚:哪裡有什麼原典!鄭玄的時代距離孔子生活的年代已經600年了。我講這個結集的歷史,是想說明,隔了這麼遙遠,又有這麼多人物出場,即使其中“子曰”全部可信,拿它作為惟一依據將孔子捧上天或按下地,都是令人驚異的。

梁啟超先生早在1920年就說過:自漢以來,圍繞著孔子的今古之爭、正學異端之爭、考據性理之爭從來沒有停過,因而孔子漸漸變為董仲舒、何休,變為馬融、鄭玄,變為韓愈、歐陽修,變為程頤、朱熹,變為陸九淵、王守仁,變為顧炎武、戴震。而我的老師周予同先生說過,這話“頗能痛快地指斥數千年來學術冒牌失真的弊病”。

02 于丹不知《論語》文本為何物

人物週刊:《孔子思想體系》一書附錄二《孔子和歷代孔子崇拜者的關係問題》令人印象深刻,歷史上關於孔子的很多反反覆覆、奇奇怪怪的事情都講透了。

朱維錚:周予同先生1926年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殭屍的出崇》,因為當時北洋軍閥政府強迫各級學校讀經,給他穿上古衣冠;後來蔣介石政府反共,搞“新生活運動”, 又給孔子穿上中山裝。

我看于丹的書,劈頭就講“天地人之道”,借北宋一個不學有術的權相趙普的話“半部《論語》治天下”宣稱《論語》仍可作為“治國之本”。

姑且不談趙普有沒有說過這話,即使相信宋人筆記,趙普也是為了辯護自己不讀書,向宋太宗說他平生只讀一部《論語》:“昔以其半輔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輔陛下致太平”。

他死後兩百多年,元朝有出雜劇,便將傳說中趙普此語渲染成“以半部《論語》治天下”。看來於丹比趙普更不讀書,非但不知《論語》文本為何物,而且連傳說中趙普所謂的將讀《論語》的心得分成兩半獻給兩個皇帝的出處也鬧不清,居然在中央電視臺宣講“什麼叫‘半部《論語》治天下’?

读文||关于《论语》,我觉得于丹连杨伯峻都没有好好看过

有時候學一個字兩個字,就夠用一輩子了。”昨天我翻她的書,看到這段話,不禁吃驚,因為立刻想起當年林彪推銷《毛主席語錄》,大講他選出的毛澤東語,“一句頂一萬句”;還有那個捧江青起家的康生,也跟著林彪宣稱,偉大領袖只用“一句話”,“就把全國人民動員起來了”。

我非常納悶:你于丹推崇趙普的話,是你的自由;央視請你宣講《論語》,你把經元曲渲染過的趙普的話當作史實,拔高為“治國之本”,也可自稱“于丹心得”,但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價值判斷,為什麼同“一句頂一萬句”之類說法思路如此相似呢?

易中天為《于丹〈論語〉心得》作序,讚美她講述了“人民的孔子,也是永遠的孔子”,這說法實事求是麼?

03 對《論語》,于丹連常識都沒有

人物週刊:《于丹〈論語〉心得》,您覺得確如序(易中天作)中所說,能讓孔子他老人家“在千古之前緘默地微笑著,注視著我們仍然在他的言論中受益”嗎?

朱維錚:別的我不想作評,只是有一點,他們說“我們是大眾普及,不需要說出觀點的來歷”,我想,屬於他們本人的東西大概是很少很少的。佈道也好,一家之言也好,你在公共平臺上必須說清出處,這個我想在國內外都是基本要求。

我讓學生找了一本來看,它有心得二字,那應該是自己閱讀所得,但我看了一下,沒有一句“得”是她自己的,而且我很吃驚的是,全書引用了他人的觀點,卻沒有出現一個20世紀人的名字。這個我以為是非常不好的,因為我可以指出,她引的這段解釋是誰的,那段又是誰的,包括她引了魯迅的話,都不提魯迅的名字,而旁邊都寫著“于丹心得”。

我以為,搞文史哲,在前人的基礎上你能有新的、有突破的基本見解(當然不是那些細枝末節的見解),能有兩三條已經很了不起了!

人物週刊:即便是轉手販賣二手三手的東西,做嚼飯哺人的工作,是不是也需要一點資格?

朱維錚:她講的那個《論語》,用的一些基本概念,都說明她不懂《論語》。譬如,她說這個人那個人的名字,我們知道,古人的名和字完全是不同的,名什麼、字什麼;對孔子弟子的一些東西,基本屬於無知。

還有《論語》的分章,朱熹的《論語集註》是分514章,清朝考據孔子的有172家,他們又重新分了,我們現在基本上可以分清每一章是什麼時候的,哪些可能是後人加進去的。

我看了于丹,唉,她連傳統的分章也沒有搞清,把兩個不同時期的章節混作一章,我就知道,這個人連常識也沒有,從來沒有人這樣分過章。

我也不知道她用的是哪個本子。我本來以為她起碼看過解放以後影響比較大的叔侄二人關於《論語》的註解:楊樹達教授的《論語疏證》和他侄兒楊伯峻的《論語譯註》。

楊樹達解放前做過中央研究院第一屆的院士,解放後做過科學院社會學科的學部委員,曾做過毛澤東的老師;楊伯峻那個註釋講得很通俗,一般的人想了解《論語》,可以拿一本楊伯峻看一看。我覺得於丹連楊伯峻都沒有好好看過。

人物週刊:面對下課之聲,于丹也有態度:除非我有硬傷。您覺得她講的有硬傷嗎?

朱維錚:用我朋友的話吧,她的書他也仔細看了,他說:“她書裡講別的話我都同意,就是講《論語》的部分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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