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合拍:從奴隸到將軍

中國電影合拍:從奴隸到將軍

文|徐元

槍稿:一個皺著眉頭的電影號,由國內多位頂尖影評人輪班拖稿。

中國電影合拍:從奴隸到將軍

《英倫對決》劇照,非典型性成龍電影。

據說,《英倫對決》是近年來在海外最成功的一部成龍電影。雖然這是一部正宗不列顛風味的英國片,但其主要出品公司卻是三家中國企業:耀萊、萬達、華誼(另一個出品方美國STX影業的幕後金主也是弘毅、華誼、騰訊等中國公司)。也就是說,就身份而言,《英倫對決》可以算是一部中國電影——就像2012年斬獲奧斯卡最佳的英文黑白默片《藝術家》是一部法國電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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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劇照,這是部英文黑白默片,但其本質是一部法國電影。

而整整三十年前,也有一部中國參與的合拍片身份複雜,在多國上映,商業成績不俗,在藝術成就上,更創造了一連串的輝煌:作為英國電影,它奪得了最佳影片在內的三項英國學院獎(BAFTA Awards);作為美國電影,它拿到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九個奧斯卡小金人;作為意大利電影,也斬獲了意國最高電影獎大衛獎(David di Donatello Awards)的九座獎盃。

是的,這就是1987年的年度電影《末代皇帝》。或者不妨說,《末代皇帝》不僅是1980年代的影壇傑作,也是百年電影史上數一數二的大手筆、大陣仗。意大利大師貝託魯奇執導、中國政府熱烈配合、故宮實地拍攝、文化部副部長英若誠監製並主演、英意法美中五國聯合制作……幾乎都是空前絕後、天時地利人和佔全的夢幻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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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託魯奇(右)在故宮實地拍攝。​

而從《末代皇帝》到《英倫對決》,30年河東河西,中國的電影合拍之旅,也達成了一次徹底的U型轉彎。

我們從謙卑的學徒,變成了倨傲的老闆。

我們的1980年代,“撥亂反正”、“百廢待興”,理想主義閃閃發光。甚至可以說,這是有史以來,中國人第一次可以(相對)自由地進食及消化西洋舶來的文化食糧。整個民族對於各種外來文明秉持著謙卑、溫和、激賞的態度,雖然幼稚天真,但勝在真誠熱情。

《末代皇帝》及同期的《敦煌》《太陽帝國》,正是這種背景下的產物。從官方到民間,國人都有一種強烈的對外交好兼學習的情緒。《末代皇帝》在紫禁城、《敦煌》在莫高窟、《太陽帝國》在外灘,都獲准實地取景,拍出來的影像自然原汁原味。人員的調動也相當可觀,尤其是《敦煌》得到了八一廠的協拍,部隊動員之下,西域古戰場於是恢弘壯烈。

而《末代》和《太陽》,各種大場面也層出不窮,大概只有到了中國,才能如此輕易地調動大量人肉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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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劇照,該片在莫高窟取景拍攝。​

斯皮爾伯格接替大衛·裡恩的《太陽帝國》,在上海拍攝時,封閉外灘達一個月之久,光是一棟舊樓就拆下了1300個空調。顯然,這絕不僅僅只是因為“老外有錢”,沒有官方的大力支持,絕不可能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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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帝國》裡宏偉壯觀的外灘景象。

​而最重要的是,從劇情走向、意識形態的角度考慮,這三部電影也只能是那個特殊時期的特殊產物,之後隨著80年代末國內外政經局勢的劇變,類似的影片也就基本絕跡了——特別是《末代皇帝》,很難想象這樣的題材,在今天還會得到政府層面的綠燈放行。

當然另一面也要看到:雖然《末代皇帝》算是合拍,但大體上,和《敦煌》及《太陽帝國》近似,在行業層面而言,它更應該被歸類為“協拍片”——即外方主導主控、中方投入人力物力協助拍攝。簡而言之,中方只參與了一部分製片工作,影片的創意、投資、劇作、表演、發行等,基本與我們無關,

從法理上講,這類電影都不是“國產片”,中國人只是打工仔。

進入1990年代,臺港娛樂業資本,就像臺港的其他品種資本一樣,進入了大陸。中國電影的合拍新階段,正是兩岸三地電影人的大聯合。香港古裝片大量在內地取景,《東邪西毒》《黃飛鴻》《大話西遊》等片成為華語電影“經典”,不得不說,神州風物自有一份功勞。當然,主要的情形還是大量品質平平甚或是低劣的港片,為了進入內地,紛紛找到國營製片廠、“買廠標”,短平快地在兩地上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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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邪西毒》劇照,群星薈萃。​

而臺北的文藝電影資金,則扶持了《霸王別姬》《大紅燈籠高高掛》等第五代代表作。那是一段華語電影的好年景,《紅高粱》《悲情城市》《秋菊打官司》《霸王別姬》《喜宴》《愛情萬歲》接力賽一樣在歐洲三大電影節上獲獎,張藝謀陳凱歌侯孝賢楊德昌都還是彼此的親密戰友(《大紅燈籠高高掛》正是由侯孝賢監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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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紅燈籠高高掛》劇照。​

大略而言,這是中國電影上一段盛世的高潮,亦即尾聲:華語藝術電影成為世界影壇的新貴,港產或仿港產的商業電影,則席捲了包括中國大陸在內的華人世界。今天所謂的“華語電影”,也在那個階段,通過“合拍”的形式,開始逐漸成型。然而,也就是在這個時間,隨著各地華人生活方式的改變,以及好萊塢特效大片在“地球村”時代的強橫,兩岸三地的電影也一齊步入了蕭條。

21世紀的頭幾年,中國電影跌到了谷底。

觸底反彈,功勞要大大地記在兩部合拍片的頭上:一是《臥虎藏龍》,一是《英雄》,它們分別以美資和港資領銜,但又都有同一個重要的製片人:江志強。而這位江老闆不但能夠打通兩岸三地、更能聯合太平洋兩端,還通過多廳影院推動了內地的放映業重啟(當然更主要的還在於遍佈大江南北的城市化大勢)。《臥虎藏龍》雖然在國內並不賣座,但在海外叫座又叫好,於是重振了華語電影人的心氣,更為《英雄》打響了前哨,從此中國大片時代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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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為《臥虎藏龍》劇照,下圖為《英雄》劇照。​

這個階段,一方面是港臺電影繼續與內地電影的融合,《少林足球》的趙薇、《無間道3》的陳道明,都是彼時的典型象徵。而同時,好萊塢也再度開啟了和中國的合作之門。《天地英雄》《可可西里》《天下無賊》《功夫》等一批索尼哥倫比亞投資的電影,不但都是至今數得著的作品,更在“工業”上給中國電影留下了眾多的經驗和教訓。而《殺死比爾》兩部曲也在北影廠廠棚拍完,則宣告了中國影視業的外包業務,也逐漸在跟國際接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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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比爾》劇照,該片原定在北影廠21天的拍攝,最後不斷拉長成了四個月。

但是這一段中美電影的蜜月期很短暫,“武俠鉅制”成本大風險高,市場反饋逐漸走低。而《天下無賊》等,又沒法在海外賣埠。至於《殺死比爾》,雖然它在中國拍攝,卻不能銷回中國。一條路,兩頭都不通,於是很快湮滅了。

連同當時華納意欲在新興的中國放映市場上大展拳腳卻又很快無奈撤出類似(其遺產就成了後來的萬達影城、金逸影城),中國的文娛產業不但要服從各種經濟規則,更受到眾多複雜的政治元素左右,再加之內地電影業還沒有走出低谷,索尼和華納(以及計劃在華經營myspace的新聞集團克斯)都很快退場。好萊塢大製片廠不得不繼續在中國維持“辦事處”“辦公室”的規模(無法正式成立分公司),繼續協助中影華夏做好引進大片的發行。而其後的《寶葫蘆的秘密》《刀見笑》,甚至是《木乃伊3》等合拍項目,則只能是零星的個案。

到了2010年代,中國電影業風生水起,新一波合拍大浪也隨之高漲。

儘管從電影及貿易行業的法規來說,至今港臺地區的電影並不算完全意義的“國產片”,而是需要通過合拍或進口形式來內地上映(但《賽德克巴萊》《一念無明》這樣“純進口”臺港電影,也不佔用每年的電影進口配額)。然而,由於內地市場的極度繁榮,曾經是師傅輩的港臺電影,於今已經邊緣化,更多變成了大華語電影的一種藝術或藝人流派。所以,雖然如今很多影片,如《捉妖記》《美人魚》等,從成分上而言,都是合拍片,但這已然是一種不再重要、沒人關心的常態,因為,它們從裡到外都是“中國電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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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魚》片場照,雖然是一部合拍片,但本質上是一部中國電影。

反過來說,按照主管部門的相關法規條例,《2012》《敢死隊2》《雲圖》《鋼鐵俠3》等影片,由於沒有足夠的中國演員、中國情節,都無法獲得正式的“合拍”資格(即等同於國產片的發行分賬待遇),但實則按照國際慣例,這些有中國資本、體現著中方創作意願的電影,當然都算是“合拍”。而這也就成為中國電影行業的一股新趨勢。

這個階段裡,中國資本基本上盯緊的都是好萊塢體系裡的商業類型片,其中體現的品位和訴求,相當簡單粗暴。尤其是中影、上影等“國家隊”選手,炮製的是《變形金剛4》《極限特工3》等三流爆米花電影,雖然無疑賺進了真金白銀,但吃相之難看,也有目共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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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變形金剛4》中客串的李冰冰。​

反而是一批民營電影企業,有時候不從單一影片出發,而是和外國片商達成了深入系統的合作關係(比如公司層面的注資持股、一攬子影片投資合作等),於是《環形使者》《魔獸世界》《愛樂之城》《血戰鋼鋸嶺》《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等等看起來血統純正的西片,其實背後都有了中國資本的扶持,而這些中方公司,也不僅僅為了在國內市場上撈一票,而是參與到了全球娛樂貿易的高級賭局之中。

再到《英倫對決》,顯而易見,這是一部徹徹底底中國人當老闆、外國人來打工的項目,而且儘可能地滿足了兩邊對於內容上的看重,把成龍版的《颶風營救》嫁接到了歐式嚴肅寫實的政治驚悚題材之中。雖然還不夠水乳交融,但是比起《鋼鐵俠3》《變形金剛4》之流生硬無腦的中國情節、中國演員的特供植入,已經算是有了進步。

可是,終究要說回到“電影文化”上。

畢竟,電影的A面是商品,B面是文化。

30年前,我們合拍的是電影史上神采奕奕的《末代皇帝》《太陽帝國》,而30年後,我們合拍的卻不過是B級片格局的《極限特工》《英倫對決》。

這中間發生了什麼?當然一方面是昔年那個“優質電影”的時代過去了,好萊塢最拿得出手的,也只是在一部部地炮製漫畫英雄連續劇電影。可在另一方面,那個拍出了《太陽帝國》的斯皮爾伯格,到了如今還在拍《林肯傳》《間諜之橋》,而他的老戰友如馬丁·斯科塞斯,仍然在拍《沉默》《羅斯福傳》,而正是這類影片,才和漫威作品一起,構成了“美國電影”的全貌。至於昔日的電影大國日本、意大利,雖然於今式微了許多,但真正的優秀影片,始終不絕。電影在這些地方,總歸是那個可以關照歷史、社會、民生、人性的重要表達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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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諜之橋》劇照。​

而諸如此類的這些,我們這邊幾乎蕩然無存了。那些當年的先鋒派,在今天卻只拍得出《三槍拍案驚奇》《道士下山》一類的貨色,更不要說他們的子侄輩了,在對港片、對好萊塢的高仿中,幾乎喪盡了銳氣和勇氣,只能毫無抱負地提供著沒營養沒價值沒追求的三無產品,為著這個物質上愈發豐富而精神上日益貧瘠的局面反反覆覆背書,又同時成為這個局面的最佳腳註。

另一個弔詭的場面是,無論國產還是合拍,我們都越來越不敢直面歷史、不敢直面本民族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這樣的大命題,而當年《黃土地》《紅高粱》《霸王別姬》《活著》《末代皇帝》《敦煌》為什麼風光無兩,其實無非就是因為我們最大的財富,正在於這漫長曲折的歷史滄桑。可是,這些東西在今天太容易犯忌諱,又嚴重地不為國人所看重,於是我們自己可能比老外更不想觸碰《末代皇帝》這樣的故事。相反,我們今天的電影人,總致力於在銀幕上炮製出一個個空中樓閣、假模假式又一廂情願的國際化大都市景觀,而“中國”之所以是“中國”、“中國人”之所以是“中國人”的種種特質,則通通被放棄、被過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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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羞的鐵拳》劇照,故事發生在“海圈”市,片中的城市與人物完全脫節,像是空中樓閣

放在合拍片領域看,財大氣粗又色厲內荏的中國電影資本,最擅長的就是土豪做派,把國內圈子裡的一套,也拿到國際合作裡抖威風。不懂創作、不守規矩這兩大硬傷加持下,不必提《人魚帝國》這樣的著名爛尾項目,就算是那些勉強完工的《白幽靈傳奇》《大海嘯之鯊口逃生》《蒸發太平洋》《極致追擊》等,不也是一個個的笑話?於是,中國人“人傻錢多”,也成了如今世界影壇的一個笑話。這是《血戰鋼鋸嶺》《英倫對決》在短期內抵消不掉的,正如《鋼的琴》《親愛的》也不能定義當下的“中國電影”。

與此同時,另一類平常我們不常提及的合拍片,又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它們悄然地傳達著種種“自信”、種種或明或暗的天朝上國迷思,比如在東南亞拍得的《泰囧》,在非洲拍得的《戰狼2》,而它們正在變成今天中國電影的真正代表、形塑著中國電影的面子和裡子。

《英倫對決》的出爐,細細琢磨就相當耐人尋味,初看起來這是和《天空之眼》半斤八兩的英國反恐電影,然而,一貫以“中國力量”自許的成龍挑中這個項目,牽頭令其變成一部國產電影,更把一箇中國人塑造成苦大仇深、英雄無敵的獨行俠時,其中悄悄滲透的,不得不說是某種複雜的意識形態。

30年前,英國人來中國製作了《末代皇帝》,而30年後,中國人去英國拍出了《英倫對決》,倒真有一種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意味——恰好與之呼應的是,今年10月3日,中國軍艦開進了倫敦港的金絲雀碼頭,引來英國人的一片嘖嘖聲。其實,《英倫對決》和《湄公河行動》《非凡任務》《拆彈專家》《戰狼》《破局》等片一樣,屬於同一個不妨稱之為“壞事壞人在境外”的電影系列。

《湄公河行動》劇照,該片講述中國警察與境外販毒份子周旋的故事。

中國電影的尷尬,在此暴露無遺:最主流、最賣座、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動作電影類型,在四海昇平的和諧盛世裡卻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最終只能暗度陳倉地變成一場沙文主義意淫。這當然並不只是電影領域獨有的彆扭,可電影顯然是一塊全民目擊的重災區。

甚至,就算是想像索尼那樣,變成《蜘蛛俠》《007》背後的金主,也變得不可能了。萬達、上影向好萊塢的資本輸出,近期就被有關部門喊停並批評。所以,說到底,其實無論國產還是合拍,只要身為中國電影人,就必須學會一門絕技——戴著鐐銬起舞,還要渾身正能量地吶喊“勁往一處使,心往一處想”。

所以,到底合的什麼拍?——奉旨填詞的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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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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