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秦檜的格天閣,還得話說從頭。
元人劉一清所撰《錢塘遺事》卷一《天目山讖》中,對秦檜格天閣的源起,所述較為詳細,可作參考:
南宋的都城在臨安(杭州)。
臨安的山,發源於天目山。
關於天目山,當時有讖雲:
天目山前雙乳長,
龍飛鳳舞到錢塘。
海門一點巽山小,
五百年間出帝王。
眾所周知,吳越錢氏立國錢塘。
吳越雖稱國,但是,錢氏世代以臣禮事中朝,所以,稱不上帝王。另外,錢氏有國,為避免被大國猜忌,不想坐實讖詩,也會刻意低調。錢氏末期,更以“異姓王”來遷就讖詩之說。
後來,宋高宗(趙構)駐蹕臨安,於是,讖詩中所謂的“五百年間出帝王”,至此才得到驗證。
仰視吳山,如卓馬立顧。
宋高宗紹興年間,望氣的術士,認為吳山鬱蔥,就是帝王之符徵。
秦檜當國專權的時候,對吳山之地有其私意,並希望其地能夠有利於自己。他便上奏,請求朝廷,將其地賜給自己,以建造府第。
於是,其地的東偏,後來就建成了秦檜的家廟所在;其地的西側,後來則成了秦檜格天閣的地基。
秦檜死後,其繼子秦熺對其地猶戀戀不捨,他還請求朝廷,以其地做自己的府第。
順便說下秦熺。
秦熺是秦檜的養子,原本是秦檜之妻王氏的兄長王喚的兒子。在秦檜專權期間,秦熺曾捏造罪名將王銍家的藏書掠走大半,他還把南宋初年國史實錄中不利於秦檜的內容或改寫,或燒燬。秦檜死後,秦熺想繼承相位,但遭到拒絕,秦家就此失勢。
秦家失勢後,其地便不再為秦檜的後人所有。
再後來,宋高宗倦勤,曾在其地築宮,最初名為德壽宮,再改重華宮,三改慈福宮,四改壽慈宮。
秦檜的格天閣,還是宋高宗親自題寫的匾額:即“一德格天”(見清人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二十六《宋史·秦檜文字之禍》)。
話說(下文可參見《宋人軼事彙編》卷十五),秦檜在相位時,格天閣建成,當時有朝士表示恭喜,賀函中寫到:
“我聞在昔,惟伊尹格於皇天;民到於今,微管仲吾其左衽。”
朝士此語,將秦檜比作商朝初期的賢相伊尹。他更進一步說,從商朝到大宋,能夠格天的,只有伊尹一人。其言下之意,伊尹之後,能夠格天的,就只有秦檜了。
所謂格天,也就是感通上天。
格天一詞,出於《書經》。
《書·君奭》有云:
“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於皇天。”
朝士還說,民眾受到秦檜的恩惠,簡直就可以和管仲相提並論了。
關於管仲的功業,當年,孔夫子曾說:
“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語見《論語·憲問》)
孔夫子肯定管仲輔佐齊桓公尊王攘夷之功,他說是:如果沒有管仲,我們恐怕就要披頭散髮、穿著左衽的衣服,和未經教化的夷狄沒有兩樣。
朝士先將秦檜比作伊尹第二,凸顯他對朝廷的輔弼之功;朝士又將秦檜比作管仲之亞,突出民眾受他的恩惠之深。
讀書人的學問,用來奉承,也是很見“功力”啊!
讀書人的學問,變成了趨炎附勢的工具,真是卑賤下流啊!
讀書人的學問,變成了求田問舍的依憑,真是愧對良知啊!
朝士奉承秦檜,奉承到了秦檜的心眼裡。
秦檜看後大喜,於是,這位朝士便被秦檜超格拔擢。
還有候選的官員,為了功名,在秦檜的格天閣建成之後,向秦檜投詩。
候選官員進呈給秦檜的詩云:
多少儒生新及第,
高燒銀燭照蛾眉。
格天閣上三更雨,
猶誦車攻復古詩。
此詩重點,在後兩句,特別是“車攻”一句。
《詩經》中的《小雅》有《車攻》一詩。
關於《車攻》原詩,此處不錄。
看看大儒朱熹對《車攻》的點評:
“賦也。周公相成王,營洛邑為東都,以朝諸侯。周室既衰,久廢其禮。至於宣王,內修政事,外攘狄夷,覆文武之境土,修車馬,備器械,復會諸侯於東都,因田獵而選車徒焉。故詩人作此詩以美之。首章泛言將往東都也。”
也就是說,《車攻》一詩,是讚美周公輔成王。當時,周公輔佐成王時,曾經營建洛邑作為東都,用來朝會諸侯。後來周室衰敗,朝會之禮久被廢弛。到了周宣王時,內修政事,外攘狄夷,又恢復了在東都朝會諸侯的禮儀。
就此內容,對比秦檜與宋高宗趙構、對比宋室的衰敗、對比朝廷的偏安一隅、對比將臨安作為都城……大約,在“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暖風燻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氛圍下,那些忘了國家存亡安危的人,還真是在拿南宋的臨安來比擬周朝的洛邑呢。
候選官員詩中“格天閣上三更雨,猶誦車攻復古詩。”的無下限諂媚,或許真讓秦檜飄飄然有周公之感吧。
就因為這一首詩,那位候選的官員被秦檜加秩升官。
另,據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五十八《宋·秦檜》記載:
靜江(今屬廣西)有秦城驛,知府呂願中很會聯想、也很會逢迎,他賦有《秦城王氣》一詩,以此來諂媚秦檜。
秦檜為之大喜,呂願中被從外地召進,做了朝官。
格天閣作為建築,終至朽毀,是一時的存在。
為人行事的印跡,長留文字,是萬世的明證。
秦檜死後,正趕上疏浚運河,運河取出的泥土,一時曾堆積到了秦檜府邸的門口。
就此情狀,有人題詩云:
格天閣在人何在?
偃月堂深恨亦深。
不向洛陽圖白髮,
卻於郿鄔貯黃金。
笑談便解興羅織,
咫尺那知有照臨?
寂寞九原今已矣,
空餘泥濘積牆陰。
詩中,死去的秦檜,已經不再是伊尹、管仲、周公一般的人物,而是成了臭名昭著的董卓之流的同類了。
秦檜已死,格天閣不存,那些趨勢者的醜態,仍在世間留存。
宋高宗建炎(公元1127年~公元1130年)中,趙構駐蹕在維揚(今揚州)。
當時,康與之曾經上中興十策,因此而名震一時。
後來,秦檜當國,康與之附會,以求升進,被擢升為臺郎(指尚書郎、也指御史)。
秦檜生日,康與之特意為其填《喜遷鶯》詞,以示恭賀。其詞雲:
臘殘春早,正簾幕護寒,樓臺清曉。寶運當千,佳辰餘五,嵩嶽誕生元老。帝遣阜安宗社,人仰雍容廊廟。盡總道,是文章孔孟,勳庸周召。
師表。方眷遇,魚水君臣,須信從來少。玉帶金魚,朱顏綠鬢,占斷世間榮耀。篆刻鼎彝將遍,整頓乾坤都了。願歲歲,見柳稍青淺,梅英紅小。
後來,康與之與秦檜在格天閣對弈,秦檜戲曰:
“此卒渡河,是爾將軍之疥癩。”
康與之徐徐答曰:
“今皇御極,視公宰相如腹心。”
秦檜大為喜悅。
嗚呼!
讀書人盡如此?
嗚呼!
權勢惑人如此?
(全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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