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舒城自古筆墨飄香，丹青流彩。別說文人雅士，就連殺豬的屠戶都能提筆寫一手好字，拿針的繡娘也能畫活了蝶鳥蟲魚，足見此地藝術根由深沉長遠。
牛二洪是縣衙皂隸，讀過私塾，見趙知縣平日喜愛寫字，遂也生出臨帖的想法。這日牛二洪提了一罈大城燒酒、幾斤滷驢肉，去訪問縣內名列前茅的書家嚴真。
嚴真自幼酷愛書法，愛到自以為是，褻慢了四書，耽誤下功名，在城內開了一家聚寶齋，以賣字裝裱餬口。寒暄往後，牛二洪畢恭畢敬口稱教師，從懷裡掏出自己寫的字，雙手呈給嚴真指導。嚴真見有可圈點之處，不忍假話搪塞，就打開心扉，逐個評點，直說得牛二洪頻頻點頭，抱拳拱手：多謝教師！
嚴真說，互相切磋，不敢為師。牛二洪起身告辭時，嚴真一定要牛二洪提走燒酒驢肉。牛二洪說，承嚴教師啟蒙，我茅塞頓開，這點東西何足掛齒？嚴真說，君子之交淡如水。
牛二洪把酒罈往桌上重重一放，提來了怎好拿回？不如借貴府寶地你我暢飲！說著，砰的一聲把酒罈開了封。嚴真也欠好再說什麼，推杯換盞，酒至酣處，嚴真又做深層點撥。
牛二洪說，嚴兄比我也大不了幾歲，我願與兄結金蘭之好。嚴真連連擺手，金蘭之好乃生死之交，你我僅憑半晚的談帖論字就結拜，豈不草率？
平常飛揚跋扈的牛二洪一聽這話，眉間擰起了不易發覺的疙瘩。嚴真從書架上拿下兩冊古帖，送他拿回描摹。
牛二洪也算勤勉，緝捕辦案之餘，不是讀帖，就是練字，再就是往聚寶齋跑。二人熟絡了，牛二洪說話就大大咧咧起來，嚴真見他日漸出息，也樂得一針見血地為他點撥迷津。
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年過去，牛二洪在平舒城內聲名大噪。趙知縣惜才愛才，擢升他當了三班衙役的頭兒。牛二洪練字更加勤勉，不論閒忙，每天都寫一小壇水墨。常有新倒閉的小門店請他題寫匾額，商戶精明，字好是一方面，一起也能震懾無賴混混兒。
趙知縣任期滿後，又來了孫知縣。不想孫知縣更愛書法，他見平舒城內墨香濃郁，就決定每年在文廟舉辦一次書法大會，獎勵奪頭魁者。榜首年競賽完畢，嚴真取得榜首，牛二洪取得第九。
第二年競賽，牛二洪取得第三，榜首名依然是嚴真。
牛二洪照例在翠芳園酒樓請客評委，他邊倒酒邊說，承蒙各位照顧，不過照顧得仍是不到位啊，才是第三。
水酒下肚，有人借酒蓋臉說，用不了多久您就會是全縣榜首了，不過眼下俺們也不能太昧良心，要說字好，仍是嚴真，究竟是幾十年的功力，那才是神韻天成啊。
牛二洪邀嚴真小酌，幾杯下肚，牛二洪說，嚴兄啊，你都幾回榜首了，啥時讓我也過回榜首的癮？嚴真淡淡一笑，快了，你再練個十年八載應該可以。
牛二洪哈哈大笑，老嚴啊，下次我就想得榜首，到時候你可得讓我。嚴真說，塗鴉競賽如小兒遊戲，誰伯誰仲一笑了之，讓你不妨。僅僅一點，書法盛會雖是縣內人士參與，卻會吸引來鄰州鄰縣的很多雅士觀摩，假如奪頭魁者水平太低，恐我縣會遭人貽笑。學無止境，兄臺仍是多在揮墨上下功夫吧。
時刻不長，牛二洪接到甲保報案，嚴真家街坊被盜。牛二洪一聽，喜上眉梢，組織手下火速辦理，挨家盤查，果然就在嚴真院子旮旯發現一包細緻柔軟，嚴真被押監收審。
經過一天的審問，從沒受過皮肉之苦的嚴真承認是他見財起歹。牛二洪把卷宗呈到堂上，孫知縣看完，疑問地說，嚴真我見過的，手無縛雞之力，還能挖牆盜洞？
牛二洪說，人不可貌相，我也很難過，究竟算是我教師。孫知縣珍惜他是人才，有意從輕發落，便說，即使是他所為，也是貧窮所迫才會一時財迷心竅。
牛二洪一聽這話，忙掏出幾張紙遞上：咱們還從他書房內搜出了“萬民請願書”的草稿。孫知縣一聽，登時怒髮衝冠。
原來上一年治內河道眾多，孫知縣按全縣人丁數分攤治河銀兩，卻遭到貧苦人家抵制，還有人到州府上書告狀，說縣衙苛捐雜稅，中飽私囊。孫知縣接過請願書看了看，憤憤地扔到地上。
一副夾棍，夾斷了嚴真的雙手，嚴真再不能拿筆。
轉年，文廟的書法大會如期舉行，書法界人士齊聚一堂，唯一少了嚴真和上一年的第二名。
競賽開始，牛二洪並不急著動筆。待世人停筆後，才在幾個皂隸的陪同下，先是聚精會神，後又故弄玄虛地用雙手在胸前畫了太極陰陽，這才睜了眼睛提毫蘸墨，下筆疾書。擱筆鈐印，贏得一片聒噪。
牛二洪一臉滿意，志在必得。
此刻，會場又走進一人，全場登時萬籟俱寂。只見此人微正衣冠，席地而坐，鋪開一張生宣，挽起右腿褲管，脫掉鞋子，腳趾如鉗，夾住一隻狼毫，在硯池裡飽蘸濃墨，一氣呵成。幾個蒼勁灑脫不急不火的大字如磁石般吸住世人眼球：人心足恃，法網恢恢。世人注視良久，才一片譁然：好書法！
人們說，平舒城內有嚴真，他人的書法就永久不是榜首。
閱讀更多 小沫默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