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李星星,和洛麗塔們

2017年4月27日,臺灣青年作家林奕含

在公寓上吊自殺。

在她去世的第三年,互聯網再次迎來對她的集中注視。

無疑,#林奕含去世三週年#登上熱搜,是公眾意志對鮑毓明掉出熱搜的不滿與反抗。

“書裡的李國華並沒有死,也不會死,這樣的事情仍然在發生。”

誠如林奕含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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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李星星,和洛麗塔們


在“女孩'愛'上誘姦犯”這一類似的敘事路徑下,林奕含成了李星星(化名)的鏡子。

她的經歷和言論,對李星星來說,以及對公眾如何看待李星星來說,都具有了強烈的參照意義。

一個成年男性與未成年少女多次發生性關係。

假使其中夾雜著混沌不明的“情感”意味,不僅會造成司法界定的難題,也使得“受害者有罪論 ”從不缺席。

正如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已被李國華誘姦的房思琪試探她媽媽:

“聽說學校有個同學跟老師在一起”。

媽媽下意識回道:“這麼小年紀就這麼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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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林爸林媽也有過類似“是你不對”的心態

又正如在《財新》那篇爭議性報道里,記者在採訪鮑毓明之後妄下斷語:

“這個更像是一個自小缺乏關愛的女孩向養父尋求安全感的故事”。

一個是受害者家屬的本能反應,一個是作為社會公器的媒體立場。

他們尚且如此,更遑論那些喜歡站在道德高地朝受害者吐唾沫的網友們了:

“小三都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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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去世一週年臺灣網友對她的評價

以上種種,什麼“受害者有罪論”的說辭,倒不如林奕含的文字直見其中的殘暴與荒謬:

“他選擇硬插進來,而我要為此道歉。”


01

性的荒謬

在性的問題上,女性總是面臨汙名化的險境。

但凡有性侵案發生,有些聲音從不會缺席——

“你不該半夜出門。”

“你不該穿那麼少。”

“你不該明知有危險還跟進去。”

“你不該不反抗。”

“你不該反抗得不明顯。”

“你不該當時不報警。”

“你不該在細節上撒謊。”

任何一個環節有“漏洞”,女性就有可能從受害者身份轉變為“騷貨”、“仙人跳”和“小三”的評價。

倘使將以上句式翻譯一下,其實本質上在說——

“你不該是個女的”,“你不該長著陰道”,“你不該在男性面前散發性魅力”。

一個衣著保守的、殊死抵抗的、甚至不能太好看的女性,才配稱作一個“完美受害人”。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侵害女學生二十多年的李國華暗自得意:

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


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

2014年的臺灣電影《不能說的夏天》,提前拍出了房思琪們的遭遇。

郭采潔飾演的音樂系新生白慧華,被戴立忍飾演的指導教授李教授性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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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殘,試圖自殺,卻又前後八次與李教授發生性關係。

不報案、不求助、性侵之後的後續“自願”性行為,成為白慧華無法辯解的死穴。

學校裡,她被風傳為追求指導教授不得而自殺的瘋狂女生;

法庭上,李教授的律師妻子抓住她“蓄意破壞他人家庭”的點狠狠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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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的孤立無援和內心的深度創傷,讓少女不敢主動求助。

若她們膽敢發聲,又會被塑造成關係破裂後的“狹怨報復”。

這一典型思維也應驗在鮑毓明和李星星的關係裡。

面對財新的採訪,鮑毓明拿出大量聊天記錄來佐證,自己是一個被陰晴不定的小女孩玩弄感情的痴情男子。

“我們偶然吵架也是因為她敏感多疑愛吃醋。”

“報假案也是她鬧的極端方式之一。”

“19年初我還按她說的送了訂婚鑽戒,我也為了等她而一直單身,沒想到最後等來的是一場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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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毓明於今日在微博發聲回應

看完鮑毓明的自述,這件性侵案居然就在不少人心裡“反轉”了。

兩人社會階層的差異,男方對女方的物質資助,自動在大眾腦海形成一種流行敘事:

這是一個拜金小女孩與sugar daddy的養成故事。

在這個故事裡,鮑毓明的戀童癖頂多是有錢人的小癖好,而李星星的遭遇則是窮困少女的靈魂墮落。

許多人的道德觀,對前者予以理解,對後者表示唾棄。

“弱者不一定有理”,“女的未必吃虧”,人們喜歡如此來理解生活的真相,著迷其中的反差。


02

愛的荒謬

誘姦和強姦的區別在於,“愛”被當做藉口,被當做洗刷罪惡的工具。

它讓躲過14歲定罪年齡線的少女性侵案裡的同意問題,變得異常複雜。

犯罪分子一句“我們是真心相愛”,就能有效地模糊犯罪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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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看得到李星星對鮑毓明的親密言行,看得到房思琪對李國華的依戀和愛,但卻看不到背後成年人對未成年少女的精神控制。

在她們尚未明白什麼是性什麼是愛的階段,便給其灌輸扭曲的性愛觀念。

鮑毓明教李星星,人和動物,孩子和家人之間都可以“做那種事”。

李國華告訴房思琪: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情。

而相處日常裡,男方對女方的關心、送禮物、說情話,為少女編織了戀愛的假象。

說出去,身敗名裂,待在這段關係裡,有人“愛”你。

對於一個受害少女來說,一段畸形性愛關係外在的壓力和內在的控制,最終讓她們放棄呼救,甚至患上斯德哥爾摩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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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星星難以離開鮑毓明,白慧華一次次和李教授發生性關係,房思琪讓自己愛上了李國華。

“反正我們原來就說愛老師,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

不相信愛,恥辱揮之不去,相信愛,眼前的一切才能自洽。

只有這樣,房思琪們、李星星們才活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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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這份“愛”很容易戳破。

當少女開始反抗,開始逃離,開始嚷嚷,惡魔的獠牙便亮了出來。

被李國華稱為“命中註定的小天使”的房思琪,後來被他綁成螃蟹、拍成照片寄給了另一位受害女生作為威脅;

白慧華在法庭上親耳聽見說愛她的李教授坦白:

是她勾引我的,我一時沒有把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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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鮑毓明,則稱他未來的新娘“背信棄義、恩將仇報”,大肆編造悲慘故事騙取人們的關注和同情。

此前不跟她們一般見識,接下來不得不考慮“做出一些應對”。

正值五一,鮑毓明便帶著他的“十問韓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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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愛”,若都能成功為性侵辯護的話,那必然是有的人選擇裝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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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美的荒謬

“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慾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

洛。麗。塔。”

這一情慾噴湧的開頭,來自納博科夫的小說《洛麗塔》。

它通過主角亨伯特的自述,讓戀童癖這一非道德行為,化身為具有文學美感的洛麗塔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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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亨伯特非常擅長文學修辭。

“我望著她,望了又望。一生一世,全心全意,我最愛的就是她,可以肯定,就象自己必死一樣肯定……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樣都可以。但我只望她一眼,萬般柔情,便湧上心頭……”

這樣的句子,有幾個人不會心動?

在那些精美的修辭裡,亨伯特暴露出既瘋狂又脆弱的特質。

對洛麗塔瘋狂的愛慾和佔有慾撕扯著他,直至為她殺人犯罪,付出一切。

這份強烈的愛,看似,讓一箇中年男人被一個無情下流的小女孩給玩弄了。

這讓多數讀者,對這個不道德的戀童癖成功生出同情來。

若這個男人長著傑瑞米·艾恩斯的臉,你更會心甘情願淪陷在大叔與蘿莉的愛情故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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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語文補習名師的李國華,同樣善用修辭。

性事中,他會對房思琪說:

“你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

“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

還會套用胡蘭成的句子:“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樂都沒有名字。”

如林奕含所說:

“因為讀者都已經有一個有色眼鏡,知道他是一個所謂的犯罪者,所以覺得他很噁心呀什麼的。但是其實他有些話,如果你單獨把它挑出來看,會知道那句話其實是很美的。”

同樣地,李教授把白白壓在身下時,說的是音樂,說的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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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上升到人的存在的哲學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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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邊犯下罪惡,一邊用高度藝術化的美感來合理化自己的畸形慾望。

這是林奕含必然走向崩潰的根源:

“在心為志,發言為詩。”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而李國華們、陳星(李國華原型)們、胡蘭成們,他們的情話,並不一定言有所衷。

另林奕含痛苦的是,這些真正相信中文的人,居然背叛了幾千年來的文學語境和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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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她無法相信奈波爾這個創造了最完美的寓言體的作家,會虐打自己的妻子;

寫出了《東方主義》的薩義德,被人指出是裡外不一的小人。

原來,文學的美與人格的美並不必然相關。

林奕含作為一個從小迷信文字的人,發現文學背叛了自己。

世界上,還有誰,還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呢?

這是身為人的意義系統的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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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方舟讀解《洛麗塔》時,說納博科夫設下了一道考驗,而90%以上的專業讀者都沒有通過——

納博科夫寫《洛麗塔》,根本不是讓我們理解一個戀童癖,理解人性的幽暗之處。

恰恰相反,他是想讓我們警惕這個變態。

納博科夫自己評價亨伯特時說的是:

這是一個自負、殘忍的惡棍,卻努力顯得“動人”。

他讓自己顯得“動人”的工具,無疑就是他的文學修辭,他的巧言令色。

納博科夫警醒我們:

不要誇大惡的深度和美感,不要把它提高到它配不上的位置上。

就像房思琪用青春的崩潰和破碎,重新解讀了李國華的“溫良恭儉讓”——

溫暖的是體液,良莠的是體力,恭喜的是出血,儉省的是保險套,讓步的是人生。

林奕含之所以值得一再被記起,一再被解析。

是因為她用整個生命完成的書寫,為我們戳破了惡魔的謊言。

惡就是惡,它跟愛無關,跟美無關,跟人性複雜無關。

惡是一望見底的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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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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