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五九至六一則)境界出入說評析

〔五九〕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於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韻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於排律矣。

譯:近體詩的體制中,五言絕句、七言絕句最為尊崇,律詩其次,排律最卑下。因為排律對於寄託興致、抒發情感,都不太適合,大致上如同有韻的駢體文罷了。詞中的小令如同絕句,長調如同律詩,至於長調中的《百字令》、《沁園春》等調,就跟排律差不多了。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五九至六一則)境界出入說評析

注(簡):

近體詩又稱格律詩是唐代形成的律詩和律絕的通稱,有別於此前的古體詩。近體詩講究平仄、對仗和聲韻。近體詩包括律絕(五言四句、七言四句)、律詩(五言八句、七言八句)、排律(十句以上)三種。

駢體文是與散文相對而言的一種文體,起源於漢魏。因其句式兩兩相對,猶如兩馬並駕齊驅,故被稱為駢體。其主要特點是以四六句式為主,講究對仗、聲韻、辭藻等。

小令是詞調體式之一,指篇幅短小的詞。小令通常以五十八字以內的短詞為小令。

長調即慢詞,詞體的一種。一般字數較多,體制較長。

詞體分小令、中調和長調三類,是明代人的劃分。明代以前詞體分令詞和慢詞兩種。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五九至六一則)境界出入說評析

五十九則評析:

此則的重點在“寄興言情”四字。王國維通過對近體詩各體制的比較,論斷絕句(五、七言四句律絕)優於律詩(五、七言八句律詩),律詩優於排律(五言為主,七言為輔的八句以上的律詩)。他論證的依據是什麼呢?正是在“寄興言情”。從近體詩各體制的比較不難看出,在王國維看來,字數越少,形式束縛越低,越利於讓發自“真”的“寄興言情”(之作)自然而有深遠之致。字數越多難免要充分描寫、議論、敘述,再加上形式格律上的種種束縛,出來的作品難免會無餘味而有餘偽。從王國維由詩的體制推及至詞的體制的論述,也可看出此意旨所在。

“比興寄託”是清代常州詞派的主要理論主張,王國維此則講“寄興言情”實則是對常州詞派理論主張的部分繼承,但又有所不一樣。常州詞派重視“沉鬱”,認為詩詞要有深厚之意;而王國維崇尚“自然”,認為詩詞要有深遠之致。

如果拿一片雲來講,常州詞派看到的是鬱結的厚重欲雨的雲,地上久旱作物期待的雲。而王國維看到的是不可名狀、引人遐思的雲,是充滿情趣、韻致的雲。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五九至六一則)境界出入說評析

近體詩體制實則無優劣之分。但唐以後詩評家普遍認為創作五、七言絕句要難於五、七言律詩也是事實,篇幅越短用字用韻越講究,詩境和詩意的提煉越難,短短二十字或二十八字中出新就更難。而五、七言排律不僅有關詩人的才力,更跟詩人的學力高下有關,如果沒有深厚紮實的文史基礎,很難寫好排律。像杜甫這樣有才力又有學力的大詩人畢竟鳳毛麟角,所以排律整體的創作上極致的作品不多。當然也有部分有才力和學力的大詩人主要創作方向不在排律,非不能為,像韓愈等人。

而對於詞來說,小令創作整體上也是難於慢詞的,原因如同五、七言絕句。但慢詞中的部分長調難度也不小,像《蘭陵王》、《鶯啼序》、《沁園春》等,對作者的才力和學力要求都極高,寫好這些詞牌難上加難。

當代人或許覺得創作絕句和小令更容易些,甚至有些詩人一天可以寫出數篇“絕句”或“小令”,更有甚者利用作詩軟件一天可以寫出數十篇“絕句”和“小令”。本人在此只能說,你自己開心就好。至於律詩(排律及五、七言律詩)以及慢詞(長調),當代人之所以覺得難,最主要的原因是學力差古人太遠太遠,心中無材料又無技術支撐。

此則王國維的深層目的還是為他的“境界說”立論據。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五九至六一則)境界出入說評析

〔六十〕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於此二事皆未夢見。

譯:詩人對於宇宙人生,必須進入其中,又必須從其中出來。進入其中,所以能夠描寫它;從其中出來,所以能觀察它。進入其中,所以作品有生氣;從其中出來,所以作品有高遠的風致。周邦彥能夠進入而不能夠出來。姜夔以下,對這兩者連做夢都沒能夢見。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五九至六一則)境界出入說評析

六十則評析:

此則的目的仍在“境界”。“入乎其內”即入境,“出乎其外”即觀界,只有入乎其內,出乎其外,這樣“境界”才是完整的。入乎其內,方能體物入微、感同身受,這樣才有生氣;其乎其外,才能知對知錯、知大知小、知高知低、知近知遠。求境界就是一個求真、求深、求遠的過程。

周邦彥於境界出入一說,為什麼能入不能出呢?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三十三則中說道:“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一流之作者。”“深遠之致不及”,所以不能出;能“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所以能入。

姜夔以下詞人於境界出入一說,為什麼連做夢都不見呢?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四十則中說道:“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又在《人間詞話》四十二則中說道:“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於內不能體察入微,所以語中有隔(不自然、不清晰),即便能夠體察入微,做到自然、清晰,但仍缺少應有的渾厚氣象和深遠之致。

王國維此則再次拿周邦彥(北宋晚期的作詞大師,格律派領袖)和姜夔(南宋初期的作詞大師,騷雅派領袖)舉例,目的還是在褒北宋而抑南宋,因為在看來只有北宋以前的詞才深具境界之旨——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本人在以前的數則中已對南、北宋詞和周邦彥、姜夔作過評析,此處不再贅述。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五九至六一則)境界出入說評析

〔六一〕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草共憂樂。

譯:詩人必須要有輕視外物的情意,這樣才能把風月當作奴僕來役使。又必須要有重視外物的情意,這樣才能與花鳥同憂樂。

六十一則評析:

此則實是上則“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具體說明。王國維拿風月、花草舉例,說明詩人對外物要有“輕視”和“重視”之情意。對於外物,重視其內,方能體察入微,與外物共憂樂(移情作用),這樣外物呈現出的境界才會有生氣;輕視其外,方能根據主觀需要對外物進行取捨,讓外物呈現出的境界符合自己深遠而有餘味的審美追求。

由此可見,王國維對“境界說”是多麼偏執和用心,反覆不斷地通過多則來講明“境界說”的藝術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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