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滅火隊:半年打火員,半年打工人

4月1日清晨5時,火線照亮天空,西昌農墾場內已人頭攢動,一支50人的滅火隊伍正在集結。


這支隊伍隸屬涼山喜德縣林草局,50名隊員皆為彝族人,此前他們已兩次進入西昌火場撲救。天亮後,隊員們將帶著自己的滅火棍、鼓風滅火機再次闖入西昌火場,成為南線滅火戰場上的“排頭兵”。


1月到6月,涼山時處旱季需防火,彝族漢子們化身家鄉山林的守護者;下半年,他們則前往全國各地,成為各個城市的務工者。


彝族滅火隊:半年打火員,半年打工人

△ 大營農場火線,熊熊大火漸漸燒向山腳,一名消防員在消防車上時刻警惕著火勢的走向。


清晨6時30分,西昌火場總攻的時候到了,隊員整裝完畢進入火場。南方日報記者追隨這支隊伍,記錄下他們在火場內的鬥火時刻。


火場“先鋒”,“向右看齊!”


清晨6時,西昌農墾場停車場內,43歲的喜德縣人陳傳東一開嗓,隊員們立刻精神起來。號令之下,50名身著橙衣的隊員站成五排十列,依次開始報數。


有隊員低拉著頭,臉上掛著黑泥,睡意並未完全消退,報完數後猛吸一口煙,睜大眼睛,這下才算徹底醒了。


彝族滅火隊:半年打火員,半年打工人

△ 50名支援西昌市森林火災的喜德縣打火專業隊員均來自彝族。


吃完早餐後,隊員們分25人一車,登上了前往火場的中巴。對於前去何方,車內的隊員大多並不記得具體地點,只記得通常要坐40分鐘左右的車程。


天漸漸亮,山頭的濃煙出現在隊員們視線裡,火場到了。一片密林之下,幾個火團在山間閃爍,這是喜德縣消防員們今天的任務。


“從西往東打,一條線打過去。”站在山腳下,陳傳東開始和當地的工作人員謀劃起今天的戰法,按照他的規劃,從山腳下打到山中,翻過山頭就算是勝利。


彝族滅火隊:半年打火員,半年打工人

△ 清晨6時不到,大營農場火線集結了200名專業打火隊員 ,400名民兵。來自喜德縣林業草原專業撲火隊的隊員正在吃早餐,他們和遇難的寧南縣打火隊員同屬一類消防隊員。


西昌大火3月30日發生以來,這是陳傳東和他的兄弟們第三次入火海,按照西昌市前線指揮部的規劃,4月1日,將是西昌滅火最後的總攻。


但是,總攻的任務並不輕鬆,他們頭一天,剛剛吃了虧。“上午才穩住的局勢,下午一起風,又大了。”陳傳東所指的,是瀘山3月31日下午2時發生的復燃,午間,大風突起,已經消滅的火情捲土重來,火光映紅了天空,隊員們只能先退下來,眼巴巴望著火場。


彝族滅火隊:半年打火員,半年打工人

△ 4月1日凌晨,西昌森林火災在31日傍晚復燃後,越演越烈,形成一條火線。


一進入火場,19歲的年輕隊員阿坡木加衝在前列,他跟在隊長陳傳東身後,隊長鼓風機一響,他的滅火棍就得跟上,一下下敲在餘燼上,把火團敲成零星火苗。


但是,進展並不順利,上完第一個山坡,打火隊就被一團山火橫腰攔住。陳傳東當機立斷,下令先等火燒一會,所有人往東走,繞道而行,原本規劃的路線一瞬間被修改。


10分鐘後,攔路火團燒盡了枯木,剩下一片片灰燼和闇火種。撲火隊打頭陣的任務才算基本完成。隨後就是留人盯守,同時等待民兵們處理餘燼。


彝族滅火隊:半年打火員,半年打工人

△ 一名民兵隊員正用鏟子消除冒煙的火患。


半年“打火隊”


一團火滅了,打火隊得往繼續往上走。可山裡行路哪裡容易,枝橫交錯,藏著暗坑和雜草,排頭身強力壯的隊長阿森掄起斧子,斬斷枝杈,算是幫後面的隊員開出一條路來。但跟上的隊員徒手撥開樹枝,還是免不了被劃傷,一路走,手上的口子一路多起來。


19歲的阿坡木加身法靈動,扭動著身體,在山林間快速移動。他一手抓著打火棍,另一手不用抓扶就能保持平衡,不一會,就趕上隊伍行程。但他並不能再往前,他得盯著剛剛自己打滅的片區,防止復燃。等待時,他席地而坐,一邊刷抖音,一邊大口把乾糧塞進嘴裡。


阿坡的父母常年在廣東佛山電子廠裡務工,家裡跟著奶奶長大,還有同歲的兄弟。加入打火隊僅僅只有兩年多時間,但阿坡已經是經歷了十餘場撲火的老手了。但在前一天,阿坡面對這場火災卻感到恐懼,當時火情突變,他甚至不自覺往後退了兩步,“怕它過來,把我帶走了”。


彝族滅火隊:半年打火員,半年打工人

△ 阿坡木加躺在已經撲熄的山坡上,他未滿19歲,是全隊最小的隊員,高中畢業後加入打火隊。


對於3月31日發生的驚心一幕,不少隊員都覺得後怕。山上風向突變,原本那山火只是一小片,卻突然如猛獸被驚醒般追向隊員身邊。最後隊員們只能慢慢一步步退出火場。

隊伍裡的老同志,則必須在這種時候機警起來。副隊長陳傳東常常需要當機立斷,根據現場情勢立刻通過對講機向隊伍內的兄弟們下達指示。


“幹隊長得說一不二,說退就是立刻退,說打就必須打。”陳傳東和隊長阿森二人既是搭檔,也是戰友。他們一起在山東服役,又最後回到西昌進了鎮裡的撲火隊。


彝族滅火隊:半年打火員,半年打工人

△ 副隊長陳傳東的腳趾被木頭砸傷,脫鞋都十分困難。


涼山州喜德縣森林草原消防局2001年成立,有80名隊員,兩臺中巴車和50多個風力滅火器。


阿森今年42歲,從親手創立了這支隊伍那天起,他就在這個隊伍中,經歷的大小山火不下200場。他是隊裡林草局的在編正式員工,一個月能拿四五千元。


其他人則是地方專業打火隊員,大多是當地農戶,和林草局簽訂合同,每年1-6月的旱季,作為專業隊員機動待命可拿1000元工資,出動滅火又能拿到一定的補助。


“我們只能算半年打火隊。”今年31歲的翁古木呷如此介紹,通常7月初火把節一過,翁古就得脫下防火服,和妻子一起前往深圳,兩口子一起進電子廠做工,再在每年彝族春節前(11月)回到梁山。


翁古告訴南方日報記者,這是大部分撲火隊員的常態,每年1月到6月,涼山旱季時,撲火隊員必須回到鎮上值守,隨時待命出發。而雨季後,隊員們則前往各地務工,成為各個城市的一線勞動者。


彝族滅火隊:半年打火員,半年打工人

△ 翁古木呷正在撲滅一處火患,到了7月不需要打火的時候,他通常會和妻子到廣東深圳打工,8歲的孩子交給父母照顧。


“專業撲火隊”背後的一根打火棍


午間,眼前的明火基本撲滅。撲火隊員們圍坐山邊,覆盤起幾日來的“火事”。喜德縣撲火隊和寧南縣森林草原專業撲火隊幾乎是前後腳趕到支援的,他們被安排的負責區域相鄰,都由農墾場“505”附近上山,唯一幸運的是,喜德縣撲火隊3月31日凌晨並未上山,避免了當晚風向突變的危險。


翁古回憶,3月30日晚11時他們接到命令支援85公里外的西昌,趕到時已是次日凌晨1時,寧南的隊員已經上山,他們則被要求原地待命。31日6時全隊出發,下午遭遇大風山火復燃,緊張撲救到傍晚。


“夜裡,我們下山了才得知道戰友犧牲了,不少隊員一下子哭了。”隊長阿森看來,所有涼山的撲火隊員都面臨這種危險。火場瞬息萬變,一股妖風,隨時可將撲火隊員擲入險地。


而山裡林密谷深,若信號不好,隊員溝通只能靠對講機。喜德縣撲火隊十人為一班,一班卻僅有一個對講機。


彝族滅火隊:半年打火員,半年打工人

△ 上午10時,經過近3小時的工作,隊員們在火場進行短暫的休息。


南方日報記者跟隨撲火隊員行程中,隨著撲火隊員深入火場,越是深入,隊伍的距離越被拉寬。起初50人還在一個山頭,一上午功夫,逐漸變為3人小隊處理一個火點,隊員們三三兩兩分佈山間。


因對講機不足,小隊間很難即時溝通。隊員們倒有些不以為意,“離得不遠,吼一嗓子就能聽到。”


有媒體報道,寧南剛剛組建3個月的專業撲火隊缺乏訓練。喜德縣新加入3個月的隊員表示,其實自己也未經歷專業培訓,撲火隊常常通過老帶新的方式來彌補訓練不足的尷尬。


地方專業撲火隊的滅火工具也並不專業高級。此次救援,喜德縣撲火隊只帶了3臺鼓風滅火機,但隊員們用得多的還是“2號工具”,僅由木根和皮條組成的打火棍。對於有隊員使用鼓風機也不夠熟練,面對熊熊逼近的烈火,常常遇到未能拉響發動機的窘境。因為沒有攜帶高壓細水霧滅火機,需要局部打溼降溫時,專業撲火隊員只好找民兵用“農藥噴霧器”幫忙。


彝族滅火隊:半年打火員,半年打工人

△ 副隊長陳傳東用鼓風機將火苗熄滅,到處都是乾枯的灌木叢。


“一根打火棍能保護好我們嗎?”一位隊員感慨,或許更專業的設備將大大提高撲火效率和安全,但在實際撲火工作中,卻常常也遇到設備實用性不強的尷尬,“兩臺車人都裝滿了,沒地方帶裝備。”


有隊員覺得,甚至從服裝上,都能看到喜德縣“專業撲火隊”是消防“雜牌軍”的真實處境。他們穿著印有“森林消防”的橙色制服,但帽子則是民兵迷彩帽和消防安全帽參差,後者還分出有無防火披肩的區別。隊員們腳上穿的,則是膠鞋、皮鞋、步鞋、運動鞋……不一而足。


裝備之外,最讓隊員們疑惑的還是其模糊的身份定位,“好像是官方的救援隊伍,但又好像也不是。”而在結束上半年滅火期後,隊員們則將轉回其本職,農民、工人或前往外地的打工者。


但不論工具何以簡陋,薪資又如何,面對洶洶火場,這些漢子們卻從未疑慮, “進了火場,我們就只是打火隊員。”


來源 | 南方+客戶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