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病毒改變的,和未曾改變的世界

3月28日,在離109歲生日只有幾天時,希爾達·丘吉爾因為新冠病毒去世了。

感染期間,她給家人講述了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的事情。那一年,她7歲,全家都感染了病毒,她眼看著馬車來把妹妹的小棺材帶走……

1918:病毒改變的,和未曾改變的世界


希爾達·丘吉爾和她的孫子安東尼。

一開始,很少人會想到新冠病毒的傳播速度比SARS還快,但蔓延至今,不少人已經開始把它與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相提並論。

據估計,那場大流行感染了5億人口,帶走了1700萬-5000萬條生命。

(注:由於當時缺少精確統計,專家的估測存在較大浮動,從1700萬到1億都有,主流認可在1700萬-5000萬的區間)

這種比較聽上去有點危言聳聽。的確,1918年流感的死亡率高,和當時的醫療水平、營養和衛生條件有關。那時,連抗生素都還沒製造出來呢。

但是,今天也有更危險的情況,就是交通密切程度擴大了50倍。比爾·蓋茨的團隊曾經在模擬計算後說,

如果今天再發生西班牙流感那樣的疫情,可能在250天內導致3300萬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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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的漫畫裡把病毒描繪成怪物。

在病毒面前,人類並沒有傲慢的資本。

新冠疫情也在不斷地昭示這一點:隱瞞、傲慢和僥倖的舉措,都受到了懲罰。

而這些,本來應該是人們從1918年大流感裡吸取的最重要教訓。

從隱瞞開始的第一波

1918年流感起源,至今爭論不休。主要有三種說法,一是在認為病毒在1917年末起於英軍位於法國的軍營;二是認為起於中國,由支援“一戰”的中國勞工帶到歐洲;但主流看法是起於美國堪薩斯州。

1918年3月11日,美國堪薩斯州芬斯頓的訓練營裡,有個叫阿爾伯特·吉特切爾的二等兵報告了他“感冒”的消息。

護士對他進行了登記、處置,但3天內,這個擁擠、簡陋的營地裡,又有數百個士兵報告“感冒”。

這個數量在3周內增長到1100人,最終,有230人發展成肺炎,38人死亡。

但士兵的交流和探親,都沒有停下來。

到4月底,美軍分佈在全國的36個訓練營裡,有24個出現了病例。

50個大城市裡,也有30箇中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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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界意識到這是新的疾病,但在當時,政府正在忙著參戰,而且是彰顯美國決定性作用的戰爭。

增援歐洲的美軍,把結束戰爭的希望帶過了大西洋,同樣也把死亡的陰影扯進了歐洲。

我們現在知道,這只是第一波病毒,它的致死率並不高,這樣就可以讓人類繼續麻痺,讓它得以狡猾地快速擴散。

4月,病毒先是在美軍援助的法國、英國等軍營裡擴散。

德軍不太明白為何對手的戰鬥力下降了,他們俘虜了很多英法士兵——但這樣,病毒就被帶到了自己的地盤。

最嚴重的時候,三分之一德軍喪失戰鬥力。

這只是多米諾骨牌的前幾張。

當時,德國戰場上佔優,但國內凋敝不堪,營養和衛生條件極差,所以,病毒傳入後方更是如人溫床,大量人口死亡,最後引發工人、士兵暴動,德皇下臺。

這是後話。在這一年春天,所有的參戰國都選擇了極力隱瞞疫情。

5月,病毒傳入西班牙。包括國王在內,近800萬人感染。

由於西班牙是中立國,沒有禁令的媒體如實報道了身邊的疫情——於是,其他國家媒體跟進,將此稱之為“西班牙流感”。

當時流傳歐洲的漫畫中,病毒有時被畫成恐怖的西班牙女郎。

雖然此時,在英國和德國本土,都已經爆發,緊接著的還有葡萄牙、希臘。

7月,流感進入丹麥和挪威,8月侵入荷蘭和瑞典。

中國、印度、菲律賓也都開始有病例報道。

到了9月,連遠隔重洋的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也淪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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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雅圖,沒戴口罩的乘客被拒絕上車。

中國是從南到北都有爆發:5月,溫州;6月,廣東;7月,雲南箇舊,北京,上海……

疫情最嚴重的要數浙江紹興。

當年10月,《申報》刊登了一封紹興的來信,說當地人都患上了奇怪的感冒,“一經腹瀉,旋即斃命”,“甚至一村之中,十室九家,一家之中,十人九死。貧苦之戶,最居多數。哭聲相應,慘不忍聞。”

傲慢中迎來的第二波

病毒並不需要名字,它只需要尋找更多的宿主,同時在變異。

在1918年夏末,平緩了一段的病毒突然在變異後殺傷力驚人。

塞拉利昂在一個月內就損失了3%的人口。有人當天發病,當天就死去。

而且,縱觀整個疫情期間,青壯年佔了死者的一半,9成患病的孕婦死亡。

關於這個現象,存在兩種假說,一種認為是老年人此前經歷過流感,已經有抗體;另一種,就是我們從新冠疫情中學習到的,年輕人免疫系統強,反而誘發了炎症風暴。

但在當時,人們對此一無所知,只有極深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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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屍房堆得像柴垛一樣,在最底下的那個人會是什麼感覺?”一位當時負責將病人包入裹屍布的護士,每天夢魘纏身,這樣思索道。

德國科隆市長阿登納後來回憶說,“最後,人們連憎恨的力氣都耗盡了。”

即使如此,當時在美國,為了營造即將勝利的歡慶氣氛,如果對流感做出預警,散播悲觀言論,就會被極端民族主義者和愛國者攻擊。

紐約、洛杉磯、費城當局公開表示,這只是普通感冒,只要做好預防就沒問題。

9月28日,費城舉行了為戰爭籌款的大遊行,結果三天後,流感就大面積爆發,之後的6周內,1.2萬費城人因為疫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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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城組織的購買愛國債券的大遊行。當局強調,“無需擔心,我們相信我們已經掌握了一切。”三天後,費城31家醫院全部爆滿。

沒有輪到自己的教訓很難引起重視。

在匹茲堡,已經得知費城情況的市長,還在安慰大家,“這件事還沒有影響到匹茲堡。”

不久後,那裡的死亡率便超過了費城。

在最嚴重的10月,全美19.5萬人染病身亡,整個疫情期間失去了67.5萬人。

美國人平均壽命下降了1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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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太多人去世,墓地十分擁擠。

戰爭結束,第三波卻要開始了

城市每天在死人,軍隊也是急速減員。

根據記載,在1918年9月至11月之間,約有20%至40%的美國陸軍和海軍人員患有流感和肺炎。

其中一位,是時任海軍助理部長的富蘭克林·D. 羅斯福,他在考察完前線回程的船上感染。很多人在船上不治身亡。

羅斯福的肺炎也很嚴重,身體十分虛弱,但幸好挺了下來。14年後,他成為美國總統,唯一連任四屆的“戰時總統”

雖然表面強撐,但各國都知道:戰爭打不下去了。

於是,1918年11月11日,持續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匆匆宣告結束。

熬過死神折磨的士兵們開始返家,跨山越海,從城到鄉。

病毒也隨之潛行。並在第二年捲土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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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受害者,是1919年2月去參加“巴黎和會”的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

《大流感》一書認為,當時,歐洲戰勝國的領導人主張嚴懲德國,威爾遜則希望不要激怒德國人,提出了更溫和的計劃。

但在患上流感後,曾經冷靜和深思熟慮的他,變得偶爾善忘、易怒,缺少耐心,突然間放棄了自己的主張。

於是,德國被要求支付大量戰爭賠款並割讓領土,苛刻對待之下,德國困難重重,並充滿屈辱,間接促成了納粹的崛起。

“社達”退場,隔離和口罩來了

每天都在死人,教堂的鐘聲不斷在響起。

醫生成了所有人心裡的依靠。像每一次疫情期間一樣。

但實際上,他們也是如同沒頭蒼蠅。沒有人知道這場流感是由什麼病原體造成的。

在當時的條件下,實驗是非常艱苦、緩慢的工作。紐約一個實驗室裡,要清洗和消毒的玻璃器皿,就有22萬個。

直到1933年,經過很多科學家接力,才分離出第一個人類流感病毒,命名為H1N1。

要到2005年,研究人員才宣佈重組了1918病毒的基因序列。

科學沒有捷徑,沒有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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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流行》一書記載了當時醫生用過的一些治療方法,從嗎啡、阿司匹林,可待因、阿托品、洋地黃、番木鱉鹼,奎寧,到雞湯,小蘇打。

還有使用芥末糊,或是在草藥裡放入煤油。

美國有外科醫生建議市民不要穿緊的鞋,不知道邏輯從何而來。

很多人靠酗酒來自我治療,有一款流行的雞尾酒,就叫做“起死回生”。

疫情還激發了輕微的宗教復興,但教堂裡的聚集,又加重了傳染。

有些治療在今天看來像笑話一樣,但在當時,他們面臨的是茫茫未知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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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金山一處海軍訓練營裡,拉起帷幕防止打噴嚏傳播病毒。

不過,疫情的大流行,還是破解了當時一個流行的觀念——認為某些人的基因“優於” 其他人,而劣等人更容易染上疾病。

面對流感,雖然還是窮人更容易在貧病交加中死去,但總體上,是讓這些“社會達爾文主義者”意識到,無人能輕言倖免——它甚至因此被稱為“民主瘟疫”。

這也讓科學們放棄了優生學的迷惑,轉而從病毒的傳播下手。

隔離、戴口罩、洗手、不聚集……

事實證明,這是當時最有效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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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1918年大流感期間的全家福。

正是認識到必須全民動員,才能阻斷疫情,所以1920年之後,許多國家都開始加強公共衛生和社會保障體系的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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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克蘭市政廳在1918大流感期間被用作臨時醫院。

BBC提到一點,1918大流感之所以引起這麼多死亡,和重要的資源都被用於支援戰爭有關,而今天,許多醫療資源則是被富人等階層佔據……

疾病隨機帶走的名人

1914年,當24歲的天才畫家艾貢·席勒,認識住在工作坊對面的女孩愛迪絲時,他知道自己將陷入愛河,但絕對想不到4年後,愛迪絲會在懷孕中因流感去世,緊接著,三天後,他也因同樣的病去世。

1915年,當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出版名作《論無意識》時,也一定想不到自己下一本書的靈感會來自女兒蘇菲在1919年失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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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感如此廣泛的感染,意味著很多我們熟悉的名人,都遭逢過劫難。

沃爾特·迪斯尼1918年9月時參加了“紅十字會救護隊”,擔任救護車司機,在芝加哥服役時患上流感。

海明威、斯坦貝克、愛德華·蒙克、喬治亞·歐姬芙、麥克阿瑟,也都曾中招,但倖存了下來。

有個從德國移民紐約的商人弗里德里希,在第一波流感中就患病,很快去世。

留下12歲的兒子,為了幫助家裡,早早開始創業——他後來有個兒子,取名作唐納德·特朗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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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臨終之前。

艾貢·席勒夫婦,是被第二波變異的病毒擊中的。當年10月中旬,席勒在妻子伊迪絲患了“流感”時,曾給他的母親寫信:

“伊迪絲在八天前患上了西班牙流感,現在也遭受著肺炎。她懷孕六個月了。這種疾病異常的嚴重和危險。我正在為自己做最壞的準備。”

席勒早有心理準備,因為導師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在春天已經死於流感。

《家庭》(因圖片尺度已去除)去世前,席勒留下一幅未完成的《家庭》,成為1918大流感象徵性的畫面。

席勒去世10天后,法國大詩人紀堯姆·阿波利奈爾也被流感帶走了。

他下葬那天,正好趕上巴黎在慶祝戰爭結束,他的朋友桑德拉爾回憶說, “巴黎在慶祝。阿波利奈爾卻死了。真是荒誕。”

這些悲傷,在文學和藝術裡,有著長久的回聲。


劫後餘生,會怎樣?

大流行是在1920年春天神秘消失的。

不知它為何而來,也不知為何而去,卻隨機地帶走幾千萬生命。這種無常感,對人的心智是極大的挑戰。

前面提到,與新冠疫情相反,當時死亡率最高的是青壯年。很多人留下的,是陷入困苦中無依無靠的老人和孤兒。

還有一些倖存者面臨著後遺症:一種被診斷為精神性乙型腦炎的“昏睡病”侵襲著他們。這不是普通的失眠,而是經常易怒、嗜睡、狂躁,病毒的威力在他們身上就像“緩刑”或者凌遲。

另有些人患上了慢性帕金森症——又過了十年,人們才意識到它也是病毒的後遺症。

這些悲劇,帶來一個激烈反應,就是自殺率的快速攀升,和抑鬱情緒的大量發生。

它與“一戰”的創傷交織在一起,很難精確量化統計。

但痛苦之下,強烈的幻滅之感,和虛無的情緒,蔓延至那時的文學和藝術。

那段時間的藝術作品開始更為赤裸、深沉地表達個人的脆弱與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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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代開始,在很多作家的筆下,疾病都開始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

女作家凱瑟琳·安妮·波特患上流感時28歲,雖然倖免於難,但從醫院出來後,她很虛弱,頭髮全脫光了,再長出來時,變成了白色。

她的小說《蒼白的馬,蒼白的騎士》,便以此為背景。

“通往死亡的道路是萬劫不復的漫長征途,而內心隨著每次新的恐懼而一點一點崩潰,每一步都伴隨著骨子裡的叛逆,意識也建立著它苦楚的抵抗,這終將去往何方?”她在其中寫道。

有人想要把痛苦牢牢記住,就有人想要把它快點忘記,抓住轉瞬即逝的歡愉。

1920年代,在美國被稱為“爵士樂時代”,由菲茨傑拉德命名,他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說,這是“一個揮金如土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嘲諷的時代。”

傳統的清教徒道德轟然倒塌,享樂主義大行其道。

由於大量青壯年在戰爭和流感中死去,倖存下來的人,在勞動力市場上也就有了更高的價碼,然後又把它投入消費。世界在快速地繁華起來。

人們明明知道奢華的背後是空虛,卻還是熱情地投入其中,因為那就是無常的命運。他們選擇了接受。

蓋茨比的戀人說她“曾吻過幾千人,還準備再吻幾千人”。

與其指責那是放浪形骸,不如想想那個世界剛剛吻過死神。

在當時歐洲的精神首都巴黎,同樣在20年代出現了一個“充滿幻覺的輕浮時代”。

每個人都忙忙碌碌,不想被繁華的時代丟到安靜的邊緣。

直到1929年的大蕭條,再次將這些幻覺抹去。

改變的,未變的……

對比1918,今天這場疫情,醫學和技術上天翻地覆,大部分國家也有財政保障,但還是有很多事情,像100年前那樣在重複:

隱瞞在繼續,傲慢在繼續,謠言在繼續,僥倖的心理在繼續,疫情發生後的種族主義攻擊也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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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發表了首個全國範圍內的的研究,調查顯示,在普通人群中,因為新冠疫情而出現心理困擾的比例就高達35%,其中5.14%的受訪者遇到嚴重的心理困擾。

疫情是對所有人的衝擊,從外到內。

沒有簡單的樂觀或悲觀,也沒有很容易就能痊癒的創傷。

只是,我們不知道它會以什麼樣的形式表現出來,會匯成怎樣的趨勢。

“技能、知識和組織都會改變,但人類面對疫病的脆弱,則是不可改變的。先於初民就業已存在的傳染病,將會與人類始終同在,並一如既往,仍將是影響人類歷史的基本參數和決定因素之一”。歷史學家威廉·麥克尼爾在《瘟疫與人》裡寫道。

縱觀歷史,每一次全球大流行,都會對社會產生深遠的影響,從體制政策到人心和價值觀。

現在,當新冠病毒的傳播速度比以往更快時,我們的反思和改變,能夠跟上嗎?

丘吉爾說:“永遠不要浪費一場危機。”

病毒以進化求生,人,同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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