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一人來,也終要一人歸,或許這就是"活著"的定義

《活著》是餘華至今為止最暢銷的小說,寫於1992年。餘華是在創作短篇小說、中篇小說的過程中積累了充分自信以後,才開始長篇小說創作的。餘華在寫作本書的時候,認為一部長篇小說寫15萬字就足夠了,事實證明,這本很短的長篇小說,把一個人的一生寫得特別精彩感人。

這本小說的起點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主人公叫福貴。福貴原來是一個吃喝嫖賭的浪蕩子,在賭博中輸光了家產,後來經歷了不斷的歷史變遷和家庭變故,最後孑然一身,只有一頭老牛相伴。餘華通過濃縮的苦難,來表達活著的意志、生命的頑強。


《活著》:一人來,也終要一人歸,或許這就是


01、任性的小少爺,到孑然一身的老人,其實都是自己的過錯

福貴講的故事很悲慘,他原來是一個吃喝嫖賭的敗家子,他送走了一個一個親人,最後只剩下他自己。這個往事橫跨了四十年。故事開始於上世紀的四十年代,他父親那時候還有一百多畝地,他老婆是米行老闆的女兒叫家珍,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叫鳳霞,他老婆肚子裡又懷著一個。

他老婆是賢惠善良的,福貴說,他在妓院裡頭混的時候,有一天回家,他老婆就給他做了四樣菜,都是素菜,各不相同,底下都藏著一塊肉。這個是為了告訴丈夫,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但底下都是一樣的。這當然阻止不了福貴的慾望。

他嫖還好,關鍵是賭,他還不知道賭都是設了局的。他最後一次輸光家產的時候,他老婆家珍就找到了賭館,跪在地上對他說,她說你跟我回家,她說你要不回去,我也就跪在地上不起來。那福貴就對她又打又罵,然後讓賭館裡的人拖著她,把她拖出去了。這天晚上,他老婆家珍就帶著七個月的身孕哭著走回家,也就是在這天晚上,福貴輸光了他所有的家產。所以,這個家庭的第一次災難實際上是福貴自己造成的。


《活著》:一人來,也終要一人歸,或許這就是


為了給他還債,他爹就把所有的家產都換成了銅錢,換成銅錢很沉啊,就裝了兩大筐,上面當然都蓋上了葉子,讓福貴挑著這兩大筐的銅錢去還債。然後他爹就對福貴說,他說:我家老祖宗只不過是養了一隻小雞,雞養大了以後變成了鵝,鵝養大了以後變成了羊,羊養大了以後變成了牛。我呢,到了我的手裡,牛變成了羊,羊變成了鵝。到了你的手裡,鵝又變成了雞,最後,雞也沒有了。然後他爹蹲在糞坑上面上廁所的時候,就掉下來摔死了。農村人上廁所都是蹲在糞坑上面的。小說剛開始描寫他爹蹲在糞坑上面,兩隻腳像鳥爪一樣有力,如今因為所有的家產都輸光了,他腳下就沒力氣了,風一吹,就從糞坑上面摔下來了。

福貴把家裡的一百多畝地都輸給了龍二,成了龍二的佃戶。他穿上了粗布衣服,就成了自食其力的農民了。家珍回到孃家去生下一個兒子,叫作有慶。按照道理說,他們可以過上本分日子,這日子還可以踏踏實實地過下去,但是他娘又病倒了,然後福貴去城裡請郎中,在請郎中的時候被抓了壯丁。

抓了壯丁以後,直到成了解放軍的俘虜才被放回家。這時候已經幾年過去了,這幾年過去,他娘就死了。然後,他的女兒鳳霞得了一場病,發了高燒以後,變成了又聾又啞。好在這時候村裡頭土改,他就分到了龍二租他的五畝地,龍二反而是成為地主,戴著地主的帽子被槍斃了。小說中間,龍二就對福貴說:福貴,我是替你去死的啊。這個情況當時在農村很普遍,有很多敗家子把田地輸光了以後,把地主的帽子就給了別人。

先是家珍得了軟骨病,她的病眼看越來越不好了,就向福貴交代了後事,她說:我死了以後,你不要用麻袋裝我,因為麻袋上面都是死結,我到了陰間解不開的。餘華其實在很多小說裡頭都寫到這個情節。但是餘華卻要讓生龍活虎的有慶先死,有慶是死於給縣長的老婆獻血。

縣長的老婆是校長,難產,學校就組織學生們給她輸血。老師本來以不守紀律為名已經排除了有慶,但是最後,排在前面的學生血型都對不上,最後就輪到了有慶。因為有慶的血型對上了,為了救縣長老婆的命,縣醫院的醫生就把有慶的血給抽乾了。福貴就找縣長討要說法,結果一看,這縣長是他原來槍林彈雨裡頭一起滾過來的兄弟,叫作春生。

有慶死以後,是鳳霞死。鳳霞本來嫁給了城裡一個老實巴交的搬運工叫二喜,二喜是一個歪頭,但是很孝順。鳳霞是死於生孩子的時候難產,孩子生下來了,她卻死了,孩子的名字就叫苦根。

小說裡頭寫家珍送有慶和鳳霞,都寫得催人淚下。有慶死了,福貴瞞著家珍,但是家珍其實心裡都明白,她知道有慶就埋在村西,她就讓福貴揹著她到村西去看看。到了有慶的墳上,小說裡頭就描寫她兩隻手就在摸墳上的泥土,墳下面是有慶,卻一點力氣都沒有。福貴揹著她到村口,她就哭著說,有慶不會再從這條路上回來了。福貴說:"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裡的小路,聽不見我兒子赤腳跑過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灑滿了鹽。"

等兩個孩子都死了以後,家珍也就死了,死的時候她說:"鳳霞、有慶都死在我的前頭,我心也定了,用不著再為他們操心了,怎麼說我也是做孃的女人,兩個孩子都孝順我,做人做到這樣,我也就該知足了。"福貴就感覺到家珍的手臂在一截一截地涼下去,她全身都涼了,還有胸口一塊地方暖和著,然後他的手就貼在那個胸口上面,福貴就感覺到胸口的熱氣就像從他的手指縫裡一點一點地漏了出來。寫得很細膩,很感人。

家珍死了,還有二喜和苦根。二喜是在裝水泥板的時候被兩塊水泥板擠扁的。苦根剛過五歲就能夠幫著幹活了,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但是最後是吃了太多的豆子給撐死的。這不是三年自然災害,是因為家裡面沒有零食,苦根發著燒,福貴就給孩子煮了一鍋的豆子,沒想到他出門以後,孩子貪嘴,等他回來,苦根已經被撐死了。孫子也死了,福貴就只剩下自己。然後他在牛市上買下了一頭準備去屠宰的老牛,就給牛叫他自己的名字福貴,跟老牛相依為命。有人就說:"福貴,我看它的年紀比你爹還大。"還有人說"是兩個老不死"。

在小說的開頭,縣文化館的"我"見到福貴的時候,就聽他在這麼吆喝這頭老牛:"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都是他已經死去的親人。小說的結尾,老人牽著老牛迎著夕陽走去,老人說:"今天有慶、二喜耕了一畝,家珍、鳳霞耕了七八分,苦根還小,都耕了半畝,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說了,說出來你會覺得我要羞辱你。話說過來了,你年紀大了,能耕這麼些田也盡心盡力了。"

有慶是兒子,二喜是女婿,家珍是老伴,鳳霞是女兒,苦根是孫子,好像一家人還都在身邊,沒有離去。最後,老人就唱起蒼老的歌:少年去遊蕩,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背後是炊煙和晚霞。


《活著》:一人來,也終要一人歸,或許這就是


02、這部小說的文學價值

這個小說是從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形象開始構思的,餘華說,他是先有一個在陽光下面耕田,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臉上佈滿了皺紋、皺紋裡面佈滿了泥土的老人的形象,才有了"活著"這樣的標題。他要讓老人成為一個孤獨的見證,就有了家破人亡的這個經歷。這個經歷的開頭可以說是自食其果,但是後半部分,這完全是天不眷戀了。福貴的經歷是有意誇張的,一個家庭當然不可能集中經歷那麼多接踵而至、不斷的悲苦的死亡。餘華不是要表達福貴年輕時候作孽帶來的因果報應,這樣的認識就太簡單了,他要強調,生命其實是承受力,活下來就要承受時間的標記,時間是無情的。他要用這樣的承受力來感動我們。


《活著》:一人來,也終要一人歸,或許這就是


餘華說他寫這篇小說的時候,很受美國一首流行歌曲《老黑奴》的影響。這首歌裡的老黑奴是一個傭人,福斯特作這首歌的時候,他父親和他兩個兄弟都去世了,兩個姐妹出嫁,另一個兄弟去了克利夫蘭,家空了。這時候歌裡頭唱:親愛的朋友都已離開家園,去那天上的樂園。我聽見他們輕聲呼喚著我,我來了,我來了。我已年老背駝,我聽見他們輕聲呼喚著我……餘華說他是從這首歌裡聽到對苦難的承受力,和在承受中無怨無悔地活下去的態度。這充滿了滄桑感,這滄桑感就像歲月一道一道的無情的刻痕,在最後的結尾,這老人在夕陽中間就像是一個雕塑。這個形象太突出了。餘華不是要寫經過歲月以後的雲淡風輕,他是要寫傷痕都刻在老人的身上。他要這樣來寫高尚和強大,這是這部小說的感染力經久不衰的原因。

其二,這部小說採用了一個套裝的結構。下鄉採風的那個縣文化館的創作員,見到哄老牛犁地的福貴,這個小說裡頭就讓縣文化館那個創作員的"我"來聽老人的講述,講述中間有中斷。這個結構看起來很笨,但是如果沒有這樣的一個結構,只有老人的講述,就會缺少一個看老人的視角。這個視角不僅看到陽光下面老人和牛一樣黑的那個脊背,也看到老人臉上的皺紋歡樂地遊動著,裡面嵌滿了泥土,就好像佈滿田間的小道,就會看到這個福貴用他那粗糙的手指擦去臉上的眼淚,就像輕鬆地彈去他身上的稻草。這個文化館創作員的"我"和老人的關係,就突出了"活著"這個意象的畫面感。我以為餘華的目的就是我前面說的,要讓老人變成塑像。

第三,小說寫一個接一個的死,都沒有哭天喊地,悲傷都寫得很節制,很含蓄。在餘華的小說裡頭寫溫情的目的,好像都是為了表達隨後到來的苦痛。他喜歡海涅的一句話,海涅說:"死亡就是涼爽的夜晚。"在他筆下,死亡總是很輕易就來到了,這可能跟他小時候的經歷有關。他說他家後來就搬到了醫院裡去,他家住的門對面就是太平間,他說他小時候會搬個小板凳,就坐在那兒看,看太平間前面的哭天喊地。夏天天熱的時候,還會睡到太平間那個水泥床上去,他說那個水泥床上面很涼快。在這個小說裡頭,死亡表達的都是福貴的樸素面對,它表達的其實是人生的無法抗拒,這其實是餘華對存在本身的一種思考。

第四,餘華這部小說中間的福貴都是娓娓道來,波瀾不驚,他講了一個悲慘到底的故事,但餘華的寫作方法和莫言是不一樣的,莫言的寫作往往是一寫起來就一瀉如注,餘華就寫得很慢,他好像是一個一個句子地尋找表達的魅力。福貴的講述中間也用了一些樸素生動的語言,比如說他比喻嫖妓和賭博,他說,嫖妓只是為了輕鬆一下,就像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樣,說白了就是撒尿;賭博只要靠一雙眼睛和一雙手,眼睛要練成爪子一樣,手要像泥鰍一樣滑。福貴開頭和結尾對牛的訴說,讓我想起瑞典著名導演伯格曼《野草莓》的結尾,老人躺下睡覺的時候,就看到自己站在山坡上面,就看到他父母正在河邊釣魚,那是年輕時候的場景。這也是小說最有感染力之處。


《活著》:一人來,也終要一人歸,或許這就是


03、作者餘華這個人

餘華是浙江海鹽人。海鹽這個地方還出過一個大出版家,就是商務印書館的創始人張元濟。餘華是1994年在出版他的第一套三卷本文集的時候寫了一個自傳,這個自傳裡頭說,他父母原來在杭州的一個衛生防疫站工作,因為他父親太想當外科醫生了,所以在他一歲的時候,他父親就到了海鹽。到了海鹽以後,他們家住在一個弄堂的末尾,這個弄堂的後面就是農田。這是當時典型的江南縣城的情景。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呼喊與細語》的開頭,是以第一人稱來寫作的,其中的"我",是一個農村的孩子,"我"看到兩個城裡來的孩子坐在樹下的小圓桌旁吃飯,這兩個城裡來的孩子就是餘華和他的哥哥。

餘華是在短篇小說、中篇小說積累了充分的自信以後,才開始他的長篇小說創作的。他在90年代討論長篇小說篇幅的時候說,一部長篇小說寫15萬字就足夠了。這包含著兩層意思:第一層,他覺得應該用比較少的篇幅來包容比較多的容量,選取一個角度,用15萬字就可以達到別人寫30萬字、40萬字的容量;第二層,也就是從照顧讀者的角度來看,他認為15萬字讀著不累。其實,餘華是一個很考慮讀者閱讀需求的作家,他的長篇小說除了《兄弟》,《活著》的篇幅只有12萬字,《許三觀賣血記》是15萬字。所以莫言就說,餘華是寫得最少、掙錢最多的作家。


《活著》:一人來,也終要一人歸,或許這就是


結語:

《活著》這本書不僅講述一個老人孤苦的一生。而在其背後,還有著那個時代特殊的經歷。或許,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活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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