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頭腦的兩種類型(醒腦)

假如確實存在著這樣兩種對知識增長都有所貢獻的不同類型的頭腦,那麼這有可能意味著我們目前實行的錄取大學生的制度,也許會把可以做出重大貢獻的人拒之門外。

——弗裡德里奇·哈耶克

多年以前,由於一些偶然的機會,我注意到科學思維有兩種不同的類型,此後我便懷著越來越大的好奇心,一再對它們進行觀察。我總想說出它們的區別所在,但是由於這種說明可能有自我中心之嫌,使我一直遲疑不決。我對這件事的興趣,主要來自這樣一個事實:即我本人代表著不合常規的類型中一個極端的例子。因此要想談論這件事,難免就要大談自己,那看起來肯定像是在為不合認知標準的行為巧作辯解。不過現在我得出的結論是,承認這類研究者所能做出的貢獻,有可能為高等教育政策帶來重要的結果。由於這個緣故,就此作點說明,或許可以服務於一些有益的目的。

哈耶克:頭腦的兩種類型(醒腦)

弗裡德里奇·哈耶克

記憶超強的“自己專業中的大師”

對於偉大的科學家,存在著一種有些誇張但並非完全錯誤的老生常談:他首先被認為是他那門學科中完美的大師,他總是能夠隨時掌握自己學科的全部理論和所有重要的事實,隨時可以回答他所屬領域中的一切重要問題。這種完美的人可能並不存在,不過我確實遇到過一些十分接近於這種理想境界的科學家。我相信,許多人都認為,這就是他們本人應當達到的目標,並且時常為沒有入此境界而苦惱。這也是我們認為值得稱頌的一類人,因為我們能夠真切地看到他們發揮的作用。大多數傑出的解釋者、最成功的科學教師、作家和演說家,以及才華橫溢的論辯家,都屬於這類人。他們對自己的學科瞭如指掌,不僅清楚自己的見解,而且熟諳古往今來別人的各種理論,故可作出明晰流暢的解釋。無可懷疑,這些在知識現狀方面公認的大師,也包括一些最具創見性的頭腦,但我拿不準的是,這種特殊的才能是否真正有助於創新。

我的一些最親密的同事和最要好的友人,都是屬於這個類型的學者。他們的成就使他們獲得了當之無愧的名望,對此我絕不敢望其項背。在關於我們科學現狀的幾乎所有問題上,我認為他們都比我這種人更具有提供信息的才能,在向外行人和年輕學子解釋某個學科這件事上,他們的說明要比我所能做到的更易於理解,因此對未來的從業者會有更大的幫助。不過我打算加以辯解的是,在各研究機構中,也應為另一種類型的少數頭腦古怪的人留出一席之地。

哈耶克:頭腦的兩種類型(醒腦)

我在私下的談話中,習慣於把公認的標準型科學家稱為記憶型。這多少有些不太公平,因為儘管他們的才能來自一種特殊類型的記憶力,但是還有其他類型的記憶力。因此我在這裡將這種類型的人稱為“自己專業中的大師”( master of his subject)。這種頭腦能夠儲存他所談到或聽到的特定事物,那常常是表達某些觀念的特定詞語,而且他能夠長期保存。根據我的親身經歷,至少是我十分年輕時的經歷,我知道一個人有可能缺乏這種能力,儘管他對孤立的事實可能有很不錯的短期記憶力。我這裡主要是指在年終考試前的幾周內,把一年所學但又從未寫過作業的幾門課程,突擊式地複習一下全部要點,以便完成中學學業,得到進入大學的機會。但是,這些很快得到的知識,也會同樣快地被我忘掉。對於一些複雜的論證,我從來不具備長期記住其前後步驟的本領。我也無法記住那些有用的知識,除非我能把它們納入自己熟悉的觀念框架之中。

我在同那些效率更高的學者在一起時沒有產生強烈的自卑感,是因為我明白,我所想到的無論什麼新見解,都要歸功於我不具備他們的能力,也就是說,我常常記不住那些勝任愉快的專家們據說瞭如指掌的事情。我所得出的無論什麼新見解,都是我付出痛苦努力重建論證的結果,而大多數稱職的經濟學家都可以毫不費力地立刻複述這種論證。

與困惑相伴,並進行獨立的求索

那麼,既然我自稱是個訓練有素的經濟學家,我個人的知識基礎又是什麼呢?顯然,它不是建立在對具體的論述或證據有出色的記憶。一般而言,我對於自己讀過的一本書,或聽過的一次課,就算它們和我本人的專業有關,一般而言我也無法複述它們的內容。不過,這些就算我剛剛讀過或聽完也無法複述其內容的著作或授課,確實經常讓我獲益匪淺。事實上,假如我試圖記住這位作者或教師的話,那麼它們所能帶給我的好處就會喪失大半,至少就那些我已經有所瞭解的題目而言,情況確實如此。還在做學生時,我很快就放棄了做課堂筆記的嘗試——只要我一這樣做,我的理解力便戛然而止。我從聆聽或閱讀別人的思想中獲得的,是它們改變了我本人觀點的色彩。我聽到和讀到的東西,並不能使我複述它們的思想,而是改變了我自己的思想。我不會記住它們的觀點或概念,而是對我本人的見解和觀念之間的關係作出修改。

這種汲取知識的方法的結果,或許可以將它比作一幅合成照片的模糊輪廓而得到最好的說明:把本來十分熟悉的面孔疊加在一起,以便找出一類人或一個種族的共同特徵。在這種世界圖像中,不存在十分精確的東西。但它提供了一張地圖,或是一個框架,人們必須從中找出自己的路線,而無法遵循嚴格規定的既定路線。我的原料所給予我的,不是我可以整合到一起的一條條知識,而是使我能對現存的結構作些改進。我必須通過觀察所有的警示信號,在這個框架內找出一條道路。

哈耶克:頭腦的兩種類型(醒腦)

據說懷特海曾言,“獨立思考之前的狀態就是頭腦糊塗”。這正是我本人的體驗。我記不住在別人看來一目瞭然的答案,於是我經常不得不為某個在頭腦更有條理的人看來並不存在的問題思考出一個答案。存在著這種知識並非十分罕見,這可由一個半開玩笑的說法來證明: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就是把所學知識忘掉大半的人。這種低下的記憶力,可能正是判斷力十分重要的引導者。

我傾向於把這種類型的頭腦稱為“困惑型”,不過,假如將其稱為糊塗型,我也不會介意,因為他們在沒有經過苦苦思索而得出一定程度的明確知識之前,他們就某個題目的言論往往就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

他們常與困惑相伴,並且很少能得到發現新見解的補償。他們的困惑來自這樣一個事實:他們無法利用那些可以使別人輕而易舉迅速得出結論的現成套話或論證。但是,對一種公認的觀點不得不找出自己的表達方式,有時會使他們發現,習以為常的套話中包含著某些漏洞或隱蔽的錯誤前提。對於因為對潛在的不合理假設作了看似有理實則含混的措辭轉換,因而長期不為人察覺的問題,他們不得不作出明確的回答。

以這種方式進行思考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似乎顯然要依靠一個沒有語言的思維過程,這種現象雖然不時受到駁斥,但我認為它至少在那些掌握兩種語言的人中間經常出現。對於他們而言,“看到了”事物之間的某種關係,並不意味著他們也知道表達這種關係的詞語。即使在作出尋求準確語言表達形式的長期努力之後,他們仍有可能強烈地感到詞不達意。他們還表現出一種有點兒令人費解的特點,我相信它並不罕見,卻從未聽到有人對此有所說明:他們在不同領域的許多具體想法,可能都是來自某個更具普遍性的概念,他們最初對此並無察覺,只是由於後來他們在處理不同問題的方法上的相似性,才使他們恍然大悟。

自從寫了以上內容之後,我又為進一步觀察到的一種現象而詫異。我在我本人這個研究領域裡的一些密友,一些我認為最出色的“自己專業中的大師”,我主要是通過對他們的觀察才形成了這些想法;他們對自己周圍的主流意見和當時普遍存在的知識時尚,似乎也格外敏感。凡是力求掌握自己那個時代的所有相關知識的人,以及那些通常認為如果一種意見被廣為接受,那麼它必定有點意義的人,這大概是難免的事情。而“糊塗型頭腦”卻更樂於執拗地自行其是。我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重大意義,這大概能使第二種類型的頭腦免除了對不適合自己思維架構的觀點詳加探究的麻煩。但僅此而已嗎?

假如確實存在著這樣兩種對知識增長都有所貢獻的不同類型的頭腦,那麼這有可能意味著我們目前實行的錄取大學生的制度,也許會把可以做出重大貢獻的人拒之門外。人們對只有通過了一定考試者方可要求得到大學教育的原則表示懷疑,當然還有一些別的理由。在學校裡是壞學生、甚至通不過這種考試的偉大科學家為數不少,而兒時在校時功課門門優秀,後來也在知識上表現優異的學生,卻並不多見。我認為十分清楚的是,採用目前的原則,事實上使基於對自己的專業有強烈興趣而治學的人數比例減少了。

我們是否應當進一步增加因為通過了一定考試而得以有權享受大學教育的學生的數量,對此我極為懷疑,同時我也強烈地感到,應當採用另一種辦法,把科學求知慾的強度作為決定性因素加以考慮。這意味著自己作出一些犧牲的人也應當獲得這種權利。我隨時願意承認,這種願望的強烈程度,與使這種願望得到滿足的支付能力沒有多少關係。用幹其他工作掙錢補貼這種學習,可能也不是恰當的辦法——這當然不是指那些需要進行實驗的學科。在法律或醫學類的專科學院,可以用就業後掙錢償還貸款的辦法解決學費問題,但這對那些選擇了從事理論研究的人來說,並沒有多大幫助。

但是,每個人都有能力作出一定的犧牲;並且憑著這種犧牲,應當給予一個人在一段時間裡把全副精力用於學習某個專業的機會。如果有人自願發誓過幾年半修道院式的簡樸生活,放棄按我們目前的財富水平年輕人往往視為當然的許多娛樂和消遣,以此來回報他所獲得的特殊機會,而且這的確是由於他本人的努力所得,並不是來自別人對其能力的鑑定,那麼他的治學熱情便應真正受到重視。這可以使那些只有在專心致力於自己的專業時才有可能一展才華的人獲得一個機會。

哈耶克:頭腦的兩種類型(醒腦)

我所設想的是這樣一項安排:凡是選擇過這種生活的人,可以得到住房、簡單的食品以及豐富的書籍之類的必需品,但除此之外,他必須下決心過十分節儉的日子。在我看來,打算在幾年的時間裡放棄年輕人的一些正常享樂,這同在學校的各門功課上考試過關相比,更能說明一個人有可能從高等教育中獲益。用作出這樣的個人犧牲來換取學習權利的人,如果他們比因考試過關而入學的人更受同學們的尊重,我並不會感到奇怪。一個大概仍然得到公認的事實是,最偉大的成就和名望皆來自自律者,他們一心追求自己選定的目標,而將大部分其他娛樂棄之一旁——犧牲許多人類的其他價值,不少偉大的科學家在其一生最富創造力的階段,皆不得不如此。

當然,即便是這種制度,一個人是否獲得批准,還是需對他在所選專業上的能力有所證明,以及不斷有證據表明他在學業上有所進步。我十分樂意看到,那些在四年左右的時間裡一貫忠實地遵守特殊紀律並展示出非凡才能的人,成為享有充分自由的研究生。即使參與這項計劃的人大多數都半途而廢,不是沒有完成學業,就是表現得能力平平,我仍然相信這種制度會使我們找到並培養出一些人才,而沒有這樣的制度,這樣的人才便會流失。我認為,這樣吸收進來的這些人,應是任何學術團體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這樣做,也可以在擅長考試的人之外,建立起一條使所有的頭腦各得其所的神聖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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