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孤獨”柳宗元:貶謫歲月,他預言了自己的死亡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如果把《江雪》看成一首藏頭詩,柳宗元寫的是:千萬孤獨

從冠蓋滿京華的長安貶到山遙水遠的永州,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柳宗元感受到了無邊無際的千萬孤獨。以後,這孤獨將伴隨他終生

而與孤獨作戰,也將是他終生的宿命

在孤獨的宿命中,他努力尋找並創造生命的意義

於是,千年之後,我們看到了一位清瘦的智者和仁者,也看到了文字的光芒與力量。

“千萬孤獨”柳宗元:貶謫歲月,他預言了自己的死亡

繪圖:劉新華


柳宗元預言了自己的死亡。

春暖花開時節,他在郊外亭中與幾名下屬飲酒。酒至半酣,他忽然長嘆,“我被朝廷貶謫到柳州,不能為時所用,這是我人生的大不幸;但到了柳州,與你們相處甚好,又令我寬慰。不過,我明年就要死了。”

眾人都以為柳宗元喝醉了,紛紛溫言相勸,並再次向他敬酒。柳宗元來者不拒,終至酩酊大醉。

回首往事,自從參與永貞革新並遭保守派清算以來,短短一生中的最後十幾年,柳宗元幾乎都是在貶謫中度過的。在永州捱過漫長的十年後,一度,他被召回長安。正當他以為貶謫已然結束,前途即將重放光明時,又被貶往更為偏遠的柳州。

貶謫南方,似乎是柳宗元的宿命。他在永州和柳州,度過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歲月。貶謫毀滅了他,也造就了他。


俟罪非真吏

盛夏,湘南大地有如火烤。正午,空氣彷彿在蒸籠裡蒸過。我趕了數百公里的路,來到瀟水即將匯入湘江的永州城外。瀟水之濱,一條曲曲折折的老街,順著瀟水的一條支流延伸到遠處的山巒中。老街中部,有一座古老的祠堂。這就是為了紀念柳宗元而於北宋年間修建的柳子廟。至於老街,就叫柳子街。

“千萬孤獨”柳宗元:貶謫歲月,他預言了自己的死亡

永州柳子街。聶作平攝

柳子街盡頭,是著名的黃葉古渡。歷史上,它是由湖南進入廣西的重要通道,是連接中原與嶺南的要津。

回望千年以前,柳宗元是帶著一身傷痛與悲憤來到永州的。

柳宗元積極投身的永貞革新,其目標是想解決影響朝廷長治久安的兩大毒瘤,即宦官專權和藩鎮割據。但事實上,革新一百多天裡,改革還遠沒有真正觸及這兩大痼疾時,宦官和藩鎮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不利於他們的氣息,因而先發制人。於是,包括柳宗元、劉禹錫在內的革新者——史稱二王八司馬——紛紛被貶往邊遠地區。

最初,柳宗元被貶為邵州刺史,當他帶著家人前往邵州赴任時,剛到洞庭湖,又接到朝廷的新任命:撤銷正四品的邵州刺史,改任正六品的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後一個職務,換句話說,就是編外的閒員。按唐朝慣例,員外置就是保留行政級別,但不得干預政務。一句話,既沒有公務,也沒有官舍,像犯人一樣被禁錮在一個地方,不得許可,不能隨便出境。用柳宗元后來所寫的詩來說,那就是“俟罪非真吏”。

1200多年前,柳宗元一行溯湘江而上,終於抵達臨水而建的永州時,已是永貞元年(805年)年底了。

還在船上,柳宗元就已經感覺到了越來越濃的節日氣氛。進入永州城,節日氣息更濃了。大戶人家張燈結綵,朱門深院飄出酒肉的香味,集市上擁擠著眾多做買賣的民眾。

但是,柳宗元還不知道這個新年將如何度過,甚至,該在哪裡度過。

永州又稱零陵,其名得自於上古賢君堯,據說他的陵墓就在這裡。秦始皇推行郡縣制,在此設了零陵縣。隋朝時,改零陵為永州。湘江與瀟水在城外交匯,永州城就坐落於江畔的山巒之間。

唐制,全國的州根據管轄人口數量劃分為上、中、下三等。全國共有州327個,其中上州109個,中州29個,下州189個。具體來說,凡人口在3萬戶以上的為上州,人口在2.5萬戶以上的為中州,人口在2萬戶以下的為下州。

唐代的永州隸屬江南西道,下轄零陵、祁陽、湘源和灌陽四縣。大致包括今天的湖南西南部和廣西東北部部分地區。開元時,永州有27000餘戶,17萬餘人,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中州。然而,經過安史之亂,到了幾十年後的元和年間,人口劇減,當時的統計竟不到1千戶。雖然這很有可能是當時戶籍管理混亂造成統計有誤。但不管如何,柳宗元就要安身立命的永州,的確是一個山困水阻,人煙稀少的荒涼之地。

柳宗元到刺史府向刺史報到後,幾乎不抱希望地提出能否為他一家老小解決住所。果然,柳宗元失望了。刺史對他既不熱情,也不冷淡,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或者說,有禮貌地拒人千里。

其時,柳宗元一家老小還住在城邊的客棧裡,但那裡顯然不可能住得太久。必須儘快找到房子。並且,由於收入微薄,還得精打細算,房租一定不能太貴。

就在柳宗元憂愁不已時,龍興寺的住持重巽和尚向他伸出了橄欖枝:他早年在長安與柳宗元相識,很欽敬柳宗元的文才與膽識。聽說柳宗元被貶到永州的消息後,他天天派人到刺史府打聽。這天,當他聽說柳宗元已到刺史府報到後,急忙坐了小船過江來邀請。

柳宗元十分感激重巽的盛情。龍興寺,便成為柳宗元貶謫生涯中的第一個居住地。

今天的永州是湖南省轄市,市府駐地在冷水灘區。與冷水灘相距幾十公里的零陵區,既是古代零陵縣治所在地,也是永州州治所在地。

永州州城外,湘江環繞,龍興寺就座落在湘江西岸的小山坡上,與永州城隔河遙遙相望。據記載,唐時的龍興寺,早在幾百年前的三國時期,蜀國重臣蔣琬和吳國名將呂蒙曾先後在此居住,後來才改成了寺院。

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小廟。柳宗元看到,小山坡上的寺廟四周,林木參天,怪石林立。因為地處偏遠的城西,寺里人跡罕至,大白天的,野鴨和白鶴也三五成群地飛到寺廟中庭覓食。寺廟大殿前的臺階下,竟然生長著一叢叢高過人頭的蘆葦。總而言之,龍興寺給柳宗元的第一印象就是破敗,荒涼,如同他彼時的心境。

龍興寺裡的房舍並不多,重巽和尚把西廂房撥給了柳宗元一家居住。西廂房卑溼,光線昏暗。與柳宗元在長安的官邸相比,無疑霄壤之別。次日,重巽和尚找來工匠,在牆上增開了一扇窗,並在屋子外面,用木頭搭起一個小小的迴廊,這才勉強可以住下了。

從繁華的京城到邊遠的下州,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落差是巨大的,而各種不適應也隨之而來。

首先是語言不通。自秦漢伊始,政府為了政令暢通,就一直在推行“普通話”,它們被稱為雅言、正音、官話。唐代,洛陽是東都和重要城市,因此,唐朝的官話是以洛陽讀書音為準。所謂洛陽讀書音,不是洛陽方言,而是洛陽太學裡教學採用的標準讀書音。但是,掌握洛陽讀書音的畢竟只是少數仕人和商人,遠在中原文化圈之外的邊僻之地,絕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洛陽讀書音為何物。

語言不通幾乎也是唐代所有流貶邊地的官員遭遇的第一件麻煩事,比如元稹貶往通州時,他最苦惱的事就莫過於語言不通:夷音啼似笑,蠻語謎相呼——這遠離首都的蠻荒之地,當地人明明在哭,聽起來卻像在笑。佶屈聱牙的方言,只能連猜帶蒙。韓愈在陽山作縣令時,因雙方言語不通,在與當地人交流時,竟發生了相互指斥的誤會。

柳宗元到了永州後發現,“楚、越間聲音特異,鴂舌啅噪”,當地人的方言,壓根兒就不知道在說什麼。當然,令柳宗元感慨萬千的是,他沒想到在永州一住十年,到了後來,原本一頭霧水的永州方言,不僅聽得懂,甚至還能說幾句,以至發出“聽之怡然不怪,已與為類矣”的感慨。

比語言不通更讓柳宗元心驚膽戰的是永州迥異於北方的環境。柳宗元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永州於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僕悶即出遊,遊復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蝨,含怒竊發,中人形影,動成瘡痏。

“千萬孤獨”柳宗元:貶謫歲月,他預言了自己的死亡

(1990年5月31日)新華社記者胡功田攝

湖南永州地處湘南山地,境內群山起伏,溪流縱橫,自然景觀雄奇秀麗。這是九嶷山瀑布的壯麗景色。

意思是說,永州在楚地最南方,環境與南越相似。住在龍興寺未免寂寞,於是四處走走,但這種出遊卻帶來了更大的恐懼:進入山中,叢林裡有蝮蛇和毒蜂,走路時不得不一會兒看天一會兒看地以提防,走幾步就累了;臨近水邊,水裡有能夠從水中射人,中者必生惡瘡的射工、沙蝨之類的惡蟲。

語言和生存環境固然惡劣至極,但與貶謫的精神打擊相比,或許還算稍好的。

因為得罪朝廷——所謂朝廷,既包括當道的權臣,更有權臣背後對二王八司馬改革不滿的唐憲宗。柳宗元諸人此時已被看作異端,打入另冊。遠貶永州,固然昔年交遊的朋友都已杳如黃鶴,即便關係親密的親友,也害怕受到牽連,連書信也不敢寫。甚至,那些從前追慕他的人,如果手裡有他曾經的書信,也趕緊悄悄地毀掉,以免讓人知道自己原來和柳宗元有關係。

在閉塞的永州,柳宗元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腳下的路在何方。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打擊下,他很快病倒了。根據他留下的文字看,他在貶謫永州途中已經生病,到了永州後,由於吃藥太多,病情雖然緩解,卻傷了元氣,落下了後遺症:走路膝蓋發軟,坐下來肌肉和骨頭痠痛,頭髮一把一把地掉,就像杜甫說的那樣,已經“渾欲不勝簪”了。記憶力也越來越差,讀古人傳記,才看幾頁,就必須再三地翻回去看,因為已經記不起傳主的名字了。

這時的柳宗元,其實只有三十七歲。放在今天,還是年富力強的青年。


喪亂之年

在永州,兩位朝夕相處的親人先後辭世,帶給柳宗元無盡的悲痛。

首先是他的母親盧氏。盧氏年事已高,旅途舟車勞頓,加上替兒子的前程擔憂,到了永州就一病不起。

其時的永州,不僅“炎暑熇蒸”,更要命的是“診視無所問,藥石無所求”。缺醫少藥,盧氏只能以老邁之軀硬扛。半年後,終於與世長辭,享年六十八歲。

母親的去世對柳宗元打擊極大。柳母盧氏出身於書香門第,通詩書,識大體。柳宗元在為母親所寫的墓誌中稱她:“尊己者,敬之如臣事君;下己者,慈之如母畜子;敵己者,友之如兄弟。”

柳宗元四歲時,其父柳鎮在外做官,盧氏獨自撫養柳宗元和幾個姐姐。盧氏想教柳宗元識字,家中卻無書。為此,盧氏憑記憶書寫了古賦十四首,一首首地教他。柳宗元的父親在十多年前去世,其時,柳宗元的幾個姐妹都已出嫁,孀居的母親一直跟著惟一的兒子。柳宗元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依靠。

當得知柳宗元被提拔到禮部並深受重用時,盧氏卻不無擔憂,一再勸告兒子要謹慎行事。

唐憲宗登基後,革新派被罷黜,柳宗元也被停職。更嚴厲的處罰還未下來的一個多月裡,柳宗元惶惶不可終日,盧氏鎮靜地提醒他:“汝忘大事乎?吾冢婦也,今也宜老,而唯是則不敢暇,抑將任焉。苟有日,吾其行也。”

當出任邵州刺史的詔令下達,盧氏為兒子躲過了性命之憂而欣喜,高興地對柳宗元說:“吾願得矣。”

等到洞庭湖上接到驛船送達的改任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的詔命,柳宗元感覺天都塌了下來時,盧氏勸慰他:“汝唯不恭憲度,既獲戾矣,今將大儆於後,以蓋前惡,敬懼而已。苟能是,吾何恨哉。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嘗有慼慼也。”

法事做畢,盧氏的靈柩暫時放在龍興寺的一間小屋裡。按唐人習慣,柳宗元必須把母親送回老家長安萬年縣,與父親合葬在一起。但是,身為貶謫之官,沒有朝廷許可,他不能離開永州半步,否則就是嚴重違法行為。

不得已,第二年,柳宗元只能委託表弟盧遵,讓他護著母親的靈柩,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世事難料,柳宗元和盧遵都不曾想到的是,多年以後,當柳宗元也像母親那樣客死異鄉時,同樣是盧遵,這位古道熱腸的表弟,如同當初護送盧氏的靈柩一樣,把柳宗元的靈柩也護送回了遙遠的萬年縣。

幾年後,柳宗元又一次不得不承受親人永別的痛苦。

這一次是他的女兒和娘。自從母親盧氏去世後,和娘就是柳宗元在世上惟一的骨肉至親了。然而,正當山花爛漫地開滿永州城外的山巒與溝谷時,十歲的和娘因病而夭折了。

五年前,幼年喪母的和娘跟隨父親和祖母一道,千里迢迢地從長安來到永州。在荒涼破敗的龍興寺,她天真的笑容曾是柳宗元人生中不多的感到溫情的事物。龍興寺地處荒郊,寺外便是幽深的林子,蛇蟲野獸出沒;而整座龍興寺,除了柳宗元一家外,只有不多的一些和尚,整天待在廟裡的和娘連一個小夥伴也沒有。

寂寞中生活了五年的和娘,很多時候,她就在院子裡玩泥巴。玩著玩著,便趴在地上睡著了。柳宗元把她抱回床上時,她又在一陣陣鳥啼中醒來。

慈祥的祖母去世後,和娘更加孤獨。七八歲時,柳宗元開始教她讀書。有時候,和娘在院子裡玩耍,就折下院中的樹枝,在溼潤的泥地上寫字。柳宗元寫詩記錄說:“小學新翻墨沼波,羨君瓊樹散枝柯。在家弄土唯嬌女,空覺庭前鳥跡多。”

和娘病後,就像盧氏當初生病時一樣,也缺醫少藥。這個懂事的孩子天天到廟裡的大殿上叩頭拜佛,希望佛祖賜她平安。為此,她向佛許願說,如果我的病好了,我就在廟裡做雜役。並另取了一個名字:佛婢。

等到她的病越來越重時,乾脆請求重巽為她剃度,她要削髮為尼。重巽和柳宗元都明白,這個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在世上的日子已經不多了。重巽取來器具,親自為她剃去滿頭青絲。

元和五年四月三日,十歲的和娘還是病死於龍興寺。臨終前,柳宗元一直坐在和娘床頭。和娘抓住父親的手,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請求父親,不要把她葬在寺外的山上,那裡有蛇蟲,有野獸。她害怕。柳宗元含淚答應了。

在為和娘寫的《墓磚記》中,柳宗元悽楚而絕望地寫道:孰致也而生,孰召也而死。焉從而來,焉往而止。魂氣無不之也,骨肉歸復於此。

是的,這是貶謫中的柳宗元對命運的追問:是誰讓你生到我家做我的女兒?是誰又匆匆召喚你走向死亡?你從哪裡來?你如今去了哪裡?你的靈魂和氣息都已經消失,只有冰冷的軀體還留在人間……

總之,那是一個喪亂的年代。

儘管遠在湖湘之南,群山將小小的永州包圍,兇問依舊不時從四方傳來。一次次為這些兇問所震驚,傷感,柳宗元常常風露中宵,在龍興寺裡四處遊走。

首先是永貞革新的靈魂人物王叔文被賜死。王叔文此前貶往渝州作司馬,唐憲宗猶不能釋懷,下旨將其賜死。王叔文被賜死,讓包括柳宗元在內的二王八司馬中的倖存者膽戰心驚,再次為性命憂懼。天威難測,難保哪一天來自長安的使者就會帶來噩耗。

然後是王伾和韋執誼病死於貶所。他們同樣是永貞革新的靈魂人物。一個貶任開州司馬,一個貶任崖州司馬。開州和崖州,都是比永州還要落後閉塞的地方。

接著是表兄呂溫病逝。呂溫既是柳宗元的表兄,又是“交侶平生最得意”的知己。呂溫因出使吐蕃,沒有參與永貞革新。但他後來得罪宰相李吉甫,先後貶到衡州和道州任刺史。衡州和道州都與永州不遠,一個在永州之北,一個在永州之南,呂溫與柳宗元書信往來,互通音問,相互支撐。

不論在衡州和道州,呂溫的職務都是刺史,也就是當地的一把手,而不像柳宗元,不僅不是一把手,還是編外。這樣,呂溫就能用手中的權力,為老百姓做些實事——後來,當柳宗元在柳州做刺史時,也走上了和呂溫相同的路子。這是後話。

體恤百姓、與民休息的呂溫四十而喪,衡州和道州百姓如喪考妣。湖南人愛飲酒聚會,呂溫去世時正值社日,往年人們都要相聚飲酒作樂。這一年,他們卻“不酒去樂,會哭與神所而歸”。

柳宗元說,他居住的永州,正好地處衡州和道州之間,呂溫死後,老百姓“哀聲交於北南,舟船之上下,必呱呱然”。柳宗元感嘆,民眾對地方官的真切悼念,只聽說過古代有過這種情況,現實中還是第一次見到。


永州八記

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躲到陰暗的角落裡獨自舔著身上的傷口,當傷口慢慢癒合,正常的生活還得重新開始。

柳宗元在永州度過了十個春秋,相當於他全部生命的五分之一多。前四年,他居住在龍興寺。後來,柳宗元決定修建一所自己的房子。

這不是心血來潮的一時衝動,而是經過了反覆考慮。促使柳宗元修房造屋的原因有幾個:

其一,永州多竹木,建築多用竹木為原材料,容易發生火災。“五年之間,四為大火所迫”,差不多一年多就發生一次火災,讓他在物質上和精神上都遭受了很大損失。他認為,如果單獨修建一座房屋,或許會避免人多事雜帶來的火災之虞。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如果說在開初的四五年裡,悲憤的柳宗元還滿懷起復的希望,並天真地認為隨時有可能被調回長安;那麼,隨著時間推移,尤其是朝廷幾次大赦,其他受到處分貶謫的官員都回到長安,至少也調到內地,而永貞革新的八司馬卻明文規定“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柳宗元意識到,殘酷的政治鬥爭下他極有可能終老永州。

既然如此,那就認命吧。更何況,永州的生活已經漸漸習慣,只要能看看山水,寫寫詩文,永州原也是可以久居的。因而,他決定“築室茨草,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漁,種黍可以酒,甘終為永州民”。

元和五年(810年),柳宗元在距龍興寺不遠的瀟水西岸的一條小河邊買下一塊荒地,在那裡修築起一座遠離塵囂的居所。

那條小河名叫冉溪,又名染溪。柳宗元考證過它得名的由來。前者,因曾有冉姓人家在此居住;後者,溪水可用來染布。

不過,自從柳宗元卜居溪畔到如今,它的名字叫愚溪。短短的愚溪只有幾十裡,卻是一條流淌在中國文學史上的著名河流。

“千萬孤獨”柳宗元:貶謫歲月,他預言了自己的死亡

永州愚溪。聶作平攝

愚溪這個名字,是柳宗元所取。

愚溪一帶,不僅與永州之間隔著滔滔瀟水,且素為荒山野嶺,因而地價甚賤。這樣,柳宗元購地建屋後,還花了不多的錢,就買下了周圍的小山和山下的一眼泉水。他疏泉鑿池,構亭起屋。荒山之中,竟然有了雅緻的風景。

柳宗元把冉溪改名愚溪後,還把小山命名為愚丘,泉水命名為愚泉,泉水流出的水溝命名為愚溝,水池命名為愚池,池中的小島命名為愚島,池子之東建有愚堂,池子之南建有愚亭。總而言之,在柳宗元小小的園子裡,一切都以愚來命名。

很顯然,柳宗元是在借山水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他自稱愚者,乃是對他所遭受的打擊報復的反諷。他心裡其實仍不服氣。他以自嘲的方式,來嘲笑他的時代和那些所謂的聰明人。

今天的愚溪,依舊如千年前那樣幽深清涼,斗折蛇行的河道就從柳子廟前流過,在柳子街口的黃葉古渡注入瀟水。逆溪行,夾岸翠竹綠樹,老舍古橋,一派安詳寧靜的景象。

從柳子街拐角處沿愚溪進入郊野,便是柳宗元昔年遊玩過、讚美過,並因他的遊玩與讚美而名聲在外的西山、鈷鉧潭、小石潭和西小丘——柳宗元歷來為人傳誦的《永州八記》中的前四記所描寫的四個景點,都在愚溪之畔。

那是元和四年秋天,柳宗元心境轉好。箇中原因,一方面固然是他漸漸適應了貶謫生活,另一方面,新來的刺史崔敏與他交情很深,對他多有照顧。同時,老友吳武陵和李幼清也於上一年貶到永州,與他來往頗多,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孤獨。

總而言之,元和四年九月底,南方的永州不復夏日的暑熱,而是一派秋高氣爽。柳宗元坐在法華寺西亭裡,遠遠地眺望江對岸那區蒼翠的青峰。那就是永州城外的西山。

次日,他遊興大起,帶了一個僕人,一主一僕渡過河來,往西山而去。西山雜樹叢生,只有一條採藥人和獵人踩踏出來的小路。柳宗元二人沿溪而行,僕人在前面用刀砍去伸到路中間的草木,並放火燒掉過於茂盛的茅草,終於攀登到了西山之巔。

在山頂,柳宗元自斟自飲,一直喝得臉色酡紅,才興盡而返。

山溪深切,沿途分佈著不少深潭。柳宗元在攀登西山時,注意到了這些水波不興的碧綠深潭。故此,遊罷西山後才幾天,他又一次出遊。這一次,他盤桓於鈷鉧潭。鈷鉧潭在西山西面,小溪自南向北而行,遇到山石,折而東流,形成一個水面十多畝的深潭。潭周全是樹木,一條瀑布從高處落下。柳宗元在潭邊行走時,滾珠濺玉的瀑布打溼了他的長袍。

有意思的是,由於此後經常到鈷鉧潭遊玩,住在潭邊的人都認識了他。有一天,有人敲門求見,說是鈷鉧潭上那片土地的主人,因欠了不少債,想把那片土地賣掉,希望柳宗元能買下來。

柳宗元問問價錢,很便宜,當即答應了。此後,他又請人加高了檯面,修建了欄杆,並疏引瀑布,讓瀑布直接落入潭中。

以後幾年的中秋之夜,柳宗元都約了朋友,帶著酒菜,坐在鈷鉧潭高處賞月。對此良辰美景,柳宗元感慨說:“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

遊鈷鉧潭幾天後,柳宗元又發現了另一處不錯的景點。那就是西面距離鈷鉧潭僅二十幾步的小丘,柳宗元把它稱為西小丘。小丘的確小得不能再小,還不到一畝。上面生長著竹子和樹木,竹樹之下,全是奇形怪狀的石頭,像是一群在小溪裡喝水的牛馬或是在山岩上攀爬的棕熊。

風景很美,但雜亂無章,如果能修整一番就好了。柳宗元向從者感嘆。從者找人一問,當地人說,這是唐家不要的地,想出售卻沒人買。柳宗元問價錢,回答說,只要四百文。柳宗元大喜過望,當即掏錢成交。

隨行的另外兩個朋友向賣家借來工具,和柳宗元一起鏟割雜草,砍伐雜樹,並點火將其燒掉,以便露出高大的樹木和翠竹,以及那些模樣奇特的石頭。

幹完後,幾個人都累了,他們各自選個地方,以頭枕石,席地而臥。沒有人說話,觸目都是清幽秀麗的風景,滿耳都是流水的潺潺之聲。柳宗元感嘆,其情其景,就是“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

《永州八記》所寫的八個地方,在柳宗元之前,都是無人問津的野風景,或者說,這些野風景隱藏於深山老林中,根本就沒有人去欣賞。是柳宗元發現了它們的美,並將其中一些地方買下來,除蕪去穢,添亭加臺。當柳宗元發現了永州山水之美,並把它們訴諸文字,永州山水也就遠近聞名了。

“千萬孤獨”柳宗元:貶謫歲月,他預言了自己的死亡

(1990年5月31日)新華社記者龍啟雲攝

湖南永州為紀念柳宗元而建立的柳子廟。每年農曆7月13日,當地人就到這裡來演戲,為柳宗元祝賀生日。

從那以後直到今天的一千多年間,大凡前往永州的人,都會到這些景點看看。從這一意義上說,柳宗元是永州山水的伯樂。可悲的是,柳宗元能以一雙慧眼發現永州山水之美,但偌大的朝廷,卻無人發現他的才華。永州的山水有伯樂,而永州的柳宗元沒有伯樂。他只能像韓愈後來為他所作的墓誌銘中說的那樣:“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


柳州柳刺史

永州十年後,朝廷將柳宗元和劉禹錫等人召回長安。然而,僅僅月餘,劉禹錫以語帶譏諷的詩句“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再次得罪執政者,諸人再次被貶。這一次,柳宗元的棲身之地是比永州更加僻遠的柳州。不過,不再是編外閒員,而是有職有權的刺史。  

到達柳州後不久的一天,柳宗元登上城樓。群山如嶂,環拱著小小的、寂寞的城。憑欄遠眺,江流曲折揚波,嶺樹彌空帶霧。南方的夏日,天氣說變就變,一會兒工夫,狂風裹挾著急雨撲面打來,天地間一片鴻蒙初闢的昏茫。  

大自然的風雲變幻,在騷人墨客心中投下的卻是感時傷遇與憂讒畏譏。柳宗元又一次自傷身世,並想起同病相憐的劉禹錫、韓曄、韓泰和陳諫。他為此寫下了一生中最知名的詩篇之一:

《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今天的柳州是廣西壯族自治區最大的工業基地,是綜合交通樞紐和中國五大汽車城之一,舟車輻輳,商業繁榮。但是,1200多年前的柳宗元時代,柳州和永州一樣,都是人煙稀少,地理偏僻的下州。《舊唐書·地理志》說,(柳州)“天寶元年,改為龍城郡。乾元元年,復為柳州,以州界柳嶺為名。舊領縣四,天寶領縣五,戶二千二百三十二口,口一萬一千五百五十。至京師水陸相乘五千四百七十里”。  

柳宗元在柳州生活了四年。四年間,他漸漸熟悉了原本陌生的柳州:陌生的山川,陌生的食物,陌生的口音,陌生的民俗……在詩文裡,他記錄下了這個斯時異常邊遠的下州風土人情:  

“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當初在永州,柳宗元曾為難懂的方言發愁,幾年後不但能聽懂,而且聽起來還有一種別樣的親切。現在到了柳州,又一次面臨永州時的難題。更要命的是,與永州相比,柳州夷漢雜居,不僅語言不通,服飾看起來也怪模怪樣的不習慣。  

“陰森野葛交蔽日,懸蛇結虺如葡萄。”比永州更南的柳州氣候炎熱,到處都分佈著茂密的森林,黑暗的林子裡,古怪而危險的蛇蟲時有出沒。  

“到官數宿賊滿野,縛壯殺老啼且號。”由於生計困難,不少人起而為賊,綁票殺人,社會治安極壞。  

“瘴江南去入雲煙,望盡黃茆是海邊。”最令柳宗元這樣的北方人對南方叢林感到恐怖的,是傳說中的瘴氣。瘴氣,詞典裡的解釋是:指南方山林間溼熱蒸鬱致人疾病的氣。這種能令人致病的捉摸不透的氣體,有可能來自高溫下腐敗的植物或是動物屍體。加之熱帶地區,蚊蟻飛舞,四處傳播瘧疾等疾病。  

在沒有現代科學常識的古人看來,瘴氣有如不可戰勝的妖魔:“山妖水魅騎旋風,魘夢齧魂黃瘴中。”地方史料裡,對瘴氣的記載屢見不鮮,當然對它的威力也有著杯弓蛇影的恐懼:“山川盤鬱,氣聚不易疏洩,故多嵐霧作瘴,人感之多病臚脹或盅。”  

因氣候、飲食的諸多不適應,剛到柳州不久,柳宗元就接連生病。先是生了怪瘡,差點為之喪生,像是從鬼的魔爪中逃得一條性命。接著又得了霍亂,肚子裡像誰在用刀戟亂攪。雖然不過四十多一點點,竟然就鬚髮皆白了。柳宗元在詩裡苦不堪言地寫道:奇瘡釘骨狀如箭,鬼手脫命爭纖毫。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攪腹戟與刀。

儘管“柳州時代”已進入柳宗元生命中的最後時光,並且故鄉邈遠,前途絕望,身體欠佳,但柳宗元卻比在永州更快地適應了貶謫生活——或許,正因為有永州十年打下的基礎吧?他本是個嚴肅的人,這時候也常常自黑自嘲,他寫詩說,“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朝廷把我派到柳州當刺史,大概是因為我姓柳吧?那我該到柳江邊多種些柳樹。 

不過,自嘲之後,他筆鋒一轉,重又變得嚴肅:談笑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蔭當覆地,聳幹會參天。好作思人樹,慚無惠化傳。  

他用周公當年手植甘棠,後人因懷其德而不忍剪伐的故事,表面上慚愧自己沒有像周公那樣造福於民,實則以這種委婉的方式表示要忠於職守,仁政為民,以便惠化相傳。  

俗話說,哀莫大於心死。但事實上,有時候卻是哀莫大於心不死。貶謫永州的最初幾年,痛苦和悲憤像兩條小蛇,無休無止地咬噬著柳宗元的心。其原因,就是他對朝廷心未死。他還時常幻想一紙詔命,東山再起,不僅回到長安,還要在政治上有所建樹,實現歷代中國文人的夢想,也就是杜甫說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然而,夢想和現實之間的差距,帶來的就是心不死的痛苦。  

貶謫柳州,柳宗元心已死。他知道,他永遠不可能真正獲得朝廷,獲得唐憲宗和武元衡等人的諒解,萬山叢中的柳州,將是他命中的歸宿。

“千萬孤獨”柳宗元:貶謫歲月,他預言了自己的死亡

柳州柳宗元衣冠冢。聶作平攝

既然命運不可更改,那麼痛苦也好,悲憤也罷,都無濟於事。與其沉浸在恆久的痛苦與悲憤中,不如努力讓自己活得快樂。況且,與永州時的有職無權不同,如今,畢竟是正四品的刺史,是柳州的最高長官。那麼,或許可以用手中的權力,盡最大可能地造福於當地民眾。  

中唐時期,南方——包括永州和柳州在內的廣大地區——普遍存在著販賣人口為奴的現象。據柳宗元考察,當地人往往要生許多兒女,到了孩子換乳牙的年齡,父親或兄長就把他賣給人販子,到大戶人家做奴隸。奴隸地位極低,“鞭笞役使,至死乃休”。有些家庭沒有自家兒女可賣,就暗中掠賣他人子女。  

早在永州時,有一年,曾在桂管觀察使顏證手下任職的杜周士路過永州,閒談時,杜周士給柳宗元講了一個被綁架的少年智殺兩個強盜的故事——也就是如今收入初中語文課本的《童區寄傳》。  

在永州,柳宗元雖然注意到了蓄奴和掠賣人口的社會怪象,並認識到其存在乃是官員不作為,“是其不為政邪”。但他有職無權,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寫下一篇《童區寄傳》來揭露黑暗現實。等到柳宗元貶往柳州,他的職務是刺史,是這個當時只有一萬多人口的邊遠州府的一把手。這樣,就有機會著手解決奴隸問題了。  

柳宗元發現,柳州的奴隸大多源於民間借貸。窮人向富人借了高利貸,一旦沒法償還,利息超過本金時,就只能到富人家裡當奴隸。為此,柳宗元規定:已經賣身為奴的人,按他在富人家裡的服務時間計算酬勞,等到報酬和所負債務相當時,就永遠終止主奴關係。  

柳宗元的新政,不僅使許多窮人重獲自由,等到韓愈任袁州刺史時,也採取了相同措施,從而澤被更多底層民眾。  

柳州邊遠落後,民眾非常迷信。比如,多年以來,當地人從不打井,固執地認為打井會破壞地脈,從而惹來土地爺的責怪,降下瘟疫。為此,民眾只好帶著瓶瓶罐罐到江裡去打水。有的地方江岸很陡,到了乾旱時節,要走幾里路才能打到水;而到了雨季,小路又陡又滑,輕則摔爛瓶罐,重則摔成傷殘。  

柳宗元從公帑裡撥出一筆錢,作為打井的專項資金。他首先在離江最遠,吃水最困難的城北打井。負責打井的工人叫蔣晏,統籌此事的是談康和米景兩人。將近一個月時間後,打井成功,井深“八尋二尺”,大約相當於現在的13米左右。柳宗元親自為這眼井寫下了《井銘》:盈以其神,其來不窮,惠我局之人。喉!疇肯似於政,其來日新。  

柳宗元自嘲因為姓柳,就該到柳州當刺史種柳樹。事實上,他在柳州時,真的種過不少柳樹。群山中的柳州由於人口稀少,雜樹野草,綿綿而生。柳宗元令人砍伐後,另行栽種了大量姿態婀娜的柳樹。  

多年以後,當柳宗元早已不在人間,在柳州,紀念他的廟宇還在,他當年下令種植的柳樹更是粗壯高大。為此,當地人作歌說,“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柳館依然在,千株柳拂天”。  

想想當年柳宗元在詩裡對周公手植甘棠而民懷其德不伐的感嘆,如同周公一樣,柳宗元的柳樹也成為人民懷念他的信物。  

柳樹之外,柳宗元還引種了另一種植物,那就是黃柑。  

黃柑又叫皺巴柑、瑪瑙柑,是橘橙的天然雜交種,它不僅口感好,還可入藥,能止咳、補胃、生津、降火,在中國已有超過1700年的種植史。  

大約是受熱愛醫術的劉禹錫影響,同時還因自己體弱多病,長年藥不離手,在永州,柳宗元就在自家庭院裡種了不少藥用植物。到了柳州,一復如此。他在柳州城西北角的公用地上,種植了兩百多株黃柑,並作詩以紀:手種黃柑二百株,春來新葉遍城隅。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荊州利木奴。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  

不過,黃柑需要四年左右才能掛果。四年以後,柳宗元已經溘然長逝。當黃柑掛滿枝頭時,種樹的人卻沒福享用它了。  

柳州城既小又破,柳宗元到任後,整治了柳州的街道和寺廟、文廟等公共建築。為了整治街道,他種植了大量柳樹,柳樹之外,還種植了幾萬株南方最易生長的竹子,填平了密佈的坑洞;“城郭巷道,皆使端正”。文廟的修復同時也是文化的復甦。柳宗元以修復文廟為契機,興學校,辦教育,力求“人云其陋,而本於儒,孝父事君,言及禮義”。  

流貶柳州,是柳宗元的不幸;但對柳州這座城市,卻是天大的幸事。幸與不幸之間,在後人眼裡,柳宗元漸漸成為神一樣的存在。他去世三年後,懷念他的柳州吏民在他經常遊歷的羅池旁邊,為他修建了寺廟。宋朝時,他被追封為文惠侯。這座寺廟,便稱為柳侯祠。  

“千萬孤獨”柳宗元:貶謫歲月,他預言了自己的死亡

柳州柳侯祠。聶作平攝

今天的柳侯祠已擴建為一座花木扶疏的公園。在柳宗元塑像的注視下,人來人往,花開花謝……

柳宗元貶居永州次年,一向溫暖的永州降了一場大雪。  

大雪紛紛揚揚,直落到天地間一片素白。  

長期生活在北方的柳宗元,對雪自然不陌生。不過,溫暖的南方也降這樣的大雪,卻罕見而意外。  

大雪之後,天地清寂,遠山近水,全都籠罩在一片銀色中。  

柳宗元信步走出龍興寺,沿著瀟水漫步。  

四處杳無人跡,這樣的雪天,人們都躲在家裡,沒人願意出來。不僅沒有人,昔日裡到處都能看到的成群結隊的鳥兒,這時候也見不到哪怕一隻。  

瀟水靜水深流,雪花落進江面,寂然無聲地消失。南方的雪再大,也不可能把江面封凍。江面上看不到一隻船。原本川流不息的商船和漁船,此時早就躲進了避風的港灣。  

轉過山口,柳宗元眼前一亮,他看到寬闊的瀟水上,竟然停泊著一條小小的漁船。漁船在江面輕輕晃動,船頭,一個人正在釣魚。那是一個年邁的老人,身上披著蓑衣,頭上戴著竹笠,手中握著釣竿。  

柳宗元看了很久,水中的浮標依舊一動不動。  

沒有魚上鉤。  

但老漁翁依舊執著地坐在船頭,任由越飛越大的雪花把他的身體漸漸變成白色。  

他釣的難道真的是魚嗎?他釣的明明是孤獨與倔強啊。  

風雪中,柳宗元回到龍興寺。寺裡,和尚們的誦經聲輕柔漂浮,也像從天而降的雪花。柳宗元奮筆疾書,寫下了一首隻有二十個字卻流傳千古的小詩: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如果把它看成一首藏頭詩,柳宗元寫的是:千萬孤獨。  

從冠蓋滿京華的長安貶到山遙水遠的永州,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柳宗元感受到了無邊無際的千萬孤獨。以後,這孤獨將伴隨他終生。而與孤獨作戰,也將是他終生的宿命。在孤獨的宿命中,他努力尋找並創造生命的意義。於是,千年之後,我們看到了一位清瘦的智者和仁者,也看到了文字的光芒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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