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孤獨,幻滅,存在丨淺析《燒倉房》:用輕的方式訴說生命之重

1950年7月,日本國寶級建築金閣寺,連同諸多珍貴藝術品,一夕之間被毀之一炬,犯人是在寺內生活的僧人。僧人被拘禁前,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嫉妒它的美,我想以英雄般的氣魄,轟轟烈烈地死去。”

金閣寺被燒的6年後,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根據這個傳奇事件寫了一本同名小說。在小說中,圍繞僧人的生活,他構建了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一方面是外在的孤獨,另一方面是內在的激情,三島由紀夫將這兩方面熔爐重塑,兩者互相碰撞觸發了一首火焰似的狂想曲。

最終,小說裡的金閣寺沒有逃脫它的宿命,依然被寺內的僧人所燒燬,但三島由紀夫想要表達的,卻是另一種“永恆生命”的詮釋:在小說中他寫“金閣啊!倘使你是人世間無與倫比的美,那麼請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美,為什麼必須美?”作者不是從世俗意義上想要表達金閣寺被燒燬的惋惜,而是想歌唱金閣寺燃燒後的“永恆存在”。

孤獨,幻滅,存在丨淺析《燒倉房》:用輕的方式訴說生命之重

三島由紀夫之所以用很多語言來描繪金閣寺的燃燒,恰恰是因為他對於火作為一種意象的痴迷感。

其實,火在日本早期社會就有一定的文化和存在意義。

日本所信奉的神道教中有一個叫“拜火”的傳統民俗,一年兩次用來火祭,當天都會有捆成大大小小火把樣式的稻草被點燃。日本民眾甚至將煙火統稱為“夏之風物詩”,寓意能夠實現的願望。

日本對火產生的痴迷和敬畏潛移默化地運用到文學作品中,打開了火神秘莫測的大門。

在文學創作領域中,作家們往往用傳統的火來創造出很多新的意象,表達社會處境以及人性往來,其中夾雜對火的崇拜,對人性的哀憫以及毀滅下的普世意義。

今天,我所解讀的是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倉房》,作者沿用三島由紀夫的“燃燒”主題,寫出了在高度發達資本主義下當代青年的孤獨,幻滅和存在主義。

我將從這三個方面探討小說的意義,文章的最後一部分,我會談一談小說帶給我的啟示。

01燃燒下的孤獨:逃避,邊緣,異化

在不足萬字的《燒倉房》中,村上春樹用了他最擅長的虛實結合的手法,就其內容本身來說並不複雜:靠寫作為生,已有家室的中年男子“我”遇到了一位年輕貧窮的女孩,相處一段時間後女孩意外獲得父親遺產,並用這筆錢去了一直嚮往的非洲。

三個月後女孩從非洲帶來一位儀表瀟灑,出手闊綽的神秘男子。一次聚中神秘男子對“我”坦露他的特殊愛好:燒倉房,並告訴“我”下一處要燒掉的倉房就在我家附近。於是“我”圍繞附近的倉房規劃了晨跑路線,然而並沒有一處倉房被燒燬,與此同時女孩卻毫無預兆地消失了……

孤獨,幻滅,存在丨淺析《燒倉房》:用輕的方式訴說生命之重

小說全文采取了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在本文中,敘述者就是主人公“我”,這是一種內焦點敘事手法,主人公得憑藉著自身的視覺、聽覺等感官去推動故事的發展。

正是因為這一點,全文中“我”的敘事似乎帶有一種跳脫的審視感,很多地方的描寫都不夠直白。這一點也正是小說獨特的原因,微末細節和留白的內容足以讓讀者一窺再窺,體會作者想要表達的隱晦奧秘。

當我看完全文後,發現奧秘之下的第一點就是孤獨,無論作為唯一敘述者的“我”,還是作為社會邊緣人物的女孩“她”,亦或看似掌握全局的神秘男“他”,這三個人所代表的是完全不同的社會階層,但他們身上統有的是一種孤獨,有被社會遺棄的孤獨,有被社會異化的孤獨,有被社會所影響的孤獨。

①“她”在社會邊緣下的孤獨

小說中的“她”帶有非常強烈的暗示性,作者為什麼不給角色一個具體的名字,而要由一個人物代詞去代替呢?恰恰是因為她所代表的不是一個人,她涵蓋的了所有存在於社會邊緣的女性。這些人物都有一個共性:孤獨,窮苦並無人問津。

作為一個很典型的社會邊緣人,“她”的通訊錄上沒有幾個朋友,口袋裡也沒有錢,最重要的是她的生存狀態缺少關懷。她依賴與社會中與年長男子的來往,以此獲取生活報酬,她的生活不見得有多麼糟糕,但肯定不存在正能量這一說法。

小說中的她對這樣的生活很麻木,唯一的希望就是去一趟非洲,沒有人知道她去非洲做了什麼,只知道為此她用盡了所有的存款。在此我們假設女孩去非洲是想追逐一種生活意義,可3個月後女孩帶陌生富有的男子歸來,這樣的情況似乎並不是“追逐成功”的預兆。

這裡我們暫且不談論她的價值觀,而是寫她追逐道路上的孤獨,現實中誰會在肚子朝不保夕的情景之下,將所有的錢財散盡,只為了尋找一個不知在何方的意義呢。

從一定程度上來看,女孩也曾嘗試過為麻木的生活抗爭,只是最終依舊失敗了,失敗的原因還是因為內心的孤獨感。她一直渴望得到真正的愛和關懷,可沒有一個人能夠給她,唯一的希望又在非洲大漠湮滅,一個曾經存在的烏托邦就這樣幻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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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物質異化下的孤獨

小說中的“他”是一個神秘的富商,他處在人人都為之羨慕的階層,過著許多人嚮往的生活:不用工作全世界旅行,轎車香檳豪華別墅應有盡有,按照常理來說他是最幸福的一個人。

然而“他”所塑造出來的形象是一種極端化,即物質上富有,精神的幻滅感徒生的狀態。“他”是一個世俗意義上成功的人,可他贏得的這一切並非是靠自己的價值,“他”通過燃燒倉房這樣一個夢幻似的犯罪手法,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決定小說中倉房們的命運。

神秘男子的人物形象就是一種物質文明高度下的異化體現,是一種豐饒物質表象下的孤獨及空虛。

另一方面,“他”的孤獨還體現在小說的細節描寫上,若我們在讀的過程中不仔細覺察:小說中的他總是穿著一件雕飾著斜紋脈絡的呢子大衣,帶著一條厚厚的圍巾,甚至在咖啡館時也穿得嚴嚴實實,一副抵禦外界的姿態。在這裡,外套其實是一個極晦暗的隱喻,他像一個套中人,套著一層又一層假面的外表,外表下是極自私的心。

“我”在逃避現實下的孤獨

通過小說中“我”的自序,我的身份是一名中年小說家,有一份穩定工作以及一個看似美滿的家庭。在遇到女孩前,“我”的生活是按部就班的。遇到女孩後,“我”在她的身上給自己塑造了一個桃園夢,抱怨生活和工作中的不如意,女孩對於“我”來說是可以逃避煩心事的傾訴對象。

小說中很有意思的一點是,女孩儘管是“我”的情婦,可她跟“我”的聯結並不深刻,雙方几乎沒有共同之處,性格也好,情感也好都始終不同頻,唯一能牽絆住彼此的是就是雙方的意圖。

“我”謀性,她謀求的則是生存,由此可見,女孩和“我”的關係也終將走向毀滅。

寫到這裡,小說中這三個人的孤獨依次展開,女孩的孤獨是“烏托邦的幻滅”,富商男子帶來的孤獨則是“異化”,而我的孤獨是“逃避”,但在從更深層的意義上來說,這些孤獨之下隱含著的實際上是幻滅。

孤獨,幻滅,存在丨淺析《燒倉房》:用輕的方式訴說生命之重

02燃燒下的幻滅:悲劇,美和虛無

小說裡最精彩之處莫過於最後一個章節,我攤開地圖,每天都檢查家裡附近的倉房,看看有沒有被“他”所燒,令我感到失望和奇怪的是,當秋天完結冬日來臨,附近的倉房依然完整的存在著,而我多次聯繫女孩未果,她就像天空中的飛鳥,飛過一個夏天之後轉瞬消失。

其實,關於女孩的結局作者用了極隱蔽的寫法告訴了我們,當“我”在找不到女孩後,聯想到富商男子告訴我要被燒燬的倉房,“我”的內心突然明白了,他從來不是真的要燒倉房,而是燃燒像女孩一樣的社會邊緣人。

這裡作者的筆調極為精簡和剋制,留給讀者很多想像的空間,女孩的消失的意義不僅是被燃燒,更多表達的是高度發達資本主義下的人情冷漠。

①“她”:燃燒後悲劇與美的碰撞

世間萬物皆是隱喻,隱喻是村上春樹文學世界中的重要標識,也是讀者打開村上龐大複雜的文學迷宮,理解村上文學世界的一把鑰匙。

女孩的身上有兩個極為重要的隱喻,一個是表演啞劇“吃橘子”,還有一個是她“隨時隨地能進入深度睡眠”。

“她在酒吧高臺閒聊時可以一直 “ 剝橘皮”:拿起一個想象中的橘子慢慢剝皮,一瓣一瓣放人口中把渣吐 出,吃罷一個,把渣歸攏到一起用橘皮包好放人右邊的盆。 她可以如此反覆地做一二十 分鐘,秘訣就在只要把沒當有就可以了。”

剝橘皮的啞劇似乎並不適合在主流社會生存,這場有關於是否存在的討論,其實是帶有悲劇的謝幕式演出。在我看來,女孩的內心一直在幻想著自己的死亡,因為對於自身價值的不確性,以及對於旁人的依賴程度,她很難真正的自立,這也導致了她始終位於人後的悲劇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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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女孩的身上有一個明顯區別於其他人的特質,她可以隨時隨地陷入深度睡眠,哪怕是在餐廳,車站或者車水馬龍的街頭。在小說裡睡眠成為死亡的一種象徵,因為熟睡是活人最接近死亡的狀態。從這個意象來說,女孩的生命其實介於生與死之間的,她的命運就像水中浮萍一般無所根基,像淡淡的雲隨風來了又去了。

我一度以為她的命運是一種宿命,導致她燃燒的未必是因為精神異化的富商男子,而是由她自己拱讓生命,女孩的死除了有悲劇意味的,還有燃燒下的幻滅美學,在燃燒中她終於光亮了一回,以最燦爛的顏色照耀了大地。

②“他”:燃燒後的社會真相

小說中的他在物質世界迷失後,沒有辦法證明自己內在的價值,於是想出用“燒倉房”的方式替世界解決沒有生存意義的人,另一方面他又通過這種極端行徑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

當他燃燒了女孩後,作者並沒有用更多筆觸來描寫他以後的生活。我猜想“燒倉房”的行為一旦定性,他的人生很難再脫離其不尋常的軌道。

我們很難評價這個人是一位“殺人兇手”,在他的眼中這種“燃燒行為不屬於道德的範疇”,他的思想已經極度異端化,就無法再用常理去約束他。倘若我們以“道德”制約一個“把道德視為無物”的異教徒上,不就等於是勸誡《月亮與六便士》中的斯特里克蘭德那樣的人重返世俗之路嗎?

富商男子所構造出來的是冷酷的世界,更是一種放大的社會真相,燃燒不能給社會提供價值的人,不就是體現了社會的優勝略汰嗎,作者只不過是將現實的世界進行潤色,進行了誇大的文字處理。

③“我”:燃燒後的虛無

小說中“我”的結局作者只用了一句話作為收尾,“夜色昏暗中,我不時考慮將被燒燬的倉房”。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讀來竟有很多的蘊意:作為邊緣人的“她”已經被燒燬,那麼下一個面臨厄運的會是誰?整個篇幅讀完,聯想到小說裡的很多細節會讓人產生一種驚恐,這種驚恐是對生活價值的意義和追尋。

這恰恰是村上小說的魔力,能讓我們在生活困頓中聯想到小說人物的命運,竟與現實中的我們有絲絲縷縷的相似之處。

小說中的三位主人公都活在各自的虛無之中,人與人之間冷漠的情感使他們只能以病態的方式證明自身的存在,接下來是我想寫的第三個部分:存在的價值以及活著的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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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燃燒內的存在:用輕的方式說生命之重

小說的背後更多的是關於存在的討論,這是一個深刻久遠的議題,作者用了一個故事很生動的表達了出來。看上去全文是在寫“我”“她”“他”三人之間的故事,細細想來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蘊意。

村上春樹沒有給他們一個具體的人物形象,甚至沒有給人物塑造更多的背景和故事,是因為他所指代的人群是模糊的。他希望讀者能從中悟出,這樣的現象存在於社會各處,每一個地方都有我們正在忽視的人,正在被燃燒的人,或者正站在道德制高點處置別人命運的人。

這三者形成了一個殘酷,又真實的生物鏈,形成了人類從原始就揭示出的深刻而又廣泛的議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①生命之重:沒有價值,就會被遺忘

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在很努力的用各種方式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哪怕證明的辦法有失偏頗,或者乾脆違背傳統社會道德,例如小說中通過男人獲取依賴的女孩,以及通過燃燒倉房的方式證明自己價值的富商。

作者沒有對他們的行為進行評判,全文都是以“輕輕訴說”的方式講述生命之重,他剋制又平淡地描繪了一個冷酷的客觀事實:沒有作用,就會被遺忘或者消滅。

價值的重要性讓我想起最近看的美劇《地球百子》,其中有這樣一幕情景:地球毀滅後,新生人類來到阿爾法星球,在這個星球上有一批人自稱為神,他們長生不老的方法是用下等階級人的死來換取自己的生,以如此殘忍的方式令下等人供養。當來自地球的人發現真相併告知阿爾法星球上的民眾時,他們卻不願意相信事實,不僅沒有推翻所謂的神,甚而攻擊那些告訴他們真相的人。

有的時候人性真的很矛盾,其實令他們恐懼的並不是真相,而是真相背後的“存在價值”,倘若承認事實,就代表他們從出生到現在的存在就是徹頭徹尾的錯誤,當我們的人生價值被推翻,面臨的將是精神世界的崩塌。

孤獨,幻滅,存在丨淺析《燒倉房》:用輕的方式訴說生命之重

②生命之輕:以燃燒換重塑,擁抱新生

我們必須接受“燃燒”。要有敢於燃燒的勇氣,不懼怕與過去的自己告別,不畏於重新出發。在小說中,女孩付出一切前往非洲就是為了尋求一種意義,她在尋找的道路上半途而廢,就是因為她缺乏拋去過往的勇氣。這條路上註定充滿荊棘,可我們要記得人生在很多情況下,不會給你太多的機遇,在能抓到的機會要果決,錯過就等於放棄了下半程的人生。

我們得拒絕“燃燒”。即使被社會邊緣化,即使陷入絕望無力的境地,我們也要依靠自身的信念走出這片陰暗的沼澤地。就如同電影《少年的你》中的女主人公陳念,她曾數次陷入絕望的邊緣化地帶,生活對她充滿了惡意,可她的選擇是拒絕被惡意所燃燒,電影中她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走出去!”這三個字給她帶來了光明和希望,倘若沒有走出來的決心,她很有可能會被黑暗同化。

我們要敢於擁抱新的生命接納是我們一生都要去學的課題,無論過去受過多少創傷,都要敢於擁抱溫暖的陽光,尋求人生中難以言喻的“高光時刻”,做自己身心的主人。

04 結語

看完小說之後,我又看了根據小說改編成的電影《燃燒》,有很多人說導演將人物性格,故事構思的更完整飽滿了,可我卻覺得有些地方稍顯累贅和冗雜。

這部小說想要表達的主題,村上先生已經通過短短几千字就已表達了出來,並且筆調短小而精悍,我認為最精彩的地方仍然是村上故意的留白,小說空間上的留白是這部短篇之所以讓人念念不忘的重要原因。

電影彌補了故事漏洞,更像是給它彩色外衣的本身又蓋了一層不必要的餘贅。

孤獨,幻滅,存在丨淺析《燒倉房》:用輕的方式訴說生命之重

村上寫這篇小說時,日本還是上世紀80年代,真不敢相信儘管已經過去了幾十年,放到現在來看仍然有很強的現世感,比如那些燃燒的倉庫,現在就散落在城市的每個角落中,再比如以燃燒作為自己存在價值的人倒也不在少數。

這場燃燒也許會一直存在於人類意識世界的塑造中,有關於人性的毀滅和新生,有關於火所表達的意象,也會始終存在於日本文學的秘密花園裡,並且終將永存下去,等待未來的人們續寫新的篇章。

讓美麗的靈魂,燃燒在烈火中,讓燃燒的火焰,映射出浮沉的百態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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