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有女初長成》:嚴歌苓對女性自我覺醒與自我救贖的深刻理解

文|大翎

《誰家有女初長成》:嚴歌苓對女性自我覺醒與自我救贖的深刻理解

一直覺得,嚴歌苓女士的文字有一種獨特的黑色幽默,她總是能把諷刺,乃至殘忍包裝得風趣詼諧,讓讀者忍不住帶著一身雞皮疙瘩地會心一笑。

在《第九個寡婦》中,為了描寫“批鬥大會”上盲目隨大流的人們,她用雄雞的鳴叫作比喻:“雄雞一個比一個唱得好,唱得亮,唱得像幾千年沒打過仗沒殺過人一樣。”

在《乖乖貝比》中,為了突出人販子阿鵬兇狠的模樣,她用寥寥數語把他“漆黑”的形象躍然於紙:“阿鵬有張大團臉,大圓肚皮,喝漆黑的茶,把牙喝得漆黑。”

在《小顧豔傳》中,為了刻畫小顧對身材幹癟卻寫得一手好字的小三的蔑視,她流露出一種舊時代女性內心深處的嗤之以鼻:“字是可以練出來的,沒奶子到末了也沒奶子。”

然而,《誰家有女初長成》卻完完全全顛覆了我對嚴歌苓的這種幽默印象。看著如此文藝小清新的標題,我本以為可以好好放鬆一下,跟嚴姐姐來一場愉快的思想交流。誰知道,她竟卸下一切幽默的包裝,赤裸裸地把諷刺和殘忍進行到底。

可以說,這是我讀過嚴歌苓的作品中最虐心、最殘忍的一部,沒有之一。

《誰家有女初長成》:嚴歌苓對女性自我覺醒與自我救贖的深刻理解

將近100頁篇幅,《誰家有女初長成》應屬一部中篇小說,但嚴歌苓卻精心地把它分成上下兩卷,情調和格調都非常不同的上下兩卷。

上卷的內容用一句話概括是:花季少女潘巧巧走上了一條崎嶇不平的關於成長的不歸路。涉及的關鍵詞有:深圳、人販子、旅店、初夜、深山、買賣、性奴隸、殺人。

大家可以猜到,這是一個農村婦女被拐賣的故事。嚴歌苓把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各種“曲折離奇”全擺在一起。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正經歷著最熱鬧的變革。一個叫巧巧的年輕女孩,帶著羞怯與純真出場了。

跟黃桷坪的其他女孩一樣,巧巧對那個不是國外卻勝似國外的深圳充滿遐想,夢想著成為流水線上的一名女工,即使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吃飯只有5分鐘而買飯的隊要排一小時,就那樣也不耽誤深圳天堂般的好。

而一個花季少女的蛻變不需要什麼大道理,男人和吃虧便足矣。

在巧巧看來,這彷彿是一個魔咒般的命運,沒有五花大捆,沒有威迫利誘,她就這麼一圈一套地自己走入了被拐賣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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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在此文中無疑用了一種“未來式”的敘事方式。她一邊陳述著當下發生的事情,一邊讓處在未來某一時刻的巧巧適時地出現。比如:

當巧巧錯過警察大叔的救助,跟陌生人陳國棟走了後,嚴歌苓說:“許久以後巧巧才明白自己就是從這時刻開始闖那場大禍的。”

當巧巧在旅店半推半就把初夜交給陳國棟,以為自己得到了愛情時,嚴歌苓又說:“後來巧巧怎麼回想,也不記得自己怎樣上了長途汽車,怎樣到了‘家’”。

當巧巧幡然醒悟發現自己被陳國棟賣到深山後,嚴歌苓又來一句:“在一切都一去不返的那天,巧巧回憶起……”

當巧巧就這麼認了命,安心當起劉大宏的妻子時,嚴歌苓繼續說:“在事情不可逆轉的將來,巧巧記起這一晚……”

當巧巧終於明白自己被大宏二宏兩兄弟共同“享用”,聲嘶力竭跟大宏攤牌時,嚴歌苓拋出一個美好的假設:“如果有這一下子,下面的事或許不會發生。”

故事本來就已經夠一波三折的,再加上嚴歌苓這種“好戲還在後頭”的表達方式,對讀者來說簡直是一種活生生的折磨,就像頭頂上架著一把大菜刀,卻不知它什麼時候突然落下一樣,心裡懸得慌。

直至讀到上卷的尾聲部分——巧巧手舉大得可怖的菜刀,果斷地讓兄弟倆倒在血泊,我才瞭然那個一直被重重複復提了N遍的“大禍”,心裡的石頭算是落下了,但一股虐心之感卻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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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這個故事真正虐心的地方不在於巧巧的命運有多曲折多悲慘,而在於:即使時間倒退,事情重來一遍,巧巧還是那個無知愚昧自動走入圈套的巧巧。作者幫不了她,讀者幫不了她,沒有人幫得了她,這一切都是出於完全的自願。這才是讓人感到絕望的根源。

那到底是什麼造成巧巧的“心甘情願”?是身不由己的成長,是力不從心的反抗,還是用一顆無知、輕信、膽大妄為的野心去追逐所謂的夢想?我想這全都是。不要懷疑,這世上還有無數個潘巧巧,她們都是山窩裡窩不住的金鳳凰。

我相信嚴歌苓寫這個故事時,也是絕望的。當走在她用文字鋪設的關於女性成長的探索之路時,我會發現,路的盡頭沒有了路。她用一種最無望、最殘忍的方式把那個年代、那個環境下女性的混沌、覺醒和無奈赤裸裸地呈現給讀者:沒有什麼比無知更可怕,更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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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你以為故事就這麼結束了嗎?不。

嚴歌苓並沒有把故事結束在最震撼、最驚駭的瞬間(巧巧瞄準兄弟倆的脖子大刀闊斧的那一刻),而是把筆調一轉,收起尖銳的長劍,伸出一雙柔軟的手,指向那個永久不衰的話題——愛情。

如果說上卷是一首迂迴曲折的山歌,那麼下卷就是一首鄧麗君,不管唱得多麼婉轉動人,總有一股慘淡的味道。

下卷的內容用一句話概括是:潘巧巧逃命至兵站,在生命結束之前,收穫了真正的愛情。涉及的關鍵詞有:兵站、軍官、心動、愛情、通緝令、逮捕。

在那個一年到頭見不到一個女人的兵站裡,在那些涉世未深、還不知道什麼是“愛情”的男孩男人眼中,巧巧頓時褪去稚嫩、無知、衝動的外殼,蛻變成一個柔媚、靈巧,散發著異樣光彩的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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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嚴歌苓把視角和筆墨的重點從巧巧身上轉移到那些兵站男人。而“未來式”的敘事方式依舊貫穿下卷,但此時的作用不再是跟讀者賣關子,因為此時的讀者已約莫、大概、基本上猜到巧巧的結局,而矇在鼓裡的唯獨那些眼裡只看到愛情的男人。

因此,嚴歌苓在下卷中那些“許多日以後他回想……”的表達更像是一聲聲警笛,時刻把讀者從夢幻般的愛情中拉回到現實:不管眼前看到的有多美好,最終也只能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比如:

當劉合歡看不懂巧巧悲哀的神色,正心生憐愛時,嚴歌苓說:“多日後他回想到此刻,才懂得她的悲哀緣於何處。那時他才為她的悲哀而悲哀,才為她那樣無望的悲哀而心痛。”

真相到來之前,男人們小鹿亂撞、春心蕩漾、愛意滿溢,甚至幻想著跟巧巧築建一個幸福的“未來”。這種表面上相安無事,內心小火山一直在爆的心理活動,在嚴歌苓那套“嘴上說的心裡想的統統告訴你”的表達下被詮釋得淋漓盡致。沒有什麼比簡單粗暴地告訴你“我在想什麼”更直接、更有效了。

因此,我被這一大段一大段真摯誠懇的來自男人內心的碎碎念打動了,甚至為這些男人湧上一股同情憐憫之心。我在想,一個女人的悲慘命運竟牽扯到一幫男人的悲慘。諷刺,真諷刺。

可是,這部看似柔情似水的下卷,最殘忍的地方並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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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想一下,在那個年代,一個殺人在逃的20來歲女孩,來到一個偏僻的邊防小站,她心裡想的也許只有逃命、活命、或認命。

在她短短一生的最後歇腳點,在她自認為人生最無望的時候,卻經歷了接近完美的十一天。二十多個男人遠遠地愛著她,狂熱而沉默地關愛她,不管她心愛的金鑑是怎麼想的,她已經嚐到了愛情的滋味,感受到人生中的“希望”。

而對一個將要赴死的女人來講,這最後的“希望與美好”簡直如魔鬼般折磨,上卷的那些“回想、回憶、回頭”突然浮現眼前。最後的十一天帶給巧巧的只有無盡的遺憾和絕望:如果當初不舉起菜刀,如果當初對陳國棟有那麼一丟丟的懷疑,如果當時的長臉警察能突然翻臉,那該多好啊!

但是,人生沒有如果。

嚴歌苓的殘忍就在於,用接近甜蜜的愛情,用接近完美的最後時光,反襯巧巧無邊無底的絕望,她確實把殘忍赤裸裸地進行到底了。

《誰家有女初長成》:嚴歌苓對女性自我覺醒與自我救贖的深刻理解

最後,我想說,對於女性成長的探討,一直是嚴歌苓鍾愛的題材。

上世紀70-80年代可以說是女性主義逐步攀至巔峰的時期,在國外有如波伏娃這類推崇女性主義理論的標杆人物,但在當時的中國,女性對於自身命運的掌控還是強差人意。

而嚴歌苓對女性的自我覺醒和自我救贖有著深刻而透徹的理解,她是如此清醒地看到一個女孩成長的艱辛。

當她還是小女孩,世界仍未向她展現殘忍時,她以為可以憑著一腔熱情去追逐心中天大地大的夢想。當夢想破滅後,她發現自己跟祖祖輩輩的女人其實相差不大,是很容易認命的。而造成這種願景與現實之鴻溝的元兇,正是自身的無知、愚昧和衝動。

嚴歌苓無疑把自我覺醒寫出來了,明明白白地寫出來了,那些悔不當初的“未來式”表達正是覺醒的寫照。

我相信,在巧巧面臨槍斃的那一刻,或者在更早之前,在她大刀闊斧的那一刻,她早就覺醒了,但她已深知沒有機會得到救贖了。

這種殘忍,是任何幽默都無法包裝的。

至於救贖,對於生活在21世紀的你和我,我相信你一定了然於心了。

我是愛讀書的大翎,關注我的頭條號,一起來探討有關讀書的那些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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