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的啟示:語言可以讓人們知道什麼?

如果有人問,學習西方哲學的難點是什麼?恐怕有一個答案沒有人會反對:語言哲學。

不錯,對於中國讀者而言,學習西方語言哲學是一個門檻,主要原因在於,中國傳統文化不甚看重語言,許多讀者缺少語言學方面的邏輯訓練。

比如中國傳統儒家、道家思想,都比較輕視語言,只是把語言視為表達思想的工具。

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的啟示:語言可以讓人們知道什麼?

孔子在《論語》中說:辭,達而已矣;意思是說,語言只需要把意思表達清楚就可以了。

老子在《道德經》中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對於語言的輕視態度非常明顯。

莊子也說:得兔忘蹄、得魚忘筌、得意忘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哲學同樣具有輕視語言的傾向。

中國古代著名經典《周易》說的很明白: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故立言以盡象,立象以盡意;意思是說,語言無法充分表達人的思想情感,需要藉助於形象(如意象、意境)。

總起來說,中國古代思維方式不甚看重語言,中國哲學也沒有產生純粹的邏輯學,西方哲學的語言學轉向和語言邏輯學密切相關。

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有三條線索:一是索緒爾語言學所開闢的結構主義哲學及後結構主義哲學;二是海德格爾後期哲學的人本主義語言論;三是分析哲學。就理論成就和歷史影響而論,分析哲學最有代表性,其次是結構主義,最後是海德格爾語言論。

上述三種哲學形態中的任何一種都是現代西方哲學的重鎮,和以笛卡爾、胡塞爾為代表的現象學唯心主義並肩而立。

現象學泛指西方唯心主義哲學,如休謨、笛卡爾、康德、胡塞爾等人的“心靈意識”哲學,現象學哲學的主題是人的感覺或心靈意識。

如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家休謨,他把知識的來源歸結為人的感覺經驗——感覺意識;笛卡爾把心靈自我視為尋找真理的入口;康德的先驗哲學把人的先天理性視為科學知識的先決條件;胡塞爾現象學專注於人的“純思”——“意向性”。

西方語言哲學轉向的背景是批判唯心主義,反對將人的心靈或意識視為知識經驗的起點,如英國哲學家摩爾寫作的《駁唯心主義》一文。摩爾認為,唯心主義將感覺和存在混為一談是錯誤的,人類知識的確定性來自對“思想”形式的分析(符號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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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先討論海德格爾的人本主義語言學。

海德格爾哲學的使命是探尋“存在”的意義:何謂“存在”?“存在”的根源是什麼?

海德格爾的“存在”範疇相當於現代漢語的“有”或“是”,是個助動詞,如“這裡有個房子”,“它是一張桌子”。海德格爾思考的問題是:為什麼這裡“有”個房子,為什麼它“是”一張桌子?這個“有”或“是”的意義是什麼?

海德格爾前期哲學從“此在”——人的存在探尋“存在”的意義;到了後來,海德格爾認為這條路無法走通,於是轉向語言學思考。

海德格爾認為,語言是通達“存在”真理的唯一途徑,對於海德格爾而言,這是一次重大的思想轉向。

從“此在”探尋“存在”的意義,是一條唯心主義之路;由語言探尋“存在”的意義,既可以確定“意義”的來源,又可以解決現象學的“主體間性”難題。

其中原因在於,語言是創造“意義”的根源,是“存在的家園”(海德格爾語);再者,語言的“意義”具有客觀性和社會性,可以實現人的主體間性。

舉個例子:人們如何認識事物存在的“意義”?比如一朵花為什麼叫“花”,一張桌子為何叫“桌子”?

在海德格爾看來,“花”或“桌子”的“意義”包含在語言裡面,這是語言符號的“存在”論意義。

比如“花”或“桌子”的形象、特性、用途等存在“意義”原本就“儲存”在“花”或“桌子”符號裡面;當人們看到生活中的某朵花或某個桌子,就會給它們命名,“花”或“桌子”的“存在”意義(“是”)便產生出來。海德格爾認為,“存在”的意義不是對象,而是一個生成過程——存在即生成。

換言之,語言具有命名的強大作用,不是人的意識賦予“花”或“桌子”意義(“是”),也不是外在物質的刺激,而是源於語言的命名作用。

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的啟示:語言可以讓人們知道什麼?

海德格爾把語言的命名過程稱為真理的“敞開”或“去蔽”,他的意思是說,語言的命名就像黑暗中的燈光一樣,通過賦予事物“意義”而照亮世界,這是“存在與虛無”思想的深刻含義。

海德格爾認為,只有詩歌語言才具有“敞開”真理的功能,即詩歌語言是事物“存在的家園”;海德格爾後期哲學把詩歌、藝術、美、真理、存在等範疇統一起來。

海德格爾語言論帶有唯心主義色彩(詩歌語言和人的存在——“此在”有關,如人的感受、體驗、想象、情感等主觀因素),但他畢竟走出了唯心主義主義泥淖,把“存在”的意義歸結為語言。這是現代西方哲學的重要趨勢——語言學轉向。

讀者可以參考黑格爾的“語言”觀理解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思想,黑格爾說,一個東西一旦“說”(言說)出來,便成了社會之物,成了可傳達之物;即絕對的“個別” 存在(如感性物質)不可言說,唯有語言可以傳達社會意義(沒有私人語言,只有社會語言)。

海德格爾後期哲學把語言視為“存在”意義的來源,絕非偶然,而是包含深刻的歷史背景,這個背景即是結構主義語言學。

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的啟示:語言可以讓人們知道什麼?

下面簡論結構主義語言學。

結構主義語言學產生於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這本著作的影響非同小可,直接引發了西方哲學的語言學革命——結構主義哲學。

索緒爾認為,語言包含兩個層面,一是“言語”,二是“語言”。“言語”是指人們平時所說的話,屬於經驗現象,如“這是一朵花”、“那是一張桌子”;“語言”是“言語”背後的深層存在,是“言語”產生的背景和條件——語法規則。如漢語有漢語的語法規則,英語有英語的語法規則,德語有德語的語法規則,等等。

在索緒爾看來,語言學研究的對象不是“言語”,而是“語言”——“言語”背後的語法結構或語法規則,這種方法又叫結構主義方法——“共時性”研究方法。

如英語中的“馬”(horse)這個語言符號。根據結構主義語言學,“馬”之所以是“馬”,並非取決於“馬”自身的意義,而是取決於“馬”不是“牛”,不是“羊”,不是“狗”,等等。總之,“馬”的符號意義取決於和其他符號之間的“差異”關係——英語系統的符號“差異”決定著“馬”的意義;語言符號背後的“深層結構”即是英語系統的語法結構。

請大家不要小看索緒爾的“結構主義”方法,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很有啟發意義,可以解釋很多經驗現象,如體育比賽的“規則”就是“深層結構”,類似於語言系統的“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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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每一場足球比賽的過程或結果有可能不同,但所有場次的足球比賽“規則”則始終如一,沒有變化;其他球類運動像籃球、排球比賽同樣包含各自的規則。

因此不同球類運動的區別在於“規則”不同,而非運動員的表現;或者說,球類運動員的表現是經驗現象,球類運動的“規則”是深層結構,深藏不露。

結構主義方法引發了西方文化的深刻變革,像人類學、社會學、歷史學、文化學、倫理學、哲學、美學、教育學等領域都受到了語言學方法的影響。

如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人類學、福柯的結構主義哲學、羅蘭.巴特的結構主義符號學、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拉康的結構主義心理學等等。

此外,結構主義語言學還深刻影響了“後結構主義”哲學和後現代文化,如法國德里達的後結構主義哲學、後現代“文化研究”、新歷史主義、後殖民主義等等。

結構主義反對存在主義的“自由主體性”,但結構主義哲學對語言現象的重視,直接啟發了海德格爾,海德格爾後期哲學轉向語言論即根源於此。

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的啟示:語言可以讓人們知道什麼?

最後是分析哲學。

在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中,分析哲學影響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直至今日,英美哲學界的主流哲學依然是分析哲學。

分析哲學是西方經驗哲學的變種,是20世紀文化精神的產物——重視科學、技術,認為依靠科學、技術可以引領哲學進步。分析哲學立足於語言、邏輯分析,從技術層面分析陳述(語言)的“意義”,追求哲學知識的客觀性和科學性。因此分析哲學又被人們稱為語義學分析、邏輯經驗主義或邏輯實證主義。

從起源上看,分析哲學的代表人物包括弗雷格、羅素、摩爾、維特根斯坦等哲學家;分析哲學的延申階段是20世紀20、30年代的邏輯經驗主義,如以卡爾納普為代表的維也納學派;20世紀50年代後的分析哲學主要是以奧斯汀、塞爾為代表的“日常語言哲學”。

鑑於分析哲學陣營龐大,成員眾多,影響時間長,觀點比較駁雜,本文僅舉幾個例子闡明分析哲學的方法和要義。

如德國分析哲學家弗雷格的“意義”和“所指”理論。

弗雷格認為,語言符號包括“意義”和“所指”兩個層面:“意義”是符號本身的意義,其中包含符號“指稱事物的方式”;語言符號的“所指”是語言指稱的對象。

舉個例子,“魯迅”、“《狂人日記》的作者”、“周作人的哥哥”是三個語言陳述。

借用弗雷格的邏輯分析,“魯迅”這個符號的所指是現實生活中的某個人——魯迅;“《狂人日記》的作者”、“周作人的哥哥”這兩組符號的所指同樣是指生活中的某個人——魯迅;三組語言符號的指稱對象完全相同——魯迅。

但三組語言符號的“指稱方式”(符號“意義”)卻存在差異:“魯迅”是個專名,指稱生活中的某個人;“《狂人日記》的作者”是個組合符號,指示魯迅和《狂人日記》的關係(魯迅創作了《狂人日記》);“周作人的哥哥”一詞顯示魯迅和周作人的“同胞兄弟”關係。

顯然,上述三組語言陳述的“指稱”完全相同,但符號“意義”不同;“指稱”的相同等於同義反復,不產生知識,即A=A;“指稱方式”的差異則產生知識,即A=B(弗雷格《論意義和所指》)。

在弗雷格看來,邏輯表達式“A=A”是重言句式,兩個符號沒有差別;邏輯表達式“A=B”包含事物的差異,意味著知識的增值(源於指稱事物方式的差異)。

弗雷格舉例說明:“昏星”和“晨星”的所指是同一顆星,但兩個符號的“意義”不同(一個指稱晚上的星,一個指稱黎明的星)。

弗雷格的“意義”“所指”理論啟發了英國哲學家羅素,羅素隨之提出了著名的限定“摹狀詞”理論。

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的啟示:語言可以讓人們知道什麼?

羅素認為,有些語言符號包含指稱對象,他稱之為專名,如太陽、星辰、司各特(人名)等;有些符號沒有指稱,只是限定摹狀詞(對某些屬性的摹寫),如“金山”、“圓的方”等符號就不包含指稱,只是摹狀詞語。

根據數理邏輯形式,羅素對“金山”符號進行了“拆解”,他說:假定存在一個x,x是一座山且是金的,此x不存在。根據上述邏輯,羅素否定了“金山”的指稱對象:“金山”是摹狀詞,不指稱任何東西。

關於摹狀詞理論,羅素還提出一個著名例證——“司各特是《威弗利》的作者”。

根據羅素的分析,此語句可轉換為另一種邏輯形式:存在一個x,使得x是《威弗利》的作者,並且對於所有的y而言,如果y是《威弗利》的作者,則y等於司各特。

在羅素看來,語法描述可以掩蓋邏輯形式,所有陳述(語句)都可以還原為基本的邏輯單元和邏輯關係,藉助準確、清晰的數理邏輯,可以揭示語言陳述的“意義”。

羅素認為,許多形而上學命題都可以還原為“邏輯原子”,從中揭示陳述背後的錯誤推理,這是羅素分析哲學的重要目的——揭示形而上學命題的虛假性,用清晰、準確的數理邏輯取而代之。

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的啟示:語言可以讓人們知道什麼?

分析哲學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是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哲學分為兩個階段:前期的“邏輯圖像”論哲學(《哲學研究》)、後期“語言遊戲”論哲學(《邏輯哲學論》)。

在維特根斯坦看來,理想的語言是實在世界的圖像,語言的本質和世界的本質一樣;如基本語句由“名稱”組成,“名稱”代表世界的“事物”,語句中的名稱關係代表事物的排列組合。

維特根斯坦認為,只要人們清楚地把握理想語言的邏輯形式,使得邏輯形式在有意義的使用中顯示自身,傳統哲學問題就會消失。換言之,形而上學問題源於人們對“語言邏輯”的誤用,一旦人們掌握了理想語言的邏輯形式,傳統哲學問題就會消解。

最終的結果是,維特根斯坦並沒有解決形而上學問題,而是取消了傳統哲學。他認為,對於不可言說之物,人們應當保持沉默。

維特根斯坦後期哲學轉向“語言遊戲”論。他認為,語言符號沒有固定意義,語言的意義來自實際“應用”,不同的語言環境(語境)產生不同的語言意義。

比如“藝術”一詞,這個語言符號並非指藝術形式的共同“本質”,而是意謂所有藝術都包含某些相似性,這些相似性時斷時續,不斷遊離,處在變化發展當中,維特根斯坦稱這種現象為“家族相似”。維特根斯坦的“語言遊戲”說對西方後現代主義產生重要影響。

綜上所述,語言學轉向是西方哲學史上的重大事件,這一轉向既批判西方哲學的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又開闢出西方哲學的新境界——從語言、邏輯視角分析人類文化現象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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