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茅盾《白楊禮讚》

散文:茅盾《白楊禮讚》

茅盾(1896—1981)

原名沈德鴻,字雁冰,浙江嘉興桐鄉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文化活動家以及社會活動家。他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中國革命文藝的奠基人之一。

《白楊禮讚》寫於1941年。作者借白楊的形象比喻中華民族堅韌不拔、團結向上的偉大精神,展現出抗日軍民及其領導者中國共產黨的豪邁氣概。

散文:茅盾《白楊禮讚》

白楊禮讚 茅盾/文

散文:茅盾《白楊禮讚》

白楊樹實在不是平凡的,我讚美白楊樹!

當汽車在望不到邊際的高原上奔馳,撲入你的視野的,是黃綠錯綜的一條大氈子;黃的,那是土,未開墾的處女土,幾百萬年前由偉大的自然力所堆積成功的黃土高原的外殼;綠的呢,是人類勞力戰勝自然的成果,是麥田,和風吹送,翻起了一輪一輪的綠波——這時你會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兩個字“麥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確是經過錘鍊的語言的精華;黃與綠主宰著,無邊無垠,坦蕩如砥,這時如果不是宛若並肩的遠山的連峰提醒了你(這些山峰憑你的肉眼來判斷,就知道是在你腳底下的),你會忘記了汽車是在高原上行駛。這時你湧起來的感想也許是“雄壯”,也許是“偉大”,諸如此類的形容詞;然而同時你的眼睛也許覺得有點倦怠,你對當前的“雄壯”或“偉大”閉了眼,而另一種味兒在你心頭潛滋暗長了—— “單調”!可不是,單調,有一點兒吧?

然而剎那間,要是你猛抬眼看見了前面遠遠地有一排,——不,或者甚至只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聳立,像哨兵似的樹木的話,那你的懨懨欲睡的情緒又將如何?我那時是驚奇地叫了一聲的!

那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實在不是平凡的一種樹!

那是力爭上游的一種樹,筆直的幹,筆直的枝。它的幹呢,通常是丈把高,像是加過人工似的,一丈以內,絕無旁枝;它所有的丫枝呢,一律向上,而且緊緊靠攏,也像是加過人工似的,成為一束,絕無橫斜逸出;它的寬大的葉子也是片片向上,幾乎沒有斜生的,更不用說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銀色的暈圈,微微泛出淡青色。這是雖在北方的風雪的壓迫下卻保持著倔強挺立的一種樹!哪怕只有碗來精細罷,它卻努力向上發展,高到丈許,二丈,參天聳立,不折不撓,對抗著西北風。

這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決不是平凡的樹! 它沒有婆娑的姿態,沒有屈曲盤旋的虯枝,也許你要說它不美麗,——如果美是專指“婆娑”或“橫斜逸出”之類而言,那麼白楊樹算不得樹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卻是偉岸,正直,樸質,嚴肅,也不缺乏溫和,更不用提它的堅強不屈與挺拔,它是樹中的偉丈夫!當你在積雪初融的高原上走過,看見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這麼一株或一排白楊樹,難道你覺得樹只是樹?難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樸質,嚴肅,堅強不屈,至少也象徵了北方的農民;難道你竟一點也不聯想到,在敵後的廣大土地上,到處有堅強不屈,就像這白楊樹一樣傲然挺立的守衛他們家鄉的哨兵,難道你又不更遠一點想到這樣枝枝葉葉靠緊團結,力求上進的白楊樹,宛然象徵了今天在華北平原縱橫激盪,用血寫出新中國歷史的那種精神和意志。

白楊不是平凡的樹。它在西北極普遍,不被人重視,就跟北方農民相似;它有極強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壓迫不倒,也跟北方的農民相似。我讚美白楊樹,就因為它不但象徵了北方的農民,尤其象徵了今天我們民族解放鬥爭中所不可缺的樸質,堅強,以及力求上進的精神。

讓那些看不起民眾,賤視民眾,頑固的倒退的人們去讚美那貴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幹秀頎的),去鄙視這極常見、極易生長的白楊罷,但是我要高聲讚美白楊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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