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文筆“烏龍”辨!(一、二)

林岫 | 古今文筆“烏龍”辨!(一、二)

古今文筆“烏龍”辨!(一)

——林 岫


近十幾年書畫界筆下流傳的書寫錯誤和對某些常見詩文聯語的誤讀誤解,大都與文史知識欠缺、讀書過少或者不求甚解有關。例如普遍認定“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是林則徐聯,“鐵肩擔道義……”是李大釗詩聯,“事能知足心長愜;人到無求品自高”是周恩來聯,“一以貫之”是石濤語錄,等等,皆誤。寫來寫去,最後連寫的是啥都沒弄清楚,而且還頻頻重複錯誤,難免讓明白人犯暈。北京大學吳小如先生說過:“有的誤會流傳太過廣遠,偶爾有人出來更正,反而捱罵,好像已經正誤莫辨了。”

類同的誤會很多,舉不勝舉。總之,中華民族文化中最可寶貴的的文史箱底,不能傳到我們這一代,沒見添得幾多瑰寶精粹,反而搞得古今“牛頭不對馬嘴”,顛三倒四地貽誤子孫,實在太不應該。總之,“文史不通,下筆空空”(啟功語),文史學養應該是文藝領域必備的人文乳液,學養不及,架空難免;“修行不到,棍棒夾道”(趙樸初語),功夫沒有做到位,挨批捱打是早晚的事。

先舉一簡單例。書畫家經常寫畫的《桃花源記》,是一篇遊記文嗎?此乃陶公《桃花詩》的“詩序”,在文章家那裡,歸屬“序跋類”,可以當“科幻文”讀,但落款稱“古代著名遊記”“寫桃花源遊記畫境”等,則有失嚴謹。當年王力先生就說過:“胡蘿蔔可以當水果吃,但胡蘿蔔肯定不能歸屬果類。文章皆按類屬就位,各有其發展歷史,即使互有影響,樹生和土長還是分得清的。”

其實,古人亦有筆誤,歷代檢校更正不絕,但限於書籍和信息傳播落後,歷代仍有誤書誤傳誤改之遺憾,例如《古今詩話》載羊士諤《上廣守詩》,有“惡徙惡溪韓吏部,珠還合浦孟嘗君”,誤將後漢孟嘗的“珠還合浦”事典,胡亂安置到孟嘗君頭上。後人有明白者,也有糊塗者,遂訛訛相沿。誤久竄正,史不乏例,例如“左丘明”,非姓“左”名“丘明”。此公本“左史丘明”,即魯國左史官,其姓“丘”名“明”。“左史丘明”,古刻有書漏“史”而成“左丘明”,沿襲遂生誤會。張萱《疑耀》雲,丘亦吳興地名,“一村皆姓丘,有大碑列其族黨,稱左史丘明之後”,可以佐證。

再舉一常見例。齊白石有“杏花春雨江南”印,評者多言此六字印語借自徐悲鴻先生聯語,而近幾年又屢見報載徐先生的“白馬秋風塞上;杏花春雨江南”對聯,宣傳配發文皆稱“徐悲鴻先生名聯”,書法家書寫此聯也稱“徐悲鴻先生名聯”,此說流傳海外華文報刊,時時可見著文稱“徐悲鴻名句”,於是讀者皆深信不疑。

究其實,此聯是徐悲鴻先生的集句聯,嚴格地說,是半借聯。“杏花春雨江南”分明前人名句,歷代沿借,徐公也不過聊借一用而已。

清代吳綺《林蕙堂集》有《杏花春雨樓賦》,賦序說得明白,曰“取宋人‘杏花春雨江南’句,顏之曰‘杏花春雨樓’。友人吳聽翁登而樂之,援筆為之賦”。

宋後,元代陶宗儀《輟耕錄》載,虞集(1272—1348)為書畫家柯敬仲退居吳下所賦《風入松》詞,結句有“為報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又虞集《道園學古錄》有《臘日偶題》七絕詩,“舊時燕子尾毿毿,重覓新巢冷未堪。為報道人歸去也,杏花春雨在江南”,大約以為得意,複用了此二句。

因為此六字寫江南煙雨春色最得清新雅緻,故而讚賞與仿作者甚多,時評“詞翰兼美,一時爭相傳刻而此曲遂遍滿海內矣”。例如“展卷令人倍惆悵,杏花春雨隔江南”(元代王冕)、“楓陛曉星看北斗,杏花春雨別江南”(明代邊貢)、“杏花春雨江南醉,誰似先生尚黑頭”(明代桑悅)、“杏花春雨江南夢,淡月疏星薊北朝”(明代張寧)、“杏花春雨江南路,白髮青山洛下翁”(明代張寧)等。

檢書及遠,如果言必備述的話,與“杏花春雨江南”相關藝事有三,順便記下。

首先,據筆者解讀,虞集此句似乎受到過晚唐彥謙《無題》“一簾春雨杏花寒”和杜牧的“何事明朝獨惆悵,杏花時節在江南”的啟發;虞集逝後一百四十餘年,明代沈周《題柯敬仲畫竹枝》的“莫問先生歸去事,江南春雨杏花寒”,顯然又步踵虞集而出。至清,乾隆《御製詩集》有《壽承名篆六章歌》,“六章檃栝彭所鐫刻籀文繆篆”,第三章即“杏花春雨江南天”,又隨手巧借沈周,詞語稍作倒置即得。

其實,如此理清騷香一脈的傳承關係,並不甚難,況且還可以援作旁證,知其前世今生的淵源,更有利於拓開眼界。按照“前者為尊”的書寫習慣,也算是尊重著作者的權利,款書應該寫上“集前人詞句”等,此為“殊不可減省”的文字;苟有漏書,讀者明眼窺出,儘可以疏略責諸書寫者。

實話實說,縱不言“杏花春雨江南”的借用,徐公用“白馬秋風塞上”與之對仗,也稍欠工整。單觀上聯,容易讓人想起《劍南詩稿》陸游《書憤》中膾炙千秋的“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名聯。徐公改“鐵馬”為“白馬”未嘗不可,只是用來對仗“杏花”,“白”(色字)則有駢對落空之憾。至於“秋風塞上”,也似曾相識,明代張羽寫邊陲秋景的“忽驚鳴雁霜中度,似覺秋風塞上移”,又王世貞懷念友人的“寧知日暮江南曲,不異秋風塞上歌”,又清代汪由敦恪勤思遠的“秋風塞上挑燈夜,曉日宮門聽履時”等,皆以“秋風塞上”寄託報國衛疆之情,壯志慷慨,俱屬氣格雄放類。以春秋事入聯共處,聯家稱之為“春秋屬對”,本難討好;徐公又以“白馬秋風塞上”對仗婉麗一路的“杏花春雨江南”,抑或故意失衡作此對比耶?

若結合聯意創作的背景,此聯聯意應可深味。面對外寇入侵及國事存亡危急,此聯諷刺南京政府態度曖昧和安逸偷生,若與北方的殊死拼搏作“春秋”對比的話,迥異見出貶抑褒讚。或謂此聯作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待考。

其二,佳句容易為文人墨客見賞,古今不乏借鑑。元代總裁遼金宋三史的大文學家揭傒斯的後人揭軌曾築“杏花春雨亭”教授生徒,頤養身心。又北宋畫家李伯時《番王禮佛圖》至元,周備跋尾詩有“仰止孔壇群弟從,杏花春雨坐彈琴”。當今畫家中齊白石刻過“杏花春雨江南”印,畫家吳冠中也曾藉此句屬對過“駿馬秋風薊北;杏花春雨江南”。

詩歌創作,為避免敘述時間相捩,通常講究在一詩中“日月休牽手,春秋不碰頭”。從聯語對仗看,雖然不像詩歌創作那麼嚴格,如果“春秋反對”撰得精彩,實際上等於自選高難度動作,成功當非易事。吳冠中此聯是“春秋屬對”,分明較徐公那聯工整許多。不知吳先生有否受到明代張寧“杏花春雨江南夢,淡月疏星薊北朝”的啟發,話不好說,但不管如何,借意借句,美句得傳,都是佳話。或謂吳公此聯亦借自民國林紓,然筆者多年留意,尚未尋著確證,存疑,有待指點。

其三,《詞苑叢談》卷七,說元人虞集《風入松》流播民間後時稱特出,甚至舞樓歌館的新潮羅帕上都題寫有“為報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還被大畫家“柯敬仲購得之,裝潢作軸”,以為觀賞佳品。於是,又引出詞人張仲舉“為賦《摸魚子》詞,紀其事,詞雲:記蘭亭舊時風景,西樓燈火如畫。嚴城月色依然好,無復綺羅遊冶。歡喜謝。向客裡相逢,還有思陶寫。金章翠斝。把錦字新聲,紅牙小拍,分付倦司馬。繁華夢。喚起燕嬌鶯奼。肯教孤負元夜。楚芳玉潤吳蘭媚,一曲夕陽西下。沉醉罷。君試問,人生誰是無情者?先生歸也。但留意江南,杏花春雨,和淚在羅帕”。因詞中有二女子名,遂自注“楚芳、吳蘭,二妓名”,可見當時“歌詠傳唱,遍及市坊”之盛。

至於吳綺所稱“宋人’杏花春雨江南‘句”,筆者至今尚未檢得;抑或就是虞集《風入松》的結句?虞集乃南宋名相虞允文五世孫,出生時南宋已亡七年,縱當時兵亂未息社會動盪,宋人元人應該分得清楚。如此,姑且存疑,有俟後證。


原文刊載於《書法》雜誌2019年第2期


古今文筆“烏龍”辨!(二)

——林 岫


筆下“烏龍”的糊塗文案,不限古今,然今人較多。

古代信息傳播和書籍查檢困難,讀書人執著有限的幾本書籍,容易滾瓜爛熟,比較精審,但藏書畢竟有限,或借或抄,匆忙間已屬不易,偶有疏忽,也難免“烏龍”訛傳。拙文非為古人開脫,讀聖賢詩文有疑,算是夜行磕絆,似不可怕,翻檢查核,釋疑一快且不去說,還能增長見識,明眼益智。如果不予清查甄別,磕絆隨身,日後用得著時也會麻煩不斷。

先拈印語,說說簡單的。

有文評吳熙載“自撰”之朱文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印語,實非吳公自撰,乃借宋歐陽修《集古錄序》名句,聊以明趣。原句檢《佩文齋書畫譜》《少室山房筆叢》《文忠公集》等可證。

又評戴熙“自撰”之白文印“結習未除”印語,亦非戴公自撰,乃借取宋李石《東湖感事》七律的“結習未除江海客,不忘回首夢觚稜”名句,表白自己雖然瀟灑江海,仍然心繫朝廷。原句檢宋《方舟集》可知。事後詩書畫家多有借句,可檢《元詩選》《御製詩集》等。

古今幸運不同,但黴運大抵相似。戴熙被謗落職出京南下,站立船頭,任風拂襟,彼時默誦的大約就是李石此詩。如果今之讀者讀詩,能夠聯想古今,強化感受,掩卷即忘或張冠李戴的糗事也會減免許多。

又錢松朱文印“老夫平生好奇古”,確非“自評平生所好”,此乃唐杜甫《題李遵師松樹障子歌》的“老夫平生好奇古,對此興與精靈聚”的名句,後代書畫家多借仿其句其趣。

此等例甚多,舉不勝舉;有的已經流播廣遠,如果自家懵懂不知,忽然遭遇日韓書法篆刻家詰問,也很尷尬。

再說“文韜武略”。書畫界評價顏真卿《祭侄稿》、傳岳飛《滿江紅》等書法經典作品,以及談到百年來軍旅書法家的藝術人生時,常用“文韜武略”讚揚其文武功績。乍聽不錯,實則“文韜武略”的詞義與評論者想要讚揚這些人物的文武兼善,含義相差甚遠。

說“文韜武略”,須先知曉何謂“韜略”。韜,指古代兵書之《六韜》,即“文韜、武韜、龍韜、虎韜、豹韜、犬韜”,傳稱姜子牙所述,“文韜”為首,借作代表。略,指古代兵書之《三略》,傳稱黃石公所撰。據清代學者姚際恆考證,《三略》即《史記·留侯世家》記圯上授予張良的那三卷兵書。所以,毫無疑問,“文韜武略”皆論武事,是讚譽武將傑出的智勇謀略,歷代賀戰表、報捷歌、論功書等多見此語,例如元代李文蔚《蔣神靈應》的“威鎮家邦四海清,文韜武略顯英雄”,明代倪嶽《賀英國張公射捷歌》的“文韜武略眾所藏……虎賁貔貅伺兩廂”等,俱褒揚武將帷幄的智勇威風,概無例外。

必須注意的是,此語之“文”是古代兵書中“文韜”之“文”,並非我們通常理解的“文武”之“文”。就顏真卿和岳飛等人的身份和生涯看,如果要全面評價其一代儒將的文武風流,可以用“文經武緯”“文武兼資”等詞語比較名副其實,而非“文韜武略”。

印象中,顏真卿的《郭公廟碑銘》有“文經武緯,訓徒陟空”,《明史》與徐渭合傳的屠隆評價唐李白有“翰林供奉李白,天才豪邁,文武兼資”等,都瀝辭斟酌,十分到位。又康熙四十三年(1704),康熙御書賜累有戰功的巡撫鄂海“經文武緯”“連帥之任”和“為政寬恕”,共三幅大字行楷;第一幅“經文武緯”即是褒揚其“文武相須共發揮”的大將器宇。今人動輒以“文韜武略”讚譽古今儒將和軍旅書畫家,用詞不當,未免留下“烏龍”之憾。

再說臂上刺字。並非美容需要的臂上刺字,自古以來是一種強制性標誌,通常是招募禁軍和“遞鋪遞兵(相當今之快遞,待遇略高於禁軍)”的良行字標,康熙朝後犯盜竊搶奪二罪併發者枷號鞭責,刑部至督捕衙門等還須加“臂上刺字”,此為罪行標誌。刺字位置素有定規。刺臂,在腕上肘下;刺面,在鬢下頰上。不管官府如何言語,“臂上刺字”多少有些貶抑和侮辱性,稍勝頰上刺字。今人混釋“刺青”,應屬“烏龍”。刺青,古稱刺花、花繡;小說《水滸》第一回寫“九紋龍史進”,“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繡,肩膊胸膛,總有九條龍”,表述清晰,這是刺花;若對比第七回“林教頭刺配滄州道”,寫府尹升堂,將林沖除去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面頰”,不難知二者迥異。今之畫家寫畫狄青、戚繼光等,大約以為“臂上刺字”能為挽袖露臂臨風昂首作威武狀的豪傑裝酷,結果一旦碰上“難得糊塗”的明眼讀者,也會質疑眾英傑是否真正有過禁軍遞兵的出身。欣賞書畫,感受歷史,本來方便審美解讀,如果弄得似是而非,“烏龍”一片,觀賞後倍加糊塗,搞笑就是搞醜。

宋末元初紫陽山人方回(1227—1307,號虛谷)《牛頭嶺老人》“田屋臨官道,孫男給遞兵”,有注者釋解下句為“其孫子成了臂上刺字的郵遞員”,亦屬“烏龍”之誤。因為“遞兵”素有分工,步遞、馬遞和供(給)遞,未必都有臂刺。

“郵遞”詞語,曾見於《唐書·兵志》,“開元九年,詔天下之有馬者,皆先以郵遞軍旅之役”。軍用不說,古代民用郵遞項目也比較繁多,例如“水遞”(水郵),《芝田錄》記“李德裕在中書,不飲京城水,悉用惠山泉(水)。時有'水遞'之號”,即是說堂堂宰相李吉甫之子李德裕不喜京城的水,飲用水都由惠山快遞運來,還由毘陵(常州)至長安設置了專門“遞鋪(驛站)”,今人謂之“特供”。雖然李德裕平素是位“性簡儉,不好聲伎”,又是喜好“獎善嫉惡”、“明辨有風采”的佳公子,表現尚不算腐敗,但此事傳開,難免被人指斥為“末節尚損盛德”。

容易添亂的是,“水遞”還能借稱硯池添水的那種雅緻小巧的文器(水注),所以歷代文家墨客面對案頭“水遞”,支頤閒吟,漫興揮毫,留下了不少書畫題詠。今之讀者讀到“水遞”,終須留意;一有混淆,文玩雅器變身送水驛路,即成“烏龍”。

例如唐杜甫《石硯》的“聯坳各盡墨,多水遞隱見”(後半為倒坐句式,即“隱見多水遞”);明代詩人莫止《次韻水部叔山居雜興》的“更有月瓢勝水遞,小渠分入惠山泉”等,無論直引或借語,顯然都與文房雅趣的那個注水的“水遞”相關,而宋曾幾《吳傅朋送惠山泉兩瓶並所書石刻》的“新歲綱頭須擊拂,舊時水遞費經營”,雖然說的是所書石刻,但“水遞”援用唐李德裕“水遞”(送水驛路)典故,與前二例不同,細讀可鑑其異。

近幾年,書畫家抄錄他人詩詞或聯語的“烏龍”尤多。不少膾炙人口的前賢名句,千秋傳錄未見有誤,到今人筆下,張冠李戴,唐花宋開,甚至古今作者顛倒混亂,難免讀者懵懂。愛好書畫的當今讀者,都比較喜歡欣賞豐子愷的繪畫。豐先生習慣在畫上題詩,所選多援引古賢名篇名句,因幅面玲瓏所限,通常題畢不署原創詩家名姓。而今人觀賞之餘發表感慨,往往也不究詩句原創是誰,皆一併讚譽為豐先生的“題畫小詩”,遂為誤導。書畫家畫些閒適小畫,只圖方便,也喜歡借用“豐子愷題畫詩”,於是傳來傳去,誤會久久難解。

林岫 | 古今文筆“烏龍”辨!(一、二)

豐先生一幅小畫,依山面水的村頭,數椽房屋,喬松傍門,人物正在指點閒話,畫面簡潔精彩。右上小字行書,題詩曰“家住夕陽江上村,一灣流水護柴門。種來松樹高於屋,借與春禽養子孫”。有評論介紹文說“畫中人物正在指指點點,讀者難聞其聲,但從豐先生的七言絕句詩中生動形象地述說出來,詩裡有心聲,無聲勝過有聲”,評價點醒比較到位,但此詩是“豐先生的七言絕句詩”嗎?

林岫 | 古今文筆“烏龍”辨!(一、二)

此詩確非豐先生原創,乃宋詩人葉元素(字唐卿)的名作,被劉後村收入《千家詩》,以前蒙學啟發幼童創造性思維多以詩學啟蒙,此詩寫點線的靜態與動態又結意言外,詩法堪範,當是必讀教材。葉元素(生卒年不詳),詩名不響,但留存《全宋詩》僅六首,皆警句可採,深意可味;例如功名無望後作“心事茫然兩鬢斑,十年空走利名關”,深悔讀書誤己,又浪跡江湖所作的“網得錦鱗魚數尾,豈無一尾是蛟龍”,質問江湖,實則嘯問朝廷;讀之,若得撞擊心扉,應該過目難忘。

林岫 | 古今文筆“烏龍”辨!(一、二)

可能是那“夕陽江上”的感覺太好,不僅讓豐先生心儀銘誦借題再三,古代書畫家中的知音也相當不少。明代文徵明《送友》的“到日長安應在望,夕陽江上更登樓”,文嘉《畫山水並題》有“曾是扁舟停北固,夕陽江上數峰寒”,李東陽《題便面小景》六絕有“芳草原頭雨過,夕陽江上船歸”,孫承恩《題便面》有“欸乃一聲何處,夕陽江上歸舟”等,寫畫夕暉江岸,借景寄情,大都詩筆入畫,清新活潑,境界俱雅。

不知為何,到了政家志士筆下,那種憂患世局不穩,讓憂傷淡化了激勵擔當的情緒則比較明朗,諸如明代秦王朱誠泳的《題畫詩》“白鳥不飛波不動,夕陽江上幾人還”,寫劫後淒涼;開朝勳臣劉基的《誠意伯文集》有“殘柳數枝鷗數點,夕陽江上送歸人”“夕陽江上,滿眼清波,總是愁人淚”,也頗多憂患傷情。偏是清毛奇齡《西河集》詩中諸多的“夕陽江上“,特別是”落拓相過休恨晚,夕陽江上有烽煙“,透出一股精警清氣,讀之昂揚,略感意外。

毛奇齡(1623—1716),明末廩生,曾於南都傾覆時,以布衣參魯王軍事,兵敗後隱山寺,改名王彥,亡命江湖十餘年,到康熙十八年(1679)五十六歲時跟陳維崧、朱彝尊、汪琬、尤侗等同舉博學鴻儒而步入大清仕途,參與修《明史》,詩近萬首。一位不以北宋東坡爽朗豪邁詩風為然,曾經負才挾博、隔代時空狂髮質問過東坡為何不寫”春江水暖鵝先知“,嚴語抨擊到吹毛求疵的詩人,等到俗世掙扎過來,稜角漸磨,豪宕哀感多見性情,亦迥異先前。

”烏龍“頻出的主要原因,在於今人讀書欠精,轉身即記憶恍惚。讀書,最忌”死蛇掛樹“,幾十年概無動靜,幾等白讀。活躍點創造性思維,由點及面,生髮如草,也能漸行漸遠。如此成功讀書,修行日久,若得牽動之奇力,功夫信不負人。

燈下深思,彌覺讀書之難;複檢魏源《默觸上·學篇》,讀至”得之而後知,履之而後艱,烏有不行而知者乎?披五嶽之圖,以為知山,不如樵夫之一足。談滄溟之廣,以為知海,不如估客之一瞥。疏八珍之譜,以為知味,不如庖丁之一啜……“,歎服,記此。


原載於《書法》雜誌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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