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龔鵬程驅遣文言之嫻熟,快成絕響了


劉夢溪:龔鵬程驅遣文言之嫻熟,快成絕響了


乙酉春節前夕,鵬程兄自臺北打來電話,說他客座北大期間寫的旅行隨筆一類文字,不止我看到的那兩篇,拾綴起來有六七萬字,準備出一本書,叫《北溟行記》,希望我便中寫一篇序。他的雅意讓我略感為難。因為平生從未給任何一位友人或同道的著作寫過序,沒有“人之患”什麼的理由,只是懶為此道。

電話那邊的鵬程意識到我的遲疑,說要不把稿子先傳過去,看了再說。於是鵬程的助理古明芳小姐很快傳來了郵件,但我無論如何打不開裝有文稿的附件。再傳,還是打不開。後來改變格式傳來簡體字文本,才順利打開了。剛閱讀幾篇,鵬程的電話來了,說已回到北京,不是催序,只為報告行蹤。但在我,雖未答允,已分明感受到了壓力,遂用足足一個晚上的時間,強迫自己通讀了全稿。

我與鵬程相識已有十五六年的時光,見面不少,交談不多。好象我們之間也不必做太多的交談。一次與陳曉林三個人一起進餐,居然彼此無話。後來憶及此事,均不以為異,反而覺得有些深永的意味。鵬程既治學,又治事,學問和事功都做得有聲色,是忙人,也是聞人。海峽兩岸的學界,有誰不知道龔鵬程的名字?撇開擔任陸委會處座的幾年,他應該是臺灣學者中來大陸次數最多的一位。不定什麼時候,他就翩然地來了。研討會論文他從來照交不誤,但會議期間,卻很少見到他的身影。他對按部就班的研討,總有些不耐煩的樣子。輪到他發表論文,也常常講些近乎反調的即興的話,然後就神行太保似的不見了。讀了《北溟行記》,才知道這是他的慣技。會議沒好好開,良辰美景、山川形勝、國寶異珍,卻被他看了個夠。

說到底他是個不喜任何拘束的人。我也是一樣,參加會議遇有不知所云、言不及義的說辭,我會坐立不安,只好一次次地去洗手間暫避。但還會回來,不敢像鵬程那樣果斷,見勢不好,溜之乎也。張藝謀導演的《十面埋伏》,媒體批評如潮,獨缺正面解讀。其實這是一部極具精神追尋的影片。民間幫會飛刀門也好,捕快衙門也好,都是禁錮個體生命自由的牢籠。他們各自規定的森嚴的律令,不過是驅動精神麻痺者跌入報復與仇殺怪圈的鎖鏈。章子怡飾演的小妹和金城武飾演的捕頭,在藍天白雲下,在令人震顫的愛情面前覺醒了,他們選擇了追求個體生命的獨立和自由的道路。他們願意過像風一樣的日子,共同飄到山野爛漫處。儘管對峙雙方的首席或非首席執行官,最終扼殺了他們的選擇,但那漫天白雪中的殷紅的血跡,在訴說著獨立與自由在蒼茫中綻放出的絢麗的色彩。不是別個,正是自由、獨立和愛情的面前,佈防著重重疊疊、真真假假的“十面埋伏”,敢於和能夠衝破“十面埋伏”的人,就能夠完成人生的超越。

當然達至此種人生境界並非易事,所以《十面埋伏》把李延年的詩“北國有佳人”作為影片的主題曲,或作為背景音樂或由小妹反覆吟唱。“佳人”的品質是“異世而獨立”,而結句“佳人難再得”,則是全詩的點睛。試想這是多麼莊嚴、幽眇而富於哲學意含的題旨。比起時下那些淺薄的搞笑以及歪曲歷史的戲說,不啻有天壤之別。《英雄》亦復如此,她在各國爭雄混戰血流盈野的歷史時刻,敢於倡言放棄,是何等氣魄。孫子說:“兵者,國之大事。”故不可不極審慎而明察。然今日之天下,以兵為戲,已司空見慣。連昧於“兵家五事”的阿扁陳也欲染指其間,不亦悖夫。國共兩黨爭戰二十餘年,中有日人進犯屠戮,中華大地,血流飄杵。五十年小息,無論大陸還是臺灣,都不過是小成,何敢閉目高蹈而忘其來路。儒家反認賊作父,佛家忌認賊為子。賊子賊父之不可倚,三尺童子如得母教尚且有知,當政者倘無智障,豈能不曉乎。鵬程《行記》“昧日”一篇,析此理甚詳,讀之與我心有慼慼焉。俞曲園《病中囈語》預測其身後世事,多所言中,人以為神。其第五章:“大邦齊晉小邦滕,各自提封各自爭。郡縣窮時封建起,秦皇已廢又重興。”似指此前五十年的兩岸情狀。而第六章的詩旨,頗似今天:“幾家玉帛幾家戎,又是春秋戰國風。太息斯時無管仲,茫茫殺氣幾時終。”亦可約略涵蓋當今世界大勢。

鵬程自是難得的人才,“異世”和“獨立”兩種品格,他均當得。還是十多年前,一位長期旅美的既研究經濟學又研究紅學的學者,看到我主持的《中國文化》雜誌編委中有鵬程的名字,他說這個人喜歡立異,別人這樣說,他偏那樣說。蓋鵬程的性格,確有異乎儕輩、言必己出的特點。他為文簡,視事易。揆諸中國思想史上的知行論,他類乎“知固易,行亦匪艱”的一派。為學則不專主一家,吾國固有學術的儒釋道三教,均為其涉獵對象。不知者以為駁雜,然他於儒學能得其正,於道家能得其逸,於釋氏能得其無相無住。他的學問過程是動態的,靜中生動於他無緣,動中取靜卻給他以生命的欣悅。他的天性本乎自然,情感樂見自然之趣,但理性認知,卻傾向於識外無境。故他單純的內心世界,不免存有矛盾,性簡每為事繁所苦,知易行易的理想,又常為人事所挌。昔賢為學治事,講求“知止”,大德智顗亦主定慧止觀並重。鵬程辭陸委之處座,卸佛光之長校,北溟遊走,浪跡天涯,吃狗肉,喝壓酒,莫非已臻“知止”之境?去年十月七日,我與內子邀請鵬程參加北京知識界的“金秋有約”,他拈得的詩籤是:“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也許可為之作讖。

然鵬程終歸是古之文人與今之學人的同生體,就前一層面而言,他可以仰觀浮雲,俯鑑流水,浸潤詞章,自得其樂;就後者而言,他卻無法須臾忘情於政治,不能做到完全停止對社會的文化批評。他對臺灣社會所持的批評態度,人所共見。客座北大訪古攬勝期間,大陸社會的諸般世相,也沒逃過他的眼睛。百年中國文化傳統流失的程度,以上一世紀五十年代以後為最甚,隨著經濟的騰飛發展,如今正在修補與重建的過程之中。但文化是一深層義涵,傳統是一穩固形態,重建如果只停留在淺層模仿,則混淆古今、不分雅鄭、荒陋不倫種種悖謬,殊難避免。故祭孔有顛倒祭品、牛尾巴豬屁股正對著孔子像的大不敬,參觀世界遺產承德避暑山莊,看到街上有大紅布條寫著“本店新推出二嫂開苞豆腐”一類廣告,推銷工藝品的售貨員,則一個個“揹著清朝服裝,見遊人至,則皆唱喏”,“男人們也一句句大人萬福”。而各種名堂的“學術會議”、“高峰論壇”,又如雨後春筍般爭相競辦,不惜重金地“花錢買虛熱鬧”(紅樓夢裡趙嬤嬤的名言)。鵬程不禁發為感慨:“暴發大戶人家的氣象,總是如此的。” 他敏悟地發現大陸經濟發展過速帶來的某種隱憂,如果遇到機會我想他會坦誠建言的,只是這樣的機會我們此地“永久住民”尚且烏有,他以客座來賓的身份,恐怕不易得罷。臺灣的事他更念茲在茲地繫念於懷,本書有好幾篇都是關於臺灣的諍言儻論。他不是逐臣,而是自我放逐,但屈、賈之憂懷,他多少是有的。幸好,他會喝酒,可以化解煩憂;他能寫詩,可以稍釋愁懷。

寫到這裡我才有了一點作文的感覺,不妨乘著文興到鵬程學問與文章的“老房子”裡再看看。他學問的本源是詩,為學的根基是中國詩學。他自述生平,只說自己的生命“興於詩”,其實他的學問也“興於詩”。他雖未因“詩”以成“禮”,卻能夠因“詩”以成“學”。二零零零年九月,鵬程嘗以《雲起樓詩》見贈,翻讀數過,驚為古人之作。他的文章,也深得古人為文的脈理韻致。中國傳統文化背景下的詩文一科,他真的是窺見了堂奧,其文思之快,“日試萬言”在他不成問題。至於驅譴文言到嫻熟地步,今而後快成絕響了。《行記》中許多篇章,都因熟練地牽引古人詩文,而倍增文筆情趣。《天寒話詩詞》一篇,與吳世昌先生商榷如何解詞,他步步為營,“以強凌弱”,令人忍俊不禁。但又說吳先生不懂文學,未免太過。也許在古詩文領域,他不時會有“舉世無談者”的孤獨。所以當獨行燕市之際,忽然得到陳興武先生《蝸詠三章》,頓時喜形於色。陳詩確寫的不錯,尤其第三首:“獨愛風流惜此身,行藏在我任時人,只今別訪名山去,高蹈煙霞望絕塵。”詩味足,措意對景,可慰遊子之心。但鵬程似更喜歡方仙橋的《海上》:“一念家山百感俱,吳江楓落渺愁予。杜根滌器甘窮死,梅福成仙定子虛。大錯鑄成新造國,餘生留讀未燒書。乾坤自此多長夜,只夢桑田見海枯。”他說每誦及此詩,也經常是“百感俱”。

鵬程感興趣的另一領域是晚清史事,我猜想他也是由詩文而喜歡同光諸老,然後由諸老之詩文再入於興衰變幻之歷史。我不知道他是否同時也受到高陽的影響,高陽的小說越寫到後來越逼近歷史真境,至少他和高陽應該是忘年好友,彼此切磋晚清史事的機會不會沒有。《北溟行記》中談名園、談帝京景物諸篇,如《雄秀》、《離館春深》,以及由八達嶺長城談到《悲傷的鐵路》,多得之於鵬程這方面的學養。《行記》中這類文章,如果不是對晚清的歷史與人物掌故爛熟於心,斷難寫出。而且不只是見景生情,尋常講些歷史故實,而是藉以發歷史嬗變之感慨,寄寓深切的家國情懷。十七八年前鵬程初來大陸時,目睹中華文化命垂一線,他感到自己是個“文化遺民”,現在面對臺灣有人要“去中國化”,他又感到自己成了“另一種文化遺民”。

鵬程呵,鵬程!你北溟行走得好辛苦耶。


劉夢溪:龔鵬程驅遣文言之嫻熟,快成絕響了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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