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談《紅樓夢》:情悟雙行

《紅樓夢》善於利用佛教義理和儒家學說中合而不盡合之處,開創了這種情悟雙行的格局,以情悟道,而不捨其情,遂開千古未有之奇。

作者簡介: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祖籍江西吉安,當代儒學學者和思想家。曾獲臺灣中山文藝獎等,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龔鵬程談《紅樓夢》:情悟雙行

假如一切都是因緣夙定,一切都是命中已有定數了,那麼人間一切悲歡離合,豈非白忙一場?是的,所謂“萬境皆空”,就是這個意思。金陵十二釵的命運,早已寫在冊子上,薛寶釵林黛玉等人無非照著劇本去演罷了。此所以塵世情愛皆為虛幻,釵黛鶯燕,蓋與土人木偶無異,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土人木偶,本身是無自主性主體意識的。但《紅樓夢》所記述的人物卻未必無主體意識,像賈寶玉摔玉,說你們講什麼“金玉良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就是個鮮明的例證。

在夙緣定數觀念底下,人物對夙緣定數只是“不知”。不知者談不上有沒有主體意識,在他以為什麼都是由他自己做決定做判斷時,其實都早被夙緣所定,故其自以為是自主,恰好彰顯了它的不自主。佛家說因緣所生法“空無自性”,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不知者對他的行為既無自主性,自然也就沒有責任,此即所謂“不知者不罪”。在倫理上,他無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假如這樣,則“福善禍淫”云云,便成了矛盾。因為淫亂者並非他自己的過惡,當然無須承擔背後道德的懲罰;行善者之善行,也一樣沒理由獲得獎酬。福善禍淫,豈非虛話?福善禍淫,既是虛話,要勸世人戒淫,又從何勸起?

龔鵬程談《紅樓夢》:情悟雙行

三教圖 明 丁雲鵬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有不少評論者認為《紅樓夢》有演“三教合一”之旨。這在表面上看,固然是對的;但三教既三,便有難以合一之處。夙緣前定,塵情俱幻之說,與福善禍淫之論,在理論上就會形成扞格。同理,諸法本於因緣,空無自性,也與自主性主體意識的強調相矛盾。一二〇回,作者針對襲人嫁給蔣玉函的事,跳出來評論道:

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諉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襲人嫁給蔣玉函是姻緣前定的。她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沒有尋死。這在倫理上不是毫無可議嗎?可是,作者偏要於此下一轉語,說在事已前定,無可奈何之中,畢竟仍有人自己那個“我”在起作用,不可忽視。孽子孤臣、義夫節婦,並非命中註定了他要當孤臣孽子義夫節婦。而是命中註定了事已不可為,臣不可存國、子不可存家、婦無法有夫、夫無能舉事,這些臣子夫婦卻偏要以自己的方式來表示對命運不屈從的態度,對已被破亡或消失的家國朋友丈夫盡忠盡孝盡義。這種人,才是作者敬重的。那些在命運之前,以“不得已”三字為自己辯護,或隨順命運安排者,則被他放在較低的位置。他解釋襲人之所以列入“又副冊”,即本於這一觀點。

這樣的轉語、這樣的觀點,顯然就是強調自主意識的。在這種情況之下,也才有道德意識可說。第一一八回,寶玉和寶釵的論辯亦涉及這個問題:

寶釵道:“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雲煙;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寶玉微微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之心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痴、愛中,猶如汙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

寶玉的講法,就是由聚散浮生、塵緣俱幻這方面說。人生之是陷溺,故重點應在如何跳脫塵網。而人之所以能跳脫,在於他有一個“無執”之心。寶玉對赤子之心的解釋,即在無執這一點,強調它的無知無識無貪無忌。寶釵則認為赤子之心不能僅從無執(無關無系)這方面說,應注意它也是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心,是指他人之痛苦罪失,對我而言,是會形成道德感情及責任的。見孺子之乍入於井,能漠然無知無識無貪無忌嗎?自然會覺得救他出來是我的道德責任。若見死不救,則會內疚,形成道德上的負擔與虧欠感。

這種道德感,是人在面對倫理抉擇時的依憑。國破家亡了,人要漠然無知無識,視為聚散浮生,以跳出對家對國的愛痴;謂其為緣定、為劫數,以知命順命?還是要選擇做孤臣孽子?這就在於他有沒有這種道德感。沒有,則所謂“赤子之心”實是“空心”。是空無所執之心。用寶釵的話說,就是以“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有,則赤子之心則便是具主體性的惻隱之心、善惡之心、辭讓之心。所以寶釵用忠孝之心來概括。

具主體性的道德行為,才能進行道德判斷。若是空無所執,便跳出了塵世非的道德判斷之外,不涉道德。善也罷、淫也罷,福也好、禍也好,都與之了不相干。寶玉看來事希望能夠如此的。但整部書中,寶玉採此立場之時間甚少,大多數情況反而是反對如此。摔玉哭鬧那一回最明顯。而整部書福善禍淫,凡犯淫者都被寫得不堪、其人亦不獲佑,更是顯而易見的。寶玉之執著於情,談不上道德意識,與寶釵所說的忠孝之心,若不想幹,然其所表現之赤子之心,卻正是有惻隱、有羞惡、有辭讓、有不忍的,非空無所執之心。

像三十回寶玉在大觀園薔薇花架下瞧見一個女孩在地上畫薔字,心中便想:“這女孩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大心事,才這個樣兒。外面她既是這個樣兒,心裡還不知怎麼煎熬呢!看她的模樣,這麼單薄,心裡哪還擱得住煎熬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忽一陣涼風過,飄下一陣雨來,寶玉道:“這是下雨了。她這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不禁開口喊她不要寫了。這不就是孟子說的“他人有心,餘忖度之”以及不忍人之心嗎?寶玉對人的體貼,都由這裡來,所以才顯得深於情、痴於情。

龔鵬程談《紅樓夢》:情悟雙行

寶玉出家

也就是,無知無識的心,是超世離情的,亦無善惡可言。不忍人之心,則開有情世界,在有吃有愛有貪有嗔中見是非善惡。《紅樓夢》既說萬境歸空、浮生聚散,也說福善禍淫,就使它整部書既談空又說有;既要超情悟道,又要深入情海。

《紅樓夢》的詮釋路向中兩大路線之爭,即肇於此。有些人認為它旨在警幻悟空。有些人則覺得悟的部分並不重要,其書之感人處不在悟而在情,故樂鈞《耳食祿》二編卷八說:“非非子曰:《紅樓夢》悟書也,非也,而實情書。其悟也,乃情之窮極而無所復之,至於死而猶不可已,無可奈何而姑託於悟,而愈見其情之真而至。故其言情,乃妙絕今古。”方玉潤更指:“寶玉遁入空門一段,文筆雖覺飄渺,而事屬荒唐。未免與全書筆墨不稱。”他們都認為悟只是門面話,是不得已的假託、習用的套語等,寫情之處才是假語盡去真事獨存。所以第五回警幻勸寶玉“留意於孔孟之間,置身於經濟之道”,戚蓼生本即由批語云:“說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所謂不得不然,就是說寫小說的人要講一些面話來做為保護色。

可是,《紅樓夢》不是簡單的小說,不是一真一假,讀者只須撥開它的假敘述就可見著真相的。它同時談空,又同時證有。頑石以情悟道,歷劫歸來,回首前塵,固然如夢如幻,但歷劫所經,卻是“親見親聞”,“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毫不失真的。事是真,幻也是真。為了使人能悟萬法皆空,故它要說萬法皆本因緣,緣散則空;又要說天理福善禍淫,故人應戒除凡情,以歸入性天;更應明白人生自有夙緣、自有定分,不必強求。

但是,天理福善禍淫,人間的喜怒哀樂已發之情更有是非對錯可言,並不能說是虛幻的;人在此,亦須行善戒淫。這一方面批判了“皮膚濫淫”或“意淫”,另一方面則亦揭出了一種“得性情之正”的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及以不忍心救世濟民的聖賢人格來。這情淫情正的有情世界,也一樣是實而不虛的。寶玉再遊太虛幻境時,見著牌坊上寫著“真如福地”四個大字,轉過來便見一座宮門,上書“福善禍淫”,就是這個道理。《紅樓夢》善於利用佛教義理和儒家學說中合而不盡合之處,開創了這種情悟雙行的格局,以情悟道,而不捨其情,遂開千古未有之奇,讀者須於此善加體會。

(原創自志道教育所屬雜誌《時代教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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