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班、馮舒:從來天地無端恨,盡入貧窮一寸懷(上)韋力撰

馮班馮舒兄弟兩人在詩史上被合稱為“海虞二馮”,《清史列傳》卷七十馮班傳附有馮舒傳,此中稱“(馮舒)與弟班並,自為馮氏一家之學,吳中稱‘二馮’”。《皇明文獻通考》載《馮定遠集》後稱:“班與其弟舒,皆以詩名,稱‘海虞二馮’。”在中國詩史中,清代有虞山詩派,此派以錢謙益為盟主,而二馮為該派中的主要干將,有人甚至說,二馮在詩史上有跟其師錢謙益同等地位,王應奎在《柳南隨筆》卷一稱:“某宗伯詩法受之於程孟陽,而授之於馮定遠。……吾邑之詩有錢、馮兩派。”

在歷史上,最為推崇馮班者乃是吳喬,吳在《圍爐夜話》中有許多誇讚馮班之語。我摘錄陳望南在《海虞二馮研究》上的引語如下:“問曰:‘定遠好句如何?’答曰:‘好句何足以論定遠?弘、嘉人豈無好句耶?唐人妙處,在於不著議論而含蓄無窮,定遠有之。……’論定遠詩甚雅,若直言六百年無是詩,聞者必以為妄,若謂六百年中有是詩,則詩集具在,有好句之佳作有之,未有無好句之佳作如定遠者也。”陳望南評論說:“在《圍爐夜話》中,吳喬往往大段地引用馮班的觀點,嘆為至論,而對馮班之詩與詩論,稱揚之詞不吝惜。”

然而吳喬這個人卻很有意思,龔鵬程在《中國文學史》上是這樣描寫吳者:“吳喬是個奇人,武功甚好,擅槍法,但談起詩來,卻大倡溫柔含蓄、比興寄託,著有闡發李商隱與當時史事關係的《西昆發微》。”看來吳喬大力地誇讚馮班,其主要的原因,是馮的理論正是他所喜好者,比如吳喬在《西昆發微》一書的自序中說:“賦必意在言中,可因言求意。比興意在言外,不可以言求意。”而這也正是馮班的詩學觀。


馮班、馮舒:從來天地無端恨,盡入貧窮一寸懷(上)韋力撰

馮班撰《才調集補註》十卷,清光緒二十年江蘇書局刻本,書牌

馮班、馮舒:從來天地無端恨,盡入貧窮一寸懷(上)韋力撰

馮班撰《才調集補註》十卷,清光緒二十年江蘇書局刻本,卷首

當然,對於二馮歷史上也有不同的聲音,朱庭珍《筱園詩話》中用了很大的一個段落來辨析二馮詩學的弊端,我摘引其中一小部分如下:“趙秋谷與阮亭不睦,久遂成仇,至作《談龍錄》以詆刺之。獨心折二馮,幾欲鑄金崇奉,其好惡殊不可解。查秋谷之服膺馮氏,阿好溢美,其說本於常熟吳修齡,曾三過吳門,訪求修齡所著《圍爐詩話》而不得,大以為恨。予觀二馮所著《鈍吟老人集》《默庵小刻》,並所評《才調集》及吳氏詩話諸書,不覺大笑,乃知秋谷之篤嗜,真如嗜痂,不可以正理詰矣。”朱庭珍在這裡,又提到了趙執信跟王漁洋不合的事情,朱說,雖然趙不停地在罵王,並且用《談龍錄》來諷刺王,但趙卻對二馮頂禮膜拜,趙的這個行為讓朱認為不可理解,他經過一番探究,認為趙佩服二馮,就是因為受到了吳喬的影響,因為趙執信曾三次到吳中地區去訪求吳喬的《圍爐夜話》而未得,對此趙大感遺憾。但朱庭珍翻看過二馮的詩集後,卻看不出其中有何奧妙,反令他哂笑之,所以朱庭珍的結論是趙執信服膺二馮,純粹是一種怪癖,無需用理論來找出原由。朱庭珍的這個說法,被很多人認為是一種偏己之見,程望南認為:“這個評論也是可以用於朱庭珍本人的,他對二馮的評價其實也是出於門戶之見,實在傷之尖刻。”


馮班、馮舒:從來天地無端恨,盡入貧窮一寸懷(上)韋力撰

馮班撰《鈍吟雜錄》,清康熙汲古閣刊本,書牌


王漁洋對二馮的評論分為前後兩段,最初他對二馮也有誇讚語,王在《池北偶談》中讚譽馮班“博雅善持論,著《鈍吟雜錄》六卷,……多發前人未發。”而後王漁洋在《古夫於亭雜錄》中又說出來相反的一段話:“著《鈍吟雜錄》,多拾錢宗伯牙慧,極詆空同、滄溟,於弘、正、嘉靖諸名家,多所訾謷。其自為詩,但沿《香奩》一體耳,教人則以《才調集》為法。餘見其兄弟(兄名舒)所評《才調集》,亦卑之無甚高論。乃有皈依頂禮,不啻鑄金呼佛者,何也?”對於王漁洋對二馮態度的前後不一,王應奎認為“蓋因阮亭作《古夫於亭雜錄》時,方與益都趙伸符有隙,而伸符頗推崇定遠,修私淑門人之禮,阮亭故欲矯之,議論遂自相矛盾。此出私心,非公論也!”


馮班、馮舒:從來天地無端恨,盡入貧窮一寸懷(上)韋力撰

馮班撰《馮氏小集》清康熙汲古閣刊本


從歷史資料看,最為誇獎海虞二馮者,確實是趙執信,他在《鈍吟集序》中稱:“先生承父兄之學,窮其博而致其精,了無牽合傅會。其論古今成敗,必瞭然於其時勢,依倚人情,可見諸行事,不肯迂謬詭激求人之短。其詩原本詩騷,務禆風教,至於條縷體制,含咀雅頌,北宋以來,未之有也。”雖是誇讚之語,其實趙在這裡說得也有一些道理,比如馮班精於考據學,而馮將這種考據精神用在了詩史的研究方面,這也正是他超於一般詩人之處。趙稱自己從年輕的時候就心折於馮班,他在《談龍錄》自序中說:“餘幼在家塾,竊慕為詩,而無從得指授。弱冠入京師,聞先達名公緒論,心怦怦焉每有所不能愜。既而得常熟馮定遠先生遺書,心愛慕之,學之,不復至於他人。”


馮班、馮舒:從來天地無端恨,盡入貧窮一寸懷(上)韋力撰

馮班撰《鈍吟集》清康熙汲古閣刊本

海虞二馮在詩史上的地位跟錢謙益的大力誇讚有較大的關係。錢曾給二馮的詩集作序,並在序言中詳述二馮在詩學上的獨特見解,而二馮對錢謙益也竭盡能力地給以幫助。明崇禎十年,錢謙益和瞿式耜被奸民張漢儒誣告而入獄,馮舒到處託關係,同時花了四萬金去賄賂當道,而後馮舒因為跟錢、瞿兩人交往密切,受到牽連,也同樣入獄,被關押了大半年才被放出。由此可見,馮班與錢也算是患難之交。

雖然在歷史上二馮並稱,但兩人的性格並不相同,康熙《常熟縣誌》稱馮舒“平生直腸快口,軀幹偉岸,遇事敢為,不避強勢”,正因為他這種耿直的性格,所以他在順治六年跟縣令瞿四達以邑中錢糧之弊據理力爭,而被曲殺於獄。馮班的性格被人概括為一個“狂”字,《重修常昭合志》上說:“(班)為人落拓自喜,意所不可,掉臂去之。胸有所得,曼聲長吟。經行市中,履陷於淖,衣裂其幅,如無見一人者。當其被酒無聊,抑鬱憤懣,輒就座中慟哭,人亦不知其何以。班行第二,時稱為‘二痴’,班亦即以自號。”看來此人性格絕不合群,與人談話稍有不合,他掉頭就走,平時馮班穿得破破爛爛,常到酒館內喝悶酒,而時不時地自己就在酒館內痛哭起來,誰都不明白他為何要哭,因為他是馮家的老二,所以被人稱為“二痴”。這話聽起來不是很好聽,也就是說他是個二傻子,但馮班聽到後卻並不以此為忤,他竟然就以“二痴”當成了自己的號。馮班所做的一首《夜坐贈友人》最能表明他內心痛苦的原由:

通夜與君語,潺潺涕下裳。為誰遭契闊,無計且顛狂。萬事到頭盡,百年中路長。窮交古來有,憑杖莫相忘。


馮班、馮舒:從來天地無端恨,盡入貧窮一寸懷(上)韋力撰

馮班撰《鈍吟別集》清康熙汲古閣刊本

看來得不到他人的理解,才是馮班內心苦痛的主要原因。由於馮舒去世早,故而二馮在詩學上的成就主要顯現在馮班的身上。而海虞二馮之所以有如此高的成就,應該跟他的父親馮復京有很大的關係。馮鰲在《書馮舒校〈玉臺新詠〉後》一文中稱:“家默庵、鈍吟兩公,承嗣宗公之家學,讀書稽古,貫穿百家,尤神明於詩法。”此處所說的嗣宗公就是指的馮復京。關於馮復京在詩學上的成就,陳鵬年在《序馮舒校〈玉臺新詠〉》中稱:“夫虞山為三吳望邑,累鍾名英,為文壇領袖者錢宗伯。嗣宗馮子與宗伯並興,學問文章與之相頡頏,不愧為一代作家。”即此可知,馮復京當年有跟錢謙益並稱的威望,雖然此話讀來有些溢美,但也足見馮復京在詩學上有著獨到之處。而他的兩個兒子後來在詩史上有如此響的名聲,料想與其父有著較為直接的關係。


馮班、馮舒:從來天地無端恨,盡入貧窮一寸懷(上)韋力撰

《玉臺新詠》書牌有“虞山二馮”字樣,乾隆二十六年錫山華綺寶元堂刊本

正因為如此,馮舒、馮班對其父特別推崇,比如康熙《常熟縣誌》上說,當年張溥組建復社,在社會上極有影響,當時張溥等人也請二馮加入復社,但二馮覺得復社這個名中有個“復”字,為此而犯父諱,故不加入該社,這樣的做法被後來的鄧之誠在《清詩紀事初編》卷一中批評為“是秀才爭閒氣,恥居人後,不得言志節”。

二馮雖然是錢謙益的弟子,但他們有些詩學觀點跟錢並不相同,劉世南在《清詩流派史》中講到“二馮和謙益最大的分歧,是宗法晚唐而鄙薄宋人”,但他們也有觀點一致的地方,“其同處則是一致反對明七子的仿古之風”。二馮與錢謙益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一致反對江西詩派。王士禛在《古夫於亭雜錄》中說:“方虛谷《律髓》一書,頗推江西派,馮己蒼極駁之,於黃(庭堅)、陳(師道)之作,塗抹幾盡。其說謂西江之體,大略如農夫之指掌,驢夫之腳跟,本臭硬可憎也,而曰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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