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週報記者 謝中秀 王心昊 潘展虹 發自北京、廣州
破解民企融資難，各金融監管部門共同發力。
近兩個月來，改善民企融資環境的政策不斷出臺，銀保監會主席郭樹清直接提出“一二五”指標。雖然銀保監會之後澄清表示，這只是一個方向性要求，而非硬性考核指標，但政策不斷加碼的確令民企融資難有所改善。佛山市波譜達通信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蘇小兵向時代週報記者表示：“今年我們投資500萬元自主建設小微站天線性能測試和可行性評估的實驗室，在過去，我們只能以個人名義申請貸款，但現在銀行提供了一些產品，例如能夠根據企業納稅情況提供貸款等，緩解了我們的資金週轉難題。”
監管密集發聲後，一場針對中小企業融資的支援戰在銀行系統中自上而下地打響。
11月9日，中行發佈《支持民營企業二十條》，並在總行主會場及9個分會場與超百家民營企業簽署《總對總合作協議》，隨後召開支持民營企業穩外貿穩投資座談會。中行表示，要一視同仁地對待國有企業、外資企業與民營企業，全力支持優質民營企業發展；建立民營企業“白名單”，提高民營企業授信審批的效率和靈活度。
珠三角某國有四大銀行地級市分行任職管理層的周捷（化名）對時代週報記者表示，此次對中小企業信貸的支持力度，在他超過20年的銀行業工作經歷中未曾有過。據周捷透露，當前，自己所在銀行已經擬出針對民企融資的“白名單”。以進入這份“白名單”的一家外貿企業為例，“該公司於11月19日申請了一筆3200萬元的貸款，當天交齊所有相關資料。11月22日上午，公司賬戶就已經拿到了足額的3200萬元貸款”。
以該銀行所在的地級市為範圍，進入這份“白名單”的民企，已經超過300家。
銀保監會披露數據顯示，截至今年三季度末，銀行業金融機構用於小微企業的貸款（包括小微企業貸款、個體工商戶貸款和小微企業主貸款）餘額33萬億元，其中單戶授信總額1000萬元及以下的普惠型小微企業貸款同比增長19.8%。
不少專家認為銀行紓困民企仍存空間。對此，北京大學國民經濟研究中心主任蘇劍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認為：“銀行也是企業，有自己的經營邏輯，政府採用行政手段來推動解決銀行對民企放貸的問題，一旦最終出了不良貸款，負責任的仍舊是銀行自身。而小微企業的融資難題在於其本身經營風險大、抵押物低、信息不透明等因素，要解決這些問題，不能只靠銀行，而是應該針對這些因素做文章，或者提供別的融資方式比如風險投資等。”
滿足兩項條件即可
“就今年三季度的數據來看，信託貸款、委託貸款和未貼現的銀行呈兌匯票這三個主要表外融資項目，與去年同期相比規模淨減少約5萬億元。去年年末的去槓桿收縮速度較快，對實體經濟必然會帶來影響。”交通銀行首席經濟學家連平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指出，數據所反映出社會融資狀況不容樂觀，改善融資環境刻不容緩。
11月7日，郭樹清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態指出，民營企業從銀行得到的貸款和它在經濟中的比重還不相匹配、不相適應。郭樹清認為，從長遠來看，銀行業對民營企業的貸款支持，應該契合民營經濟在國民經濟中的相應比重。為此，郭樹清表示，銀保監會正初步考慮對民營企業的貸款要實現“一二五”目標：即在新增的公司類貸款中，大型銀行對民營企業的貸款不低於1/3，中小型銀行不低於2/3，爭取三年以後，銀行業對民營企業的貸款佔新增公司類貸款的比例不低於50%。
郭樹清話音剛落，四大行隨即出臺了針對民營企業的新一輪金融支持舉措。
繼11月9日中行發佈《支持民營企業二十條》後，11月12日，工行公佈10條具體措施支持民營企業融資；11月12日，農行針對八個方面，提出了二十二條針對性措施；11月15日，建行發佈進一步加大支持民營和小微企業發展的26條舉措。
“從11月初開始，我們就已經開始梳理小微企業的“白名單”。這個月15日左右，“白名單”就全部確定下來了，目前已經有一部分企業拿到了相應的貸款。”周捷表示。“具體來說，進入“白名單”的300家中小民企，經營穩定、具有較為樂觀的前景。”周捷告訴時代週報記者，“白名單”的篩選條件並不苛刻，只要滿足兩個基本條件就可：1.企業在前一年度的納稅信用等級在B級以上；2.在銀行沒有不良交易記錄。
進入“白名單”之後，企業在申請貸款的過程中不僅放款速度能夠加快，放款額度也能夠得到更好的滿足。“過去，在風控上，銀行對民營企業與國有企業未能夠一碗水端平，這在客觀上導致銀行對民營企業貸款的積極性有所下降。”周捷在採訪中指出，此次支持民營企業發展，首先就是要從降低民營企業融資難度發力。
利率體系改革箭在弦上
周捷對時代週報記者解釋道，過去，銀行風控體系對民營企業的風險把控力度較大，民營企業獲取貸款的週期偏長，放款額度也會經常打折扣。“貸款給國有企業出了問題，在年終審計還能有解釋的餘地；而萬一借給民營企業出了問題，總難逃私相授受的嫌疑。”周捷毫不諱言。
“今年年初流動性相對較緊的時候，就有過一家中型的民企貸款被拒。當時反饋的原因是，這家企業在過去半年出現過董監高人員的變動。儘管這家企業在盡職調查的其他方面都沒有問題，財務狀況也比較理想，但最後這筆貸款還是沒有獲批。”周捷在採訪中指出，對於一家規模中等的製造業民企來說，貸款最終沒有獲批還是反映出中小企業融資難的實際情況。
“不應該片面強調國有企業與民營企業之間所有制的不同。一方面來說，它們都是中國的企業，都應當享受國民待遇；另一方面來說，它們之間本來就存在不同，但這不能夠成為銀行區別對待民營企業的基礎和理由。”中銀國際研究公司董事長曹遠征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總結指出，所有政策、實踐都應該按照市場標準來，例如利率市場化，“就是所有企業都依據風險來確定溢價”。
曹遠征在採訪中進一步指出，商業企業對民營企業的貸款並非是不可持續的，但可持續的前提是放開利率。“利率是對風險的覆蓋。”曹遠征在採訪中對時代週報記者表示，實現利率市場化之後，貸款過程將會成為商業談判的過程，最後會達到一個平衡。”
今年10月24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六次會議聽取《全國人大常委會預算工作委員會、全國人大財政經濟委員會關於金融企業國有資產管理情況的調研報告》時，貴州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劉遠坤委表示，利率決定了金融企業和非金融企業之間利潤分配不合理，最後導致實體經濟經營非常困難：“真正的實體經濟從銀行貸款，中央大企業可能是基準利率能貸到，到省一級的國有企業，和銀行談判下來，都是高於基準利率才能拿到貸款。數量眾多的中小企業，也就是民營企業，他們的貸款利率往往更高。”
而據銀保監會披露的數據顯示，截至今年三季度末，18家主要商業銀行對小微企業平均利率為6.23%，較第一季度下降約0.7個百分點。據周捷介紹，以前文所述那筆3200萬元的貸款為例，3年期的貸款基準利率是4.75%上浮20%，“最終企業拿到的利率是5.7%”。
“總的來說，這一次定下“白名單”，能夠讓本應借到錢卻因為種種原因借不到錢的企業借到錢了。”周捷對時代週報記者指出，此次國有四大銀行相繼出臺的支持舉措，都是針對已經發展穩定且運營情況良好的中小企業，但一些經營時間相對較短的小微企業，以及部分前期投入較大的科創企業，財務狀況仍然未必能夠滿足銀行對於信貸的風控要求。“不論在什麼情況下，要求銀行通過降低風險把控為中小企業貸款，都是不可持續且不現實的。”他強調。
“從政策性金融體系來看，我國現在還缺少專門扶持中小企業的政策性銀行。”連平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指出，市場經濟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會出現失靈，要確保資源的合理分配，政府就有介入的必要。“國家中長期重大項目，農業都需要有國家政策資金的支持，小微企業發展也一樣。”
企業“體感”有差異
隨著政策密集出臺，不少企業在融資方面感到輕鬆了許多。
為了迎接5G時代，近幾年，佛山市波譜達通信科技有限公司的投入研發持續進行，銀行貸款是解決資金需求的途徑之一。“全公司20多人，廠房是按政府優惠政策租來的，能抵押給銀行的不多，所以只能以個人名義去申請貸款。”佛山市波譜達通信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蘇小兵向時代週報記者介紹說，近年來銀行逐漸發現了高新技術企業的潛力，開始適當提供一些產品，免抵押，以公司納稅情況等衡量發放貸款，幫助高新技術企業資金週轉和持續發展。
佛山市南海區高新技術產業協會負責人告訴時代週報記者，目前，銀行、融資租賃公司等機構針對高新技術企業的這一特點，結合地方出臺融資政策，正在推廣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設備融資租賃等多種融資新渠道。相比以往單純的抵押貸款，信用擔保無疑提升了知識產權和先進生產設備的價值體現，方案更加靈活，高企樂於接受。
據時代週報記者瞭解，就佛山市而言，目前，廣東峰華卓立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廣東科高電器有限公司、廣東泰格威機器人科技有限公司、佛山市南海雷德燈飾照明有限公司等四家高企已經從農業銀行、南海農商銀行、中國銀行、建設銀行分別拿到了1000萬元的信用貸款。
但對於部分小微企業而言，似乎還沒受到這一輪紓困的照拂。
黃深明是珠三角某環境處理公司的負責人，上半年結束某項河涌治理工程後，一直處於半休業狀態。“河涌治理工程多是由地方政府投入，礙於內部流程審核等原因，項目餘款還沒有到賬。”為了使公司繼續運營，他和公司合夥人要不斷找尋新項目，同時也要增強企業核心競爭力，加強處理技術、研發投入等，無奈錢袋子告急。
黃深明試圖向銀行貸款。“以企業名義貸款，首要條件就是看企業的財務狀況，以及是否有相關抵押物。”他說，這幾乎是每個銀行借貸的基本前提，但小微企業正是因為缺錢才會找銀行貸款，銀行流水自然不甚樂觀；辦公場所是租借的，自然也提供不了抵押物。這樣的財務狀況想從銀行借貸當然困難，唯有以企業負責人的個人名義向銀行申請貸款，“小額貸款還是比較快就能到位的。”
黃深明向時代週報記者介紹說：“銀行擔心風險，資金進不了小微企業，小微企業缺乏資金難以經營導致倒閉，如此成了循環。”從他的感受而言，銀行對於小微企業的態度與以前相比，仍然是風險小、信用好，有抵押物、流水正常的企業才會得到貸款，但他同時強調，“銀行現在有專門針對小微企業的借貸產品，例如以稅收、專利等作為標準提供小額貸款，放款時間短，但金額不算多”。近日，黃深明的合夥人剛剛從銀行貸到一筆數萬元的貸款。“不多，就是解決當下的燃眉之急。”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小微企業主陳聰身上。“以企業名義借貸，銀行要求當年有一定的流水在其銀行，否則會收回貸款。”他向時代週報記者介紹說，以企業名義向銀行申請借貸300萬元，需要提供房產抵押才能貸款。他也嘗試過以信用貸的方式向銀行借貸，但各項要求都較高，其企業難以滿足，唯有轉向抵押貸，“就目前的貸款利率來看，還是比較高的。”
對於一般性小微企業和高新技術企業在融資難易上呈現出的差異，中國社會科學院工業經濟研究所區域經濟研究室主任陳耀對時代週報記者分析，目前科技型企業在我國處於優先支持的地位，所以不同類型企業在融資時出現差異存在一定的客觀性，“我們鼓勵大量中小型企業進行轉型升級，向科技型企業靠攏，但一些產能過剩、不能滿足時代的一般性中小企業，則可能需要面對市場的自然選擇。”
謹防政策“一刀切”
11月23日，銀保監會副主席周亮透露，銀保監會正在制定支持民營經濟發展的指導意見，並上報黨中央、國務院，這個指導意見就旨在打通金融和實體經濟循環中間的“腸梗阻”和“中梗阻”，特別是要打通“毛細血管的微循環”。
針對融資不暢問題，中國中小企業協會副會長周德文一針見血地對時代週報記者指出，政策的制定很重要，政策的執行更重要。“以往我們出臺了很多政策，這些政策不好嗎？但是市場反饋的結果的確顯示，政策效果打了折扣、不如預期。所以當前不是出臺多少政策的問題，而是出了政策以後，如何堅決執行的問題。我的建議是，政策出臺之後，上下要加強督導、加強指導，也要形成上下聯動，不能上頭只管發政策，不管怎麼做、做的效果如何。”周德文說。
民企融資總量方面，10月30日，銀保監會副主席王兆星在國務院新聞辦針對民企的專項發佈會上表示，截至9月末，銀行業金融機構對民營企業貸款佔整個貸款的比例近四分之一，貸款餘額達30.4萬億元，而且增幅還在繼續上升。
但自郭樹清提出“一二五”目標後，有市場人士擔憂因此會對貸款要求“一刀切”，進而引起銀行資產質量下降。
萬博新經濟研究院副院長張海冰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認為：“對於傳統銀行業來說，指令性要求向民營企業、中小企業放貸是不可取的。目前，重點應該做好現有民營企業貸款情況的摸排工作，對於產業有前景但遇到暫時困難的企業不能突然斷貸，要考慮做好還貸、續貸的重新安排，支持這些企業走出暫時的困境。”
張海冰認為，目前疏解上市公司股權質押的政策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可以考慮發揮新金融作用，來控制中小微企業的貸款風險，降低因為缺少抵押品而帶來的融資困難，並且嘗試在新經濟領域繼續鼓勵天使基金、種子基金等早期風險投資的發展，通過私募股權投資緩解民營創新企業的資金困難。“要讓民企融資環境得到優化，金融機構經營的市場化也非常重要。”在張海冰看來，“無論是間接融資還是直接融資，債券融資還是股權融資，都應該讓‘風險收益比’成為決定資金流向最關鍵的因素，而不是首先考慮企業所有制性質。”
“小微企業融資難在中國有其特色，存在一些在別的國家不存在的問題。比如所有制差異，稅費過高等。這需要中國認真改善營商環境，降低小微企業的運營和交易成本，從而改善企業的經營效益，一方面為其自我融資留下資金，另一方面為其獲得其他資金來源提供支撐。”蘇劍說道。
11月25日，在第十六屆中國改革論壇上，中國工商銀行原行長楊凱生表示：“解決企業融資難不能靠簡單地壘加貸款，關鍵還是要解決我國企業包括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這些年來一直都存在的過分依賴銀行信貸的問題，一定要建立健全企業的資本（而不是資金）補充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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