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酒爲什麼是大酒,且聽作家劉醒龍細細道來

數月前,由《小說選刊》雜誌社主辦的“讓小說走進人民”系列活動走進山西汾陽杏花村。著名作家、評論家劉醒龍、王躍文、素素、王山、王幹、杜學文、黃躍華、王國平、米米七月、楊遙、李昌鵬、蔣殊、陳佩香、李曉晨等參加採訪活動。《小說選刊》雜誌社汾酒集團創作基地掛牌成立。採風團一行蒞臨汾酒集團,煮酒論詩、共話清香、佳作迭出!今擇取其中的部分文章陸續刊出,以饗各位看官。

這幾年,有一個新詞頗為流行。朋友相聚,高興起來就愛說,喝個大酒。再到喝高興了,又會將大酒二字倒過來,說成是今天酒喝大了。常言當中,所謂大酒,無非是指那些性烈的尤物。聲稱酒喝大了的,只不過是飲者狀態開放,與謙謙君子相去遠了些。

人世間真的有種稱得上大酒的。

同樣,人世間也確曾有過將酒喝得很大很大的。

有河有水的地方,那種叫很大很大的東西就生長得多一些。

汾酒為什麼是大酒,且聽作家劉醒龍細細道來

一條河,無論是大是小,只要想象那從最初的一滴水,一點點匯合,一點點奔流,由涓涓模樣,最終聚集為雷霆波濤和汪洋澤國,由不得人不感慨。眼前這條名叫汾水的大河,從一座山中湧出,再鑿了一道龍口供其噴瀉,又感其雷鳴震天,而在旁邊建起雷鳴寺。看上去與天下大河,普遍源起於小溪小泊,源起於雲中雨露,山巔冰雪有所不同。本質上仍舊是一點一滴地匯聚而成。只不過將日月昭昭之下的細微動作,變成黃土深處,山石底層,神不知鬼不覺地暗中積蓄,再選擇時空的某個破綻,突然跳將出來,給世界一個措手不及。汾水身為“晉地之根”,天然成了三晉大地的表率。就像汾水源起,突現出三晉大地上最著名的真相,其意義名叫醞釀,還可以叫作釀製或者釀造。

一個汾字,用處並不多,且幾乎只用於表示那特定的地方,特定的物什。留下的佳句十分有限,比如唐朝白居易的“汾雲晴漠漠,朔吹冷颾颾”,若不是刻意研究,註定要被棄置於遠離《長恨歌》的某個角落。比如同為唐代詩人鄭中丞的“汾桂秋水闊”,“惆悵江湖思”,若非涉及了山西,如此句子也有充足理由過目而忘。到宋朝,先後有晁補之的“汾曲先人有敝廬”,宋庠的“汾波秋景草應黃”,李復的“涇洛宜秦土,汾嵐利晉鄉”,楊萬里的“汾陰西祀告昇平,四海無波鏡樣清”,不是寫得不努力,也不是才情不夠,放到沙裡淘金的過程裡,這些明顯只是過程,而非想要得到金子般的結果。

當然,這也是相對歷史長河中那份真實而言。

汾酒為什麼是大酒,且聽作家劉醒龍細細道來

那將汾字做了城池名字的汾州,歷來被稱作“四陽城”,與中國古代城池以正北正南不同,古城的建造與子午線成約三十三度的夾角,採光非常好,全城幾乎沒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那時古城東門叫景和門,城樓上有匾額“汾水環流”;西門叫靜寧門,城樓上的匾額“盤峰聳翠”;北門叫永泰門,城樓上的匾額為“鎖鑰雄鎮”;南門則叫來薰門,城樓上的匾額是“秦晉通衢”。如此典雅雄渾之城,卻在史稱“汾洲之屠”的公元一六四九年夏天,陷入滅頂之災。一九九八年編纂的《汾陽縣誌》有如下記載:“順治六年六月,清端重王博洛率兵圍汾州府。七月,汾州府平,清軍屠城。”在堅守四十天後,包括明朝守軍在內的全州四十萬人口,死於清軍屠刀之下。傳說,不是守軍將士的血流乾了,也不是城中男人的血流盡了,而是全汾州的酒窖被喝乾了,全汾州的酒罈被喝得底朝天了,不堪想象冷兵器時代種種盤腸大戰模樣,反而是鼓角連天、鐵馬金戈之下滿城軍民痛飲的模樣,不用猜測,也一定是很大很大的。只有很大很大的氣概,才能以八千兵力,抵擋十萬大軍,沒有汾水釀成的酒,汾州的血性似乎斷了流,再高大的城池也不再是固若金湯。

汾水來自地脈,自然有著山石精神。用這樣的水釀造成酒,如果不得興盛,一定與國運衰榮相關!唐朝時,汾州城內外酒肆如林,作坊七十有二。此後歷史風雲六百餘年,到清代中葉酒坊增至二百二十餘所,及至民國初年,從汾水中提煉出甘露一樣的精華,更使得其翹楚者榮冠“義泉泳”之名,足以使人只是聞到得造花香,就已令浪漫之心鐵血沸騰。一九三八年,作為汾酒王牌的“義泉泳”正在市場上風生水起時,戰火再一次燒到汾州,“義泉泳”的釀酒人,雖然拿不起槍,拿不起炮,但也不願見到用汾水釀成美酒,為侵略者慶祝一時之得逞的助興事情發生,他們憂憤地藏起各式釀酒器具,隱姓埋名,藏身鄉間,丟下腰纏萬貫的老闆不做,寧肯荒廢自己的手藝功夫,也不肯丟了義泉一脈所傳承的汾水酒魂。我到汾陽時,正值“九·一八”週年紀念日,聞此小地方的大歷史,除了感慨,更多敬佩。到此境界,那做了酒的,縱使十年不見醇香,也一定是大酒。

汾酒為什麼是大酒,且聽作家劉醒龍細細道來

汾水釀酒有七大要訣:“人必得其精,水必得其甘,曲必得其時,高粱必得其實,器必得其潔,缸必得其溼,火必得其緩。”其中道理對世間人事,同樣是真理。做人做事,不可以愚頑不醒,也不可以良莠不分,審時度勢是少不得的,誠實勤懇不可或缺,看人看己要清濁分明,還不可以煮豆燃萁,更不能夠趁火打劫。配得上真理的汾酒當然就是真理的信使,或者是那真理的催化劑。汾酒之輝煌源起於一千五百年前,作為宮廷御用上品,受到北齊武成帝極力推崇,成為被載入廿四史中的唯一酒類。更在於汾州之屠慘案三百年後,侵華日軍佔領汾州十年之後,一九四九年十月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之際,由周恩來總理親自選定,作為第一屆全國政治協商會議上唯一嘉慶用白酒。汾酒之榮辱每每繫於家國興衰,足見汾酒存世千百年,是為人世命脈傳承的莫大證明。

這也契合了古籍所記載的:汾者,大也。

真正令一個汾字了得,正是汾字在地名之外,極少受人關注,也更無使用,只是長久藏於典籍中的這種比地名更有意義的意義。

將一個汾字用在許許多多的物什身上,最終所要得到的正是如此之大。

汾酒為什麼是大酒,且聽作家劉醒龍細細道來

因為如此大了,金末元初詩人元好問,才在參加科舉考試的途中,與朋友一道來到汾水邊,把盞抒情,舉重若輕,寫下那首著名的詩詞,既喟嘆“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又慷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這樣的情真意切,愁腸寸斷,天地罕有。因為一隻雁,就將汾水當成了酒,又將酒當成了汾水。一朝在詩與人之間有了醞釀,百代千年都需要狂歌痛飲,拿起酒杯恨不能飲盡汾水;乾了杯中之物,又覺得汾水湯湯全是沁人心脾的美酒。用這樣的詩懷,來抵達千秋萬古。也只有汾水做成的酒,才能發此綿綿幽思,不漏一絲一縷,才能動達浩瀚豪情,不減半心半意。

欲借《雁丘詞》,問世間,汾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汾水是為大水。

汾酒是為大酒。

2017/9/19於太原

汾酒為什麼是大酒,且聽作家劉醒龍細細道來

劉醒龍,湖北省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茅盾文學獎得主,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威風凜凜》《生命是勞動與仁慈》《痛失》《彌天》《聖天門口》《天行者》,以及長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出版有多卷本小說集《劉醒龍文集》等。2011年8月,長篇小說《天行者》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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