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看藝術展,但是看不懂該怎麼辦?如何真正看懂一幅畫?
陳丹青老師說,想要畫畫的,應該少看展;欣賞不來畫的,可以先學著欣賞顏料。
“有一天你學會看這種顏料凝結層的質地美,你可能就懂畫了。但一旦懂畫,可就有的苦了。”
週末最後一天,希望你能從這些“沉默的神蹟”中,獲得某種治癒。
講述 | 陳丹青
來源 | 看理想(ID:ikanlixiang)
看理想,用文學與藝術
關懷時代的心智生活與公共價值
上世紀九十年代,華盛頓國家美術館舉辦了據說是有史以來最完整的維米爾回顧展,觀眾踴躍,預訂非常困難。當時還沒有網絡訂票,電話打過去,永遠佔線,我就放棄了。
要向各國徵集一位畫家畢生的作品,非常貴,非常非常麻煩,所以你要是錯過這次回顧展,等於是此生再也等不到另外一次機會。
90年代維米爾回顧展,華盛頓國家美術館外排起了徹夜的長龍
1
要畫畫,少看展為好
回顧展收集的不光是作品,而是歲月,歲月無價,除了這位作者的一生,包括他身後,他的作品所跨越的好幾個百年。
所謂回顧展,差不多是二戰以後,才漸漸成型的一個展覽方式,所以像卡拉瓦喬、倫勃朗、普桑,一直到塞尚、梵高,你十九世紀往上數,幾乎所有古代藝術家,從來沒有機會看到自己一輩子的作品掛在一起。
所以我每次從回顧展展廳走出來,總是神志恍惚,覺得在跟這個人訣別。你當然可以再來,而且再來,可是最後還是訣別。
但我仍然決定不去拜維米爾了,我不敢面對他的珠玉之作。
倒不是指他的畫精美、圓潤,而是指那種絕對沉默的畫面,看了以後我會覺得自己的畫只是塗鴉,沒有誠意,沒有心肝。
維米爾《倒牛奶的女僕》
是的,假如你也畫畫,為了哄騙自己一直畫下去,真的是少看、甚至不看大師。
1993年,劉小東在紐約,正好撞上盧西安·弗洛依德的大型個人回顧展,他看了以後啊,就回到寓所,弄點菜,喝悶酒。
我說你怎麼啦?
他說,看什麼看,咱們畫自個兒的畫,喝點兒小酒,挺好的。
我說,小東啊,你畫得要比弗洛依德好啊,你比他生猛。
我記得小東當時嘴裡含著全是飯菜,就這麼咧開嘴笑起來,寬慰了。
我說的是真話,我喜歡小東勝於喜歡弗洛依德。他說的是真理,就是——看什麼看,畫自個兒的畫。
其實弗洛依德也是這個意思,老頭子一輩子經歷的歲月,是現代主義最猖狂的幾個階段,他什麼都不管,就畫自己這一路。
古代作品不一樣,古代作品是另一個時空的遺物,你倒不會把自己跟它比。
但是你親眼看著,可能會有一種感覺,覺得頂頂珍貴的什麼,再也不會有了。用世俗的話說,就是心無雜念。
2
不值錢的維米爾
但我有時候,又不願意相信中國這些成語,我以為是大話,隨口出來的大話。
什麼心無雜念之類,諸位要是看過關於維米爾繪畫生涯的電影,叫《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就可以看到,他也有世俗的煩惱。
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劇照,主演:科林·費爾斯、斯嘉麗·約翰遜
他生性清高,很少賣畫,買家呢,求之不得。他一輩子只留下三十三幅畫,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身後很快就被遺忘,差不多要到二十世紀才被真正重視,所以你如果瞭解他那會兒,也就是十八九世紀的價錢,你會不可思議。
他那幅《花邊女工》,在1813年才賣七個英鎊,到了1870年,轉手賣給盧浮宮,多少錢呢,也才五十多英鎊。
他還有一幅穿著黃衣服,帶笑容的戴珍珠耳環的女孩肖像,在鹿特丹轉手的時候,才賣到三個弗羅林,當時的幣值。
到了1959年,才被賴茲曼夫婦以一百多萬美元買下。
總之,電影的敘述圍繞作品的訊息,我們都不可以太當真,所有經典就是那塊布,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在這塊布後面,這個畫家經歷了什麼。
維米爾《老鴇》,左一據信是維米爾自畫像
世人形容繪畫是鏡像,映照存在和真實,以我看呢,繪畫其實是永恆的謎,你永遠不可能根據這幅畫了解這個畫家,除非是他的才華。
3
將生活凝固成物質
藝術和生活的關係,是長久爭論的問題。
荷蘭畫派呢,據說是最早表現世俗日常的生活,倫勃朗、維米爾都畫過很多日常的生活,哈爾斯當然也畫過。
要論日常生活那種細節,這種生活味兒,我以為另一位叫霍赫畫得更好。
你要去看活色生香更多的細節,酒館啊,小作坊,那是三流荷蘭畫家畫得更好、更多。
可是你要是看了十幅以上,可能會有點厭倦,因為那只是敘述,而不是藝術,更不是神品。
維米爾迥異於所有荷蘭同行,他的畫,十之七八是神品。在他的畫裡面,一面牆,半扇窗子,一張桌子,一個椅子,一塊桌毯,都是沉默的神蹟,凝固為一種物質感。
或許因為維米爾身後,畫價太賤,美國倒是弄到不少件維米爾。
以他作品總數來說的話,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有那麼三四件,紐約弗裡克收藏館有兩件,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有五件,這五件當中,我以為最精妙的,就是這幅《瞌睡的女僕》。
維米爾《瞌睡的女僕》
這幅畫跟他最經典的幾幅畫比,你比方掛在海牙的我們最熟悉的這個,後側面回過頭來,《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還有掛在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的,比較大的那幅《繪畫寓言》,就是跟這些畫比,我們眼前這幅《瞌睡的女僕》也是維米爾的經典。
我以為所謂絕品,通常體現為一次性,那是才華的意外,是上帝的禮物,是畫家的運氣。
4
靈魂出竅的絕品
好畫家,會在某個階段刻意地描繪一件自以為重要的作品,有時候會成為絕品,這裡面原因有好多:
一種呢,是你得到一個非常難得的、重要的訂件;還有一種呢,就是你的雄心已經攢了很久了 ,想幹點什麼。
這二者互為因果,有時候會畫出絕品。
還有一種是不刻意的,你手氣正好特別順,又想畫一點有挑戰性的東西。畫家自己的才華和能量,有時候要靠自己逼出來的,結果你這麼一路畫下來,不想就畫成了一件自己難得的絕品。
後一種情形,完全不刻意,而是,若有神助。畫家開手畫的時候,料不到會有一張神品出現,他只是那麼畫著,結果呢,只有上帝知道的原因,他居然就畫出了一幅自己手下的神品。
這後一種狀態,最珍貴,梵高許多畫就是這個狀態。
我不知道維米爾自己怎麼看《瞌睡的女僕》,大家如果熟悉他,應該知道,這幅畫不太像他其它比較重要的作品做過一些格外的、複雜的設計。
在屋子裡,在桌子旁邊,在某個下午,主人睡著了——是荷蘭二三流繪畫經常採用的主題。《瞌睡的女僕》完全可以畫成一張尋常的荷蘭風俗畫,可是這幅小小的畫迥出意表,為什麼呢?
用佛家語來說,就是在描繪的過程中,忽然“入定”了,有點像桌旁這位婦人那樣,坐著坐著就睡著了。但我立刻又要說,這種出神入定,不是精神現象,是工作現象。
所謂“慢工出細活”,像這樣精密醇厚的畫面,是經過極端專注的漫長過程,審慎地、綿密地填滿每個局部,有點像刺繡那樣,就像從前的女子做女紅,從前的書生臨古帖,一針一線,一撇一捺,靜靜地做下去,永遠沒有盡頭。
這時候,你說是魂靈出竅也好,你說是物我兩忘也好,人和他做的活,忽然就這麼“入定”了。
5
顏料層的質地美
順便一說,維米爾的畫,在荷蘭同行的畫中,是最富於工藝性、程序性、科學性。
史家考據,像攝影機前身的觀景器,在他的時代已經發明,而且被普遍使用。
維米爾那些室內的場景,是根據觀景器所見,不斷調整,確立位置,然後一部分一部分描繪,準確地說,是一部分一部分填滿。
這不是我迷戀的一種畫法,我比較喜歡揮灑型的,但維米爾對我是個例外。
英語有個詞 “overwork”,叫做“過度刻畫”,指的是一幅畫給畫了又畫,覆蓋一層又一層,超過了通常需要的一個精湛度和飽和度。
畫史上這種例子還挺多的,我以為像達·芬奇的《蒙娜麗莎》,還有柯羅的一幅畫,也是受到《蒙娜麗莎》的啟示畫的,叫做《戴珍珠的女人》,那就是作者過度沉迷,不斷深入,覆蓋一遍又一遍,留下了油畫表面難以測知遍數的凝結層。
凝結的顏料層,就是油畫的魅力。
我們常說色彩美,其實最驚人、最耐看的表面,就是取決於顏料覆蓋的密度,那是一種久經磨鍊的質地感,有點像和麵,你和的遍數越多,麵包就越有韌度,也很像木器和石器的表面,你打磨的遍數越多,那種晶瑩、剔透、密實,留著人的手工的溫度。
當然,這密度取決於高超的手腕。過度堆砌、刻畫,無非是畫僵、畫死,可是在天才那兒,會將作品昇華到意圖之外、意料之外的境界,成為神品。
我要說明,這種由油料、色彩、筆觸,綿密疊加的凝結層效果,就是油畫的質地美,可是在印刷品上完全看不出來,你必須在真跡面前。
而這幅畫的陶罐和桌毯的部分,就是我所謂“過度刻畫”的部分。
維米爾絕大部分作品的塗抹、填色、覆蓋,都是均質的、主控的、平面化的,唯有在《瞌睡的女僕》的桌毯和陶罐上,他可能略微修改了原先的位置,也可能畫得太過專注入神,我發現,他絕無僅有的一次增加了塗抹和堆砌的厚度,即我所謂的“過度刻畫”。
多麼凝重而璀璨的密度啊,瞌睡的女子,沉靜的下午。整幅畫有如一塊色彩凝結的奶酪,一塊略有瘢痕的溫潤的老玉。
多數古典繪畫是以敘述,也就是故事打動人,一件經典,尤其是一件由維米爾過手的經典,除了他動人的敘述,一個婦人睡著了,就是因為繪畫的質地。
經常有人問我,怎樣才能看懂一幅畫,這真是百口莫辯。
我只能說,有一天你學會看這種顏料凝結層的質地美,你可能就懂畫了,可是你一旦懂畫呢,就有的苦了。
我每次逛到這幅畫面前,總是不敢多看,好像要被神蹟嚇到一樣,看一會,就蔫頭蔫腦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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