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碧華:幸福的流放

周碧華:幸福的流放

唐代宗會昌2年(公元842年)的某一天,劉禹錫彌留之際,眼前依稀浮現出遙遠的朗州(今湖南常德)城廓,楚歌與人面桃花,伴著洞庭谷酒的香氣,讓他輕輕地合上了眼瞼,在唐代著名的“八司馬”中,只有他一人活到了70歲。翻閱他的履歷,這位在當時看起來很不幸的文人,23年的流放生涯中,在朗州居然呆了10年,得以流傳的800首詩詞,其中200多首是在朗州吟就,且文學史中評論家津津樂道點評的,也大多屬於這一時期的創作成果。1161年後的今天,一個朗州的小文人發出感嘆:劉禹錫得感謝朗州的山山水水,如今的常德當感恩劉禹錫的流放與歌吟。

封建中國的文人與官本來就是一個矛盾的統一體,滿懷鴻鵠之志的文人一旦平步青雲,大多收藏起思想的鋒芒從文壇消隱,而壯志未酬者,在落魄失意中成就了他們的文學基業。劉禹錫要不是在“永貞革新”中失敗,他很可能在宰相的位置上搖頭晃腦,那口中吐出的絕對不是日後流傳千古的“竹枝辭”,而是一道道有可能令其他文人或蒼生痛苦不堪的政令了。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倒黴的劉禹錫被貶連州,流放途中改授朗州司馬,在唐代,州一級最高行政長官是剌史,司馬是位居老四的閒職。可想而知,在千里南行途中,劉禹錫捶胸頓足,亂髮在風中飄搖,一肚子的苦水無處傾吐。在他的想象中,朗州是處蠻荒之地,那被先賢屈原歌吟過的沅江只不過是條“淫江”而已。

然而,當他在白馬湖邊棄舟上岸,進得朗州城,才發現這座臨水而築的古城充滿了楚風遺韻。那參差的黑瓦白牆,清瘦的木樓,浸著歲月汗漬的青石板小街,讓他找到了與都城長安迥然相異的感覺,一個是王者風範夾著霸氣也就不免壓抑,一個是江南小城含著秀麗也就處處隨意。於是,他鬱悶的心境就像雲開之後的天空,稍稍有了些開朗和舒坦。

朗州這片土地處處充滿了浪漫氣息,北來的謫人劉禹錫沒多久便深刻領會到這一點。每當春江水暖,細腰的朗州女子結伴踏青在城外大堤上,她們唱著軟軟的南曲,自由嘻戲,沒有一點長安女子的拘束感,遊童在路上也能拾到她們散落的花鈿。茶樓酒肆林立,漁鼓聲聲,酒令陣陣,遠離都城與紛爭的朗州人讓劉禹錫感到了生活的閒適與美好。反正需他批閱的公文不多,劉司馬在朗州10年,幾乎將方園千里的美景勝蹟覽遍。採菱時節,白馬湖邊,採菱女露出藕節般的胳膊,在荷塘的碧葉間耀花了劉司馬的眼。我們現在要尋找唐代的常德,就得從他的詩文中閱讀富足而風情萬種的朗州。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劉禹錫乾脆懶得與眾官員為鄰,獨自寓居在城東門外。推窗而望,沅江如練,百丈之外的招屈亭裡,似乎還可以看到屈原時而瀟灑時而愁苦的影子。桔樹如綠雲歇在城外,芷草長滿了一灣又一灣,楓林裡的鷓鴣聲長一聲短一聲地響在他的夢裡……

雖然遠謫朗州,雖然朗州的山青水秀人美,劉禹錫的99根神經麻木的話,還有一根依然醒著。一天,他像往常一樣遛躂在雞鵝巷裡,一位老者正在磨刀石上磨刀霍霍,那磨刀石顯然曾經遺落在哪個角落裡,周身汙濁。一陣磨礪之後,刀亮了,磨刀石表層也光滑如鏡。劉禹錫頓時觸景生情,他覺得那塊躺在小巷角落裡的磨刀石就是永貞元年被貶的劉禹錫。回到寓所,徹夜難眠,他揮毫寫下了《砥石賦》:“既賦形而終用,一蒙垢何恥焉?”這種對自己才能的自信和對仕途的熱愛,使得他骨子裡的文人氣息暴露無遺,即使仕途有好幾次出現轉機,卻因幾杯酒下肚,兩首詩惹禍,徹底斷送了“前程”。

劉禹錫至死才明白,他錯誤地出生並錯誤地生活在一個錯誤的時代裡,錯過了盛唐,錯過了賢明,倒黴的他經歷了8個皇帝,一個剛愎自用,一箇中風,兩個被剌殺,一個喝長生不老藥毒死。這麼多的皇帝更替,一個皇帝對他的觀察剛結束,一個皇帝對他的賞識也就告終。因此,流放生涯對劉禹錫來說,應是不幸中之幸,不然,他不知要被輪番上陣的8個皇帝車成怎樣的模具。而文學史中,也絕對不會產生那麼優秀的“竹枝辭”了。

1160多年後的今天,倘若劉司馬重遊故地,他會發現當年的寓所邊已興建起舉世聞名的“中國常德詩牆”,依然酒樓歌廳林立的常德城裡,傳唱著用常德絲絃配曲的“竹枝辭”: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當年應召回長安時,劉禹錫對著漸行漸遠中的朗州城,怎不回首又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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