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自由,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見你想見的人?或者,不說你不想說的話,不做你不想做的事,不去你不想去的地方,不見你不想見的人?
(所以緊箍咒到底是什麼?)
1
公元627年,剛剛登上皇位的唐太宗李世民,忽然收到一份出國申請書。
寫申請的人是個遊方僧,法名玄奘,今年只有二十五歲,卻已是個資深驢友,最喜歡大江南北到處遊學。
玄奘說:如今佛學界紛紛擾擾,一言不和就開吵,也不知誰對誰錯。我想去趟天竺,到佛學發源地看看原典究竟是怎麼說的。
這份申請書寫得相當誠懇,可唐太宗拒絕得很乾脆:不行。
國家大亂方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皇帝不同意,就意味著拿不到護照和簽證。玄奘嘆了口氣,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
偷渡。
第二年開春,玄奘帶著幾件簡單的行李,從長安偷偷出發,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當時沒有飛機和高鐵,也沒有GPS定位導航,跨個省都挺不容易,何況是去萬里之外的異國。
那年頭敢出國的只有三類人:第一類是外交使節,職責所在,不得不去;第二類是商人,有利可圖,再難也想去;第三類是宗教徒(和尚),他們懷著一腔熱忱,不怕苦,不怕死,路越難走,越覺得莊嚴神聖。
從漢代到唐初,六七百年間,出國人數最多的就是和尚。玄奘只是其中一個。
就像後世傳說的那樣,西天取經路上充滿了艱難險阻,尤其是西域荒漠地區,早晨還是飛雪連天,中午便烈日灼心。風一起,沙塵漫天飄揚,分不清東南西北,迷路是常有的事。
有一天晚上,玄奘躲在沙丘後面正要入睡,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淒厲的聲音,像狼嚎,似鬼哭。他嚇得睡意全無,又不敢亂動,縮成一團直打哆嗦。
彷彿靈光乍現,玄奘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二十歲剛剛受戒那年,他曾去過四川的一座寺院,遇到一位生病的印度法師,他發了慈悲心,留下照顧法師直到病癒。印度法師十分感謝,便傳授了一篇“三世諸佛心要法門”,說是將來遭遇危險時,只要持誦四十九遍,便能逢凶化吉保平安。
想到這裡,玄奘便強打起精神,默默唸誦那篇梵語經文。心中漸漸變得安寧,再無一絲掛礙,外界的BGM也自動調成了靜音模式。
這段經歷,後來被寫進了《大唐西域記》。
十七年後,已被印度佛學界尊為“大乘天”的國際偶像玄奘,又回到了大唐。
與出發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唐太宗一聽說玄奘回來了,立刻下旨詔見他,還讓他坐在自己寶座上,享受“御弟”的高規格待遇。
唐太宗並不關心佛法,甚至還比較反感,覺得南朝大梁的衰亡就是崇佛造成的。
他重視玄奘,是因為玄奘去過西域。
當時唐朝最頭疼的敵人是突厥,它打仗特猛,不但霸佔了西域,還侵犯剛剛建立的唐朝,逼得唐高祖李淵不得不稱臣。這份恥辱,是紮在唐太宗心裡的一根刺。
要打敗突厥,就必須瞭解西域。要了解西域的最新情況,玄奘就是一張活地圖。
所以唐太宗親自督促玄奘把西遊的經歷講述出來,由弟子們整理成書,供皇帝隨時參考。這本書就是《大唐西域記》。
玄奘對軍國大事一點都不感興趣,他只想儘快把自己從印度帶回的六百多部佛經翻譯出來,普度眾生。
回國之後,玄奘的主要精力都用在翻譯佛經上。後人對他這項工作評價極高,稱他是古代最偉大的翻譯家之一。
當年沙漠遇險時念誦的那篇梵經,也被玄奘譯成了中文,只有短短260字,取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意思是“定心的智慧”。
簡稱《心經》。
2
唐僧取經的故事,從唐朝就開始流傳起來,一千多年間湧現出無數話本、戲劇、詩詞,把這個故事講得越來越豐富,越來越離奇。
但這些作品裡,都沒有出現“緊箍咒”這個道具。
直到明朝後期,吳承恩長篇小說《西遊記》中,緊箍咒才終於亮相。
它其實是時代的特產。
在《西遊記》誕生的時代,文藝界最流行的不是鮮肉配小花,也不是拉投資炒IP,而是“心學”。
心學是一門很酷的哲學思想,它敢向程朱理學說“不”。
程朱理學則是大明王朝的統治思想,由太祖朱元璋在開國之初就確定下來。它的口號是“存天理,滅人慾”,要求大家安分守己,不要有過分的慾望。
然而人的慾望終究是壓抑不住的。程朱理學主宰思想界一百多年後,挑戰者終於出現了,他就是明代牛人中的戰鬥機王陽明。
陽明心學跟程朱理學一樣,也是儒學的一個分支,不同的是,前者認為真理並非存在於外界(天理),而是位於每個人的內心,它強調自尊、張揚個性。
聽起來似乎挺簡單,但在那個思想被圈禁的時代,心學簡直是打開了一道蓄水閘,一股思想解放潮流以奔騰之勢席捲全國。(想象一下三十多年前的改革開放)
《西遊記》《金瓶梅》《牡丹亭》這些離經叛道的名著,都是被心學潮流沖刷出來的珍珠。
不過物極必反,過分地強調自尊、張揚個性,容易走向另一個極端,那就是自私、荒唐,忽視他人和社會利益。
就在心學氾濫時,一些有識之士已經看到了它的弊端,開始思考如何調和個性與社會之間的關係。
你看《西遊記》中,孫悟空渾身洋溢著勇氣與叛逆,崇尚自由,追求超越,蔑視一切權威。這正是典型的心學精神。
而緊箍咒,就是對心學的反思和修正。它把孫悟空超強的能力和破壞力限定在一個比較安全的範圍內,讓他有所顧忌,再也不能隨心所欲。
孫悟空,象徵人的內心。
《西遊記》書中多處將孫悟空稱為“心猿”,光看回目就知道:全書一共一百回,竟有十七回的回目中含有“心猿”二字,成了孫悟空的代稱。
“心猿”也是一個佛學典故,出自《維摩經》:“以難化之人,心如猿猴,故以若干種法,制御其心,乃可調伏。”
緊箍咒,則象徵外在的紀律。
孫悟空前期無法無天的行為就是在 “放心”,後期戴著緊箍咒保唐僧西天取經的行為則是在“定心”。
孫悟空起初感覺十分不爽,動不動就被師父唸咒處罰,折磨得死去活來。可隨著師徒之間磨合越來越順暢,緊箍咒從一個有形的束縛逐漸變為一種無形的自覺,並且在孫悟空成佛之時自然消失了。
所謂成佛,就是憑藉“定心的智慧”,把個性與紀律、個人追求與眾生利益相結合。
3
《西遊記》中,將緊箍咒傳授給唐僧的,是觀音菩薩。
第十回,孫悟空打死幾個強盜,捱了唐僧一頓批評,一氣之下撒腿就跑了。觀音化身老婦人,拿出一套衣帽讓唐僧轉送給孫悟空穿戴,還教唐僧如何忽悠孫悟空:
“我那裡還有一篇咒兒,喚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洩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叫他還來跟你,你卻將此衣帽與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喚,你就默唸此咒,他再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
孫悟空果然中了計,腦袋被套上一個金圈兒,從此失去了自由身。他“伸手去頭上摸摸,似一條金線兒模樣,緊緊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斷,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裡取出針兒來,插入箍裡,往外亂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斷了,口中又念起來,他依舊生痛,痛得豎蜻蜓,翻筋斗,耳紅面赤,眼脹身麻”。
這個緊箍兒,是觀音奉如來之命帶來的,這篇緊箍咒,也是觀音教給唐僧的。
佛經中提到觀音菩薩的地方不少,但是以觀音菩薩為主角、又有“定心”功能的經文,只有一篇。
那就是之前介紹過的,玄奘翻譯的《心經》。
玄奘並不是第一個翻譯《心經》的高僧,卻是翻譯得最有文采、最受歡迎的一個。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訶。”
《心經》跟其他佛經不一樣,它讚頌的不是佛,而是觀自在菩薩,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觀音菩薩。
可以說,它是一篇觀音菩薩的心咒。
4
總結一下:
一、玄奘法師翻譯過《心經》,這篇經文曾在取經路上幫助他戰勝內心的恐懼不安。
二、吳承恩《西遊記》誕生於明朝後期心學氾濫時,是對心學的發揚,也是對它的修正。孫悟空象徵人的內心,緊箍咒象徵外在的紀律。
三、緊箍咒是觀音菩薩傳授給唐僧的“定心真言”。而《心經》就是觀音菩薩的心咒。
那麼問題來了:緊箍咒是不是《心經》?
不知道。
畢竟,原著中並沒有明確指出緊箍咒的內容,我們只能猜想、推測:它可能是《心經》。
給讀者提供無盡的猜測空間,是名著的魅力之一。
讓每個時代的讀者聯想到現實處境,從而獲得長久不衰的現實意義,是名著的另一大魅力。
比如緊箍咒,難道只有孫悟空頭上有?
不信我給你念一篇:
感覺如何,是不是比孫悟空還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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