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木心的日本文藝

林少華 / 著名翻譯家、專欄作家

美文談藝|林少華:木心的日本文藝

木心

之於木心的日本文藝,之於木心的嵇康

林少華

(著名翻譯家、專欄作家)

近來有意無意地看了木心。也是因為自己或多或少接觸日本文藝,尤其注意看了木心的相關說法。

木心自認為是日本文藝的知音。他在《文學回憶錄》關於中世紀日本文學的第三十講中講道:“我是日本文藝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們沒有多大的心。日本對中國文化是一種誤解。但這一誤解,誤解出自己的風格,誤解得好。”這裡說的心,想必指的是思想。木心在同一講中說日本有情趣,但“沒有思想。有,也深不下去。日本本國一個思想家也沒有,都是從中國拿去和歐洲來的思想。”那麼“誤解”(而且“誤解得好”)指的是什麼呢?學畫出身的木心不僅沒有舉畫為例加以說明,而且斷言日本“不出大畫家,不過是國門內稱大”。相比之下,他舉的是文學。為此他舉了“從明日起去摘嫩葉,預定的野地,昨天落了雪,今天也落雪”等幾首詩,評論道:“很淺,淺得有味道,日本氣很強。好像和中國的像,但混淆不起來/抱著原諒的心情去看這些詩,很輕,很薄,半透明,紙的木的竹的。日本味。非唐非宋,也非近代中國的白話詩。平靜,恬淡。/不見哪兒有力度、深度,或有智慧出現。你要寫卻寫不來。/怪味道。甜不甜,鹹不鹹,日本腔。”最後舉了這樣一首:“春到,雪融化。雪融化,草就長出來了。”評語僅四個字:“傻不可及”!

但不管怎樣,“日本獨特的美”或日本文藝的獨特性在木心那裡是得到了認可的:“淺”、“輕”、“薄”、“平靜”、“恬淡”以至“怪”、“傻”……。由此構成了別人學不來的“日本氣”、“日本味”、“日本腔”。這也大概就是所謂誤解出自己的風格。但究竟是誤解中國文化中的什麼而誤解出來的,木心卻語焉不詳。這也不宜苛求木心,畢竟他不是日本文學專家,講稿也並非專題學術論文。應該說,較之系統性理性思辨,木心口中的更是出於詩性感悟的一得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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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之文與日本之美》

王向遠 著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於是我只好查閱日本文論家、美學家們花大力氣歸納出來的三種日本美:“物哀”、“幽玄”、“寂”。據北師大教授王向遠在其論文集《日本之文與日本之美》中考證,這三種美學概念都與中國古典有關。限於篇幅,這裡僅以“幽玄”為例。“幽玄”在中國古典文獻中是作為宗教哲學詞彙使用的。而被日本拿走之後,則用來表達日本中世上層社會的審美趣味:“所謂‘幽玄’,就是超越形式、深入內部生命的神聖之美”。諸如含蓄、餘情、朦朧、幽深、空靈、神秘、超現實等等,都屬於“興入幽玄”之列。後來逐漸滲透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層面。例如作為日本女性傳統化妝法,每每用白粉把整張臉塗得一片“慘白”,以求幽暗中的欣賞效果;日式傳統建築採光不喜歡明朗的陽光。窗戶糊紙並躲在簷廊裡仍嫌不夠,還要用葦簾遮遮擋擋,以便在若明若暗中弄出“幽玄”之美;甚至飲食也怕光。如喝“大醬湯”(味噌汁)時偏用黑乎乎的漆碗。湯汁黑乎乎的,上面漂浮的裙帶菜也黑乎乎的,加上房間光線幽暗,致使喝的人搞不清碗裡一晃一閃有什麼寶貝。大作家谷崎潤一郎為此專門寫了一部名為《陰翳禮讚》的書,讚美道:“這一瞬間的心情,比起用湯匙在淺陋的白盤裡舀出湯來喝的西洋方式,真有天壤之別……頗有禪宗家情趣”。這大約可以理解為木心先生的誤解之說——“誤解出自己的風格,誤解得好”!當然木心那個年紀的人(木心生於1927年)對日本的感情尤其複雜,說“好”之餘,總忘不了嘴角一撇曳出一絲不屑:“怪”、“傻”!言外之意,不就喝個湯嘛,何必故弄玄虛!

如此“考證”下來,不妨認為,“日本美”以至整個日本文化,追根溯源,總要追溯到中國來——再次借用木心的說法,“按說他們的文化歷史,不過是唐家廢墟”——但日本“誤解”得好,至少將“唐家”的若干概念及其內涵推進到了無以復加的極致境地。從而產生自己獨特的風格,產生“日本美”。大而言之,有《源氏物語》,有浮世繪,有東山魁夷和川端康成。小而言之,有十七個字(音)的俳句。對了,你看“俳聖”松尾芭蕉寫的:“可惜喲,買來的麵餅,扔在那裡乾巴了/黃鶯啊,飛到屋簷下,往麵餅上拉屎哦/魚鋪裡,一排死鯛魚,呲著一口口白牙”。如何,以屎入詩,以醜為美,夠獨特的吧?換個說法,以美為美,不算本事,以醜為美,才算本事。也可換成那句俏皮話:狗咬人不算新聞,人咬狗才算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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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一家人

寫到這裡,我想還是讓我粗略概括一下木心的身世為好。木心本名孫璞,一九二七年出生於浙江嘉興烏鎮世家,即所謂少爺出身,名門之後。師從夏承燾,從小受過良好的國學教育。畢業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師從林鳳眠學習繪畫藝術。當過高中老師。一九五六年,二十九歲的木心入獄半年,母親因過度焦慮不幸去世。“文革”爆發的一九六六年,木心家被抄,書畫文稿悉數喪失。翌年冬,木心唯一在世的親人姐姐被批鬥至死。他本人因言獲罪,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進陰暗潮溼的地牢,為時一年半。入獄期間在紙上畫鋼琴鍵彈奏,並寫了六十五萬言《獄中手稿》。出獄後又被監督勞動多年,七十年代末始獲自由。一九八二年,五十六歲的木心隻身去國赴美,定居紐約。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四年為陳丹青等紐約華人藝術家講授世界文學史。打過工,借住過朋友家,加之英語口語大概不靈,生活景況未必多好。但始終堅持寫作和繪畫。大約一九八六年開始在臺灣發表作品和出版散文集,二OO六年始得在大陸出書。同年應邀回到故鄉烏鎮。二O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因病去世,享年八十四歲。

從中不難看出,除了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所謂民國黃金十年,木心生涯絕不順利。兩度入獄。尤其“文革”入獄和被迫勞動改造那麼多年,其間所受磨難難以想像。然而木心在作品中幾乎從不涉及“文革”經歷。對於給他帶來磨難的當事者和環境,對於濁物和醜類,木心採取的態度不是懷恨和復仇,而大約是出於近乎憐憫的傲慢。他不屑於提及,連提及都是高看他們!依李劼的說法,這可能是他與魯迅的最大區別所在,又可能是其隱藏在冷漠外表下的善良心地所使然。

我忽然覺得,木心最好看的生命姿態,是他在獄中彈琴,琴鍵畫在紙上的鋼琴(後來在勞改中傷了一支手指,再也彈不成鋼琴了)。那一姿態明顯遙接魏晉嵇康的刑場撫琴——一抹夕陽殘照下,臨刑前的嵇康泰然自若地撫琴長嘯。由此也就不難明白木心何以那麼心儀嵇康。尤其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故國大地,那是何等感人的生命姿態啊!不妨說,構成貴族氣質的幾種要素盡皆集中於此:危難中的操守,寵辱不驚的純真,對權勢與對手的不屑一顧,對藝術和美的一往情深——對“人的詩意存在”或審美主體性淋漓盡致的炫示和讚美在此定格!這是真正的貴族,一種由古希臘知識分子精神和中國魏晉士人風骨奇妙結合生成的精神貴族、文化貴族,這才是貴族特有的優雅,大雅,大美!同嘰嘰歪歪、悽悽惶惶、蠅營狗苟、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平民”恰成鮮明的對比。

嗚呼,吾誰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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