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晚年是否算“江郎才盡”?其女萬方寫書迴應,試圖尋找這些真相

“記憶就是經歷,而人生除了擁有經歷還擁有什麼吶?”

去年末,五色土書鄉策劃了一篇年度文學盤點,在採訪某位資深文學編輯時,對方提到了作家萬方當年在《收穫》上發表的記敘父母家族的非虛構作品《你和我》,連說幾遍“太好了”。我問,怎麼好?編輯說,跟看過的所有這類作品都不一樣。我不放棄,問怎麼不一樣,對方無奈:不知道怎麼形容,你要自己去看。近日,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將這部作品全文出版,也帶到了更廣泛的讀者面前。

書封面寫了這樣一句話:“我寫這本書不是想介紹一位劇作家,我要寫的是我的爸爸和媽媽,我要仔細探索,好好地認識他們,還想通過他們認清我自己。”

萬方經過十年糾結,決心以毫無保留的姿態講述父親母親的過往。這裡有民國閨秀的愛情,曹禺與巴金一生的友誼,家書裡的父女深情。背後是兩個顯赫家族的百年際遇和20世紀眾多知識分子的風流聚散。寫作中,女兒試圖尋找真相,回答母親意外身亡和父親“江郎才盡”的猜測,最終接受了母親的嗜藥和父親性格的弱點,以及更內在的時代創傷。這是一部直面真實的回憶錄,理解不完美的父母,同時原諒那個年輕無知的自己。

陳夢溪

曹禺晚年是否算“江郎才盡”?其女萬方寫書回應,試圖尋找這些真相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曹禺、方瑞與女兒萬方(左一)、萬歡於北京張自忠路家中

1996年12月13日,戲劇大師曹禺去世。這之後萬方寫過許多回憶文章,接受數次採訪,漸漸她卻發現不想說了。“端坐在鏡頭前,等待布光,等待攝影師說OK,對我來說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採訪者的提問也顯得那樣生硬,我的應答讓我感覺是在自己臉上貼一層虛假的膜。”萬方開始抵抗這種生命的重複,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不願再談起父親。

父親去世後不久,繼母李玉茹便把家裡保存的父母之間的情書、便條、手稿、電報都給了萬方。萬方將這些情書一字一句整理成電子版。幾十年過去,紙上的字跡已經很淡了,但仍給了萬方強烈的衝擊。經過了那麼艱難的年代,家中大多文字留下記錄的東西已經遺失或燒燬了,母親竟然將這些情書設法保存了下來。讀著,萬方不時感到心臟強烈噬痛。

曹禺晚年是否算“江郎才盡”?其女萬方寫書回應,試圖尋找這些真相

方瑞(鄧譯生)年輕時

“媽媽的一生其實很短,但我對她有很大的感嘆。我也是女人,這已經不僅僅是打動,而是震撼了。她曾經歷了那麼美好的閃耀的愛情,能夠享有這樣的愛情,應該要和更多的人分享。”萬方在上週接受書鄉採訪時告訴我,這本書的初心就是寫母親,因為寫父親的人太多了,但寫母親同時也是寫父親,因為“媽媽的存在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和爸爸的愛情,媽媽和爸爸是一體的。”

開篇,1974年的北京,張自忠路五號,萬方和妹妹分別從外地接到電報,連夜坐火車趕回家。記憶中那間陰暗的小屋裡,她們的母親因服用安眠藥過量而死,而父親在旁邊的書房中躺著不出聲。

十多年前,有編輯好友向萬方約稿,希望她寫一寫父母,萬方推脫了。“我怕痛苦,像所有人一樣,至今仍然怕。”萬方說,儘管離母親的死已過去四十多年,但她沒做好回憶的準備,“活著的大部分時間裡我們不會為死去的親人悲傷,只是在某些時刻,回憶起特定的情景,悲痛突襲,把人打個稀里嘩啦,全身癱瘓。”

母親的死是她必須要跨的一道坎。“我跟編輯說我寫不了,我要有一個漫長的克服心理障礙的過程。”她把稿子給妹妹看,妹妹也顧左右而言他,遲遲不肯打開郵件。她知道,妹妹心裡對媽媽的死也不敢面對,甚至有些許“負罪感”。萬方也懷疑過,寫這本書的意義是什麼?除了心碎,回憶又能改變什麼?

萬方的母親方瑞本名鄧譯生,是民國名士鄧仲純(鄧初)的女兒,被媒體稱為“最後的大家閨秀”。朱自清1933年曾在日記中寫:“見鄧小姐,學詩學畫,意在成第一流美人。”鄧仲純與妻子方愫悌只有兩個孩子活下來,就是萬方的母親鄧譯生與妹妹鄧宛生,萬方叫“好姨”。鄧宛生仍然在世,今年已九十九歲。萬方常與“好姨”通話,給她微信留言,精神好的時候“好姨”便回覆,講講往事。越久的往事越歷歷在目。好姨還記得童年時在青島,蔡元培來家中做客,她搶著要“拼酒”,搶著喝下三杯黃酒便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記得在北京三眼井衚衕的家中睡得迷迷糊糊時,和姐姐一起被母親抱上汽車,掩護李大釗出城;一家人還掩護過陳獨秀和瞿秋白。

鄧家是安徽名門,鄧仲純在日本留學時結識了一眾革命摯友、文化名流。鄧仲純的弟弟鄧以蟄是傑出的美學家、教育家,萬方叫他“三公公”。三公公住在北大朗潤園,萬方小時候常去那裡玩耍。他的兒子,萬方稱為“好舅舅”的人,在她童年出現在家庭聚會中,總是接到電話突然“消失”,後來她才知道,舅舅就是兩彈元勳鄧稼先。

後來父母相戀,母親全家竭力反對,因父親當時已有妻女。萬方記得,直到去世,公公(外公)鄧仲純也沒從心底接受父親。

但曹禺作為父親,卻盡力理解著女兒們的感情抉擇。萬方告訴我,她與父親有超越親情的深入靈魂的溝通。她離婚時父親便堅決反對,但她還是離了。“他從心裡是個自由派的父親,他太理解女人了,也太愛女人了,他明白女孩子青春時期是什麼樣的,他絕對不會像我外公如此激烈反對,他接受我的決定,他說不定會覺得這樣更像他。”萬方說,“在情感方面,我們兩個更能互相理解,我的某些選擇他不同意,但既然我選擇了他就都接受。”

在整本書中,萬方很少直接評價父親,只敘述了點點滴滴與父親相處的往事,然而如果我們仔細品味,完全能讀出她對於父親鮮明的態度。但她沒有避談父親人性中那些“陰暗”的一面。萬方用“終其一生都有一隻鷙鳥在他心中扇動翅膀”的比喻形容父親的性格。“他脆弱,膽子小,異常敏感,經常是悲觀的,但同時又是兇猛的,熱烈的,不達極致不甘休的。”她看來,父親就像《雷雨》中的繁漪。

有朋友看完後對萬方說,全書最喜歡的一句話便是,“我愛爸爸,就等於愛人性的弱點”。書中有這樣一句話:回憶混雜著各種味道,怎麼能相信有純粹的好人和壞人呢?“我說的全是親身經歷的事實,沒有任何誇大。曹禺的人生經歷也沒法篡改。”萬方說。

同為劇作家,萬方感到和父親宿命上深刻的羈絆。她懂父親的所有不自信和自我懷疑。這本書的創作我甚至感受到萬方對這種“宿命”的反抗,她鼓起巨大的勇氣。“創作是個特別大的工程,要有對於自我的認識,對人性的認識和經歷的積累,不過有勇氣也很重要,因為寫作太容易流於表面了。”萬方說到這,似乎又回到了寫書時的倔強,反問:你敢不敢把最隱秘的東西寫出來?是不是隻追求一時的效果?敢不敢挖掘最深的人性?

父親去世的第二年,萬方常去的地方由北京醫院換成了萬安公墓,她的住所離那裡不算遠,如果北四環不堵車,不會花太多時間。妹妹萬歡在國外,視頻將近況告訴她,她便去和父親嘮叨嘮叨。她總帶著自己的狗乖乖同去,但公墓不讓狗進入,她就在周圍遛遛狗,向父親“說”:可惜他們不讓進,不然我肯定帶乖乖去見你,讓她在你墳上撒泡尿。

書中掉出一張老照片,攝於1962年左右,萬方10歲。那是母親一生中難得平靜美好的時光。

曹禺晚年是否算“江郎才盡”?其女萬方寫書回應,試圖尋找這些真相

遠離了少年時期戰亂的顛沛與青年時期愛情的憂愁,終與愛人組成家庭,孩子們都茁壯成長,丈夫受人尊敬……萬方記憶中母親似乎沒過過什麼好日子,但仔細一算,那十幾年是美好到無可挑剔的,如同照片中定格的四張笑臉,後來的一切尚未發生。照片背面手寫體印著一句話:有些事物會消失,如同從未發生過,有些事物永遠存在,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記憶從來不可靠,尤其是對痛苦的記憶。情感會淹沒很多細節。”萬方寫道,“想要追求真相就不能放過自己,可放過自己又是多麼容易啊。”

萬方與妹妹探討關於真相的問題,她跟妹妹說,寫這本書最大的追求是真實。妹妹馬上反駁:“你知道的根本不是真相,只是一些碎珠子。”萬方啞口無言。她並不是不知道這些是“碎珠子”,但她想,在“碎珠子”中尋找真實,也是接近真相的一種方法。

萬方與巴金的女兒李小林是摯友,李小林也是她許多作品的編輯,曹禺給巴金信中曾說,羨慕她們之間那麼好的友情。萬方把稿子給李小林看,“她是個特別認真的編輯,但這篇稿子她沒有提任何意見,她覺得寫得很好。”

採訪結束,萬方忽然問我:你覺得這麼寫行嗎?她解釋,因為這本書出來後,一些人覺得寫了父親很多“不好”,難以接受,有損曹禺先生的形象。

“我不覺得,我反而看到曹禺先生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衝動、激情、脆弱、遊移、自卑、懊悔……”我想都沒想便答,湧出很多詞彙,這是真心話,也是讀後最直觀的感受。正是這些“不好”,發出了來自人性幽微之處的吸引,冥冥之中與傳說中的文豪產生了某種奇特的共鳴,感到生而為人並不孤單。這不正是文學該寫的嗎?

萬方似乎鬆了口氣,笑了:那就好。

曹禺晚年是否算“江郎才盡”?其女萬方寫書回應,試圖尋找這些真相

1964年左右,曹禺、方瑞與女兒萬方(右二)、萬歡於北戴河

虛假的東西沒有價值

書鄉:為什麼開篇就寫母親去世,而不是從童年講起?

萬方:這本書十七萬字,構思的時候我就不想用線性的方式去寫。因為我一想到我媽媽就覺得悽慘,她是孤獨一人,吃藥走的;她那麼地衰弱,有那麼多病痛;女兒們都不在身邊,大環境又很壓抑。我不願回首,一回想就像撞在一堵很僵硬的牆上,碰得很疼。一定要有一股力量把這堵牆打碎才能動筆,我要把讓我最痛的事情作為錘子,砸開它。

書鄉:寫完這本書您的心理有什麼變化?

萬方:有很大變化,我的心理強大了。人最悲傷的、最痛苦的感情產生在與至親的人身上。和不那麼親密的人產生矛盾衝突可能過去就過去了,不會真正傷心。我一生中到現在為止最難以面對的這些真相,現在都可以用文字攤開在太陽底下,讓更多人看見。寫完後我對很多事情都看透了,也敢於面對了,或是說不在乎了。

書鄉:書中牽涉到許多複雜的人物關係,您有顧慮嗎?

萬方:寫這本書最大的障礙之一,就是媽媽和爸爸在一起的時候,爸爸是有家室的。用現在的話說,是所謂“第三者”的身份。我作為話劇和影視劇的編劇,也寫過一些小說,寫過各種各樣的情感關係,毫無障礙,而且我讀了那麼多的書,瞭解了那麼多人物,我是完全可以理解這種感情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這兒,我就有這麼難以突破的心理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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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兒子與父親曹禺

書鄉:尤其在寫父親的前妻鄭秀時。

萬方:其實我可以不寫她(鄭秀),或只是很模糊地提一下。其實在寫作過程中我一直存著種種疑慮,也找不到答案。我問我兒子,應該怎麼寫,怎麼從我——曹禺和方瑞的女兒的角度去寫鄭秀?我兒子也做編劇,我們寫劇本時常常會交流,他代表了年青一代對事物對人性的理解。他跟我說,你怎麼想的就怎麼寫,把你的感受寫出來就行,不要躲避。我覺得對,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尤其在情感上,只有你所瞭解的那一點點,我把它寫出來就行。哪怕是最親的人,心裡想的什麼我也不可能全都知道,只能盡我所能表達出來。

書鄉:您還寫到母親流產的事,這件事您的父親和好姨都不願提起,當時是怎麼考慮的?

萬方:她流產這件事只有我姨和我爸知道,我姨說這個事情你不要寫了,我沒有立刻反駁說“我就要寫”。好姨今年99歲了,我當然不能當面違揹她的意思,但我心裡是很堅定的,凡是我知道的、真實發生的事,我就要寫出來。實際上真正有力量的、有價值的東西就是真實,虛假的東西沒有價值。媽媽走的時候我太年輕了,還根本不懂得如何疼愛她。隨著年齡越來越大,這個念頭有了之後,最鮮明最清晰的念頭就是要真實,不真實那我就不寫。戰勝這些(顧慮)讓我活得更坦然了。

曹禺晚年是否算“江郎才盡”?其女萬方寫書回應,試圖尋找這些真相

萬方(左一)與兒子、妹妹去北京醫院看望父親曹禺

爸爸是個軟弱的人

書鄉:您和妹妹對待媽媽的去世有一點分歧,您的憤怒為什麼會比她更強烈?

萬方:這也許跟職業有關,我是從事創作的,更敏感、更情緒化。我的憤怒妹妹理解,只不過媽媽死的時候她年紀小一點,而且她1985年就出國留學了,可能有種更旁觀的視角看待這件事。空間的隔離會給她一種疏離感,媽媽的死可能成了一種遙遠而模糊的記憶了。她是學醫的,認為媽媽有藥物依賴的問題也有道理。然而我認為,如果不是“文革”,媽媽不會死。人都有一種對痛苦的迴避,當一件事讓你感到痛苦的時候,就不願意去回想,情願遺忘。但我從未對媽媽的死淡忘過。

書鄉:媽媽和好姨這對姐妹也是性格不同的人?

萬方:她們性格完全不同不奇怪。好姨也受過很多打擊,被打成“右派”,發配農村。性格是很重要的決定命運的因素。媽媽表面上很文弱,內核又是個很純粹的人。她的世界很小,全部是對爸爸的愛,對孩子的愛,對父母的愛,她的生命就是由愛組成的,這是佔據她生命的支撐力量。媽媽雖然吃安眠藥死去,但直到最後她的愛都是堅定不移的。

書鄉:您的媽媽去世時,爸爸把自己關在小屋裡,這是為什麼?

萬方:最讓我疼的就是,當時街上天天喊口號,打倒誰,油炸誰,火燒誰,爸爸媽媽就坐在小破沙發上,相對無言。我印象最深的一個場景是,我爸隨時可能被抓走,我媽看著我爸問:你還愛我嗎?這種生命力讓我又難過又感動,這不是每個女人都能享有的對愛情的堅定。

書鄉:他也沒有去醫院,是沒有勇氣面對嗎?

萬方:我們去醫院太平間最後見媽媽一面,爸爸沒有去,但我們當時並沒有想過為什麼他不去。他在“文革”中成了一個廢人,把自己關在小書房裡,連媽媽死的時候他沒露面我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正常。但當我後來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忽然想,他真的沒去看媽媽嗎?是不是我記錯了?但我妹也說他沒去。爸爸是個軟弱的人,他膽小。他就是不敢面對,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難道不痛苦嗎?對他來說那是無數的回憶啊。

書鄉:現在你能理解他。

萬方:他躺在小屋時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也說不出什麼來了。雖然他還活著,但這種失去對他來說是毀滅性的。我們年輕人很快就會被更有意思的事情吸引,忘記媽媽走的事,但我爸不可能。但他也不會怪我們,他太瞭解人性是怎麼一回事了。

書鄉:他們一起吃安眠藥,一起倒在飯桌上,是不是因為他們儘管相愛,但已無力為對方提供精神支撐了?

萬方:就是這樣。我爸說,你讓我死吧,我媽說,你先弄死我吧。他們倆都不是堅強的人。尤其我爸爸,他是個非常多愁善感的人,他有什麼辦法呢?可能吃安眠藥是個辦法,趕快睡一覺,一睜眼事情就過去了。無望的日子可能只能這樣。後來他老了,又和我繼母李玉茹結了婚,婚姻很幸福,他對媽媽還是念念不忘,經常會和我無意間提起媽媽。我也有很多遺憾,沒有足夠的機會了解他們。如果能再多跟爸爸聊聊我媽就好了。

書鄉:我看曹禺先生給巴金先生寫的信說,希望自己走在巴老前面,這樣就把難過留給對方了。

萬方:他對我媽媽也是這種想法。他一直認為他會先走,結果媽媽先走了,他就覺得對不起她。他認識媽媽的時候,媽媽是個從未離開過父母的、單純的女孩,但他已經是寫出過《雷雨》《日出》這樣出名作品的劇作家了。他會想到他們當年怎麼不容易相愛的,最後竟然是這樣的分手,他真的是心碎。

曹禺晚年是否算“江郎才盡”?其女萬方寫書回應,試圖尋找這些真相

《你和我》 萬方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作家只能寫了解的生活

書鄉:曹禺先生吃安眠藥是受您母親影響嗎?

萬方:不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爸爸就患了很嚴重的神經官能症,都住院了。只不過那時候我太小,不大理解這個病有多麼可怕。它是一種綜合的,包括焦慮、抑鬱、強迫等表現。他老說,站在高處就想跳下去。那時候在國內還沒有“抑鬱症”這個概念。這跟媽媽沒有關係,可能跟職業有一定關係,很多演員、編劇等搞藝術創作的人都會吃安眠藥。

書鄉:曹禺先生對創作一直有種焦慮,他知道外界對他“江郎才盡”的批評。他對自己不滿意的原因是什麼?

萬方:我覺得他是個天才,他是我爸爸我也要這麼說。誰能在23歲寫出《雷雨》?我認為《北京人》是他創作的頂峰,寫完《北京人》他還很年輕,只有三十多歲,是一個劇作家最好的時候。新中國成立後,他還寫過一些作品,比如《蛻變》《明朗的天》《王昭君》等,但跟他之前的幾部作品無法相比。他寫不出東西來,不是個人的悲劇,是那一代作家的悲劇,錢鍾書、沈從文等作家後來都不再寫作了。我爸也去體驗過生活,去打醬油,去賣瓜,但他就是寫不出來,因為這不是他真正瞭解的生活。他真正瞭解的,是繁漪,是周樸園,是陳白露,是在他的生活中的人物,是他自己分裂出的人物。如果他不能真誠地寫作,他就寫不了。老年後,他的這種能力已經喪失了,並不是他沒有才華了。我們都有我們瞭解的生活,那就寫我們瞭解的生活吧。

曹禺晚年是否算“江郎才盡”?其女萬方寫書回應,試圖尋找這些真相

萬方與父親曹禺

書鄉:晚年面對《雷雨》再次在人藝演出,他也擔心觀眾不喜歡,但您沒有安慰他。

萬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願意安慰他。我有點不好,但我就是不想順著他。我知道他想讓我說“你的作品是經受時間考驗的”,但這用得著我說嗎?難道他自己不能判斷嗎?後來他寫不出東西的痛苦,我雖然同情和理解,但我又有點看不起,我覺得為什麼不能振作呢?實際上他就是不能。他1996年去世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了,如果我像他那樣曾經自我否定到極點,把自己踩在腳底下,再想站起來,從心裡掏出東西,這個過程是很難很難的。我趕上了好時候,沒有受到過他那麼大的打擊,我經歷了可以自由表達的空間,這是我的幸運。而他就沒有這種幸運了,非常可惜。

書鄉:他是個悲觀主義者嗎?您與父親在這一點上有相似之處嗎?

萬方:他很悲觀。我覺得天才型的、寫出大作品的作家往往都是悲觀的。創作的衝動來源於對現狀的痛恨,如果對一切都很滿意,就沒有表達的衝動了。我也是悲觀主義的人,我感興趣的事情必然是令我困惑的。自我懷疑肯定有,但後來也釋然了,因為所有人都有自我侷限。我爸說我眼高手低,這對於搞創作的人來說是一個好的狀態,必須眼高,才知道往哪去。

(原標題:萬方寫父母於“碎珠子”中尋找真實)

(本文圖片由萬方提供,選自《你和我》)

來源:北京晚報

流程編輯:TF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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