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帶貨退熱,房租高漲,來北下朱期待暴富的人夢碎了

直播帶貨退熱,房租高漲,來北下朱期待暴富的人夢碎了


在北下朱,每個主播都不避諱自己是為賺錢來的。“白天開三輪,夜裡開豪車”的傳說吸引著一批批的人。主播們對北下朱的富豪如數家珍:“有上億資產的人在這塊不下於50人,最少的。”數字無法查證,但這種想象支撐了他們在北下朱的生活。
主播英姐站起身來比劃:“我們來創業這些人,就是在風口浪尖上起伏。幸運的話,後面有個大的助推,就能夠讓他浮出水面,不至於淹沒,不至於窒息。”她又把手放在脖子上,“如果說運氣不好,體力不支,慢慢地就淹沒掉了。”


文 | 佟宇軒

編輯 | 金湯

攝影 |尹夕遠

運營 | 一凡


爆單


英姐把臉湊到手機跟前,無數條“某某進入直播間”的消息滾動,她看不清人名了。


她是義烏市北下朱村的一位帶貨主播。今年4月,英姐定居在北下朱的最後一棟,99號樓。樓偏僻地縮在角落,要穿過好幾層的街道、紙箱、電動車才能到達主幹道。英姐的直播間也在角落,大部分時間,直播間裡只有三、四十人。每次有新人進來,她都會用沙啞的聲音大聲念出對方的名字,再喊出歡迎。
而10月中旬的一天,無數陌生名字湧進來,英姐舉著兒子送的放大鏡,一隻眼皮鬆弛的大眼睛佔據了半個屏幕。而屏幕的另一邊,好奇的用戶們打量著屏幕裡的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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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新世界的大門,彷彿只向年輕人敞開。進入主流視野的主播們,大多年輕、妝容精緻、穿著入時。而鏡頭前的英姐50歲,臉上佈滿皺紋,從不化妝,一頭短髮凌亂著。“我叫英姐,是一個來自東北吉林的七零後。”她稍微坐定,不再弓著腰盯著跳動的人名,作自我介紹。
英姐在向年輕人的習慣靠攏。她用東北口音吆喝著,“寶寶們給英姐點點關注”。剛開始念“寶寶”,她還有些不利索,發音時腮幫子鼓鼓的——在這之前,她習慣稱呼粉絲為老鐵和家人。
伴著“寶寶們”的湧入,似乎這一次,“一夜暴富”的機會,終於要落到這個50歲女人身上了。
在北下朱,每個主播都不避諱自己是為賺錢來的。“白天開三輪,夜裡開豪車”的傳說吸引著一批批的人。主播們對北下朱的富豪如數家珍:“有上億資產的人在這塊不下於50人,最少的。”數字無法查證,但這種想象支撐了他們在北下朱的生活。
對於絕大多數主播而言,北下朱的一天從中午開始,很多主播會點一份十多塊的外賣當午飯。北下朱沒有幾家飯店,也沒有電影院、KTV或者是酒吧,唯一的一家咖啡廳在一公里外的5G大樓,人們談論的主題只有一個——如何爆單。


他們也並不在意生活品質,因為,北下朱的生活是臨時的,大部分人的心態是“撈一筆”。每個人掛在嘴邊的詞就是“爆單”。這是個相對概念,在英姐看來,自己一天賣幾百單就是爆單。但對大主播來說,這只是個零頭罷了。
為了爆單,主播們準備了很多步驟。他們要拍段子——實際上就是時長不超過一分鐘的視頻,然後讓自己的段子“上熱門”——這也是個相對概念,並非是真正登上平臺的熱門榜單,而是獲得比較高的播放量。緊接著主播要馬上開播,開始賣貨。“視頻引流,開播收割。”短視頻電商平臺的工作人員用八個字總結了這個規則,“很簡單的邏輯。”
但對於北下朱的主播們來說,“上熱門”和“爆單”這兩個通關密語,卻像“芝麻開門”一樣神秘。它被賦予了多層意味:成功、地位、幸運、一夜暴富……但是沒人能說出它的準確定義或是量化標準。
這是英姐來到義烏的第178天,看起來,她夢寐以求的爆單,要發生了。
前一天,英姐拍了一條賣山藥薄片的視頻。舉著8包五顏六色的膨化食品,英姐大聲地吆喝著,“九塊九包郵!”這是典型的北下朱產品——量多、日用百貨類、九塊九包郵。
當這條不到一分鐘的短視頻播放量達到92萬時,英姐覺得自己上熱門了。

亢奮,英姐這麼形容自己的狀態。她猜想:“我也要爆單了吧。能賣多少單呢?幾千、幾萬單都有可能。”儘管每一單的盈利是個位數,上萬單也能讓主播盈利數萬。“薄利多銷”是以批發聞名的義烏常有的模式,直播帶貨又為主播們帶來了實體店鋪無法比擬的量級。
上了熱門,要馬上開播,播得時間越長越好。這是北下朱每個主播的共識。根據數據,近七成的GMV(商品交易總額)產生在直播的時段,連續直播10多個小時是很常見的事情。甚至,北下朱的主播小晨,最長一次直播超過了30小時。
這種馬拉松式的直播,通常需要團隊交替進行,一個人的體力很難勝任。
英姐的直播從上午9點多開始,一個人盯著手機屏幕,一刻不停地講話。
“轉戰”新的平臺不到兩週,英姐還不知道怎麼看同時在線人數,不知道屏幕對面同時在凝視她的到底有多少人。身邊也沒人可以和她分享這個喜悅。丈夫一早就出去打工了,她不敢打電話,怕擾亂對方的工作。
直到下午,英姐才向粉絲們“請假”:“實在是受不了了,一早兒上的廁所,現在好幾個小時了。”實際上,廁所距離座位不到一米,可幾個小時過去了,一隻無形的手按住了她,她一刻也不敢離開鏡頭前。晚上10點,丈夫回到家,英姐才對著鏡頭大口吞嚥著當天的第一頓飯。

到了直播的第18小時,英姐的直播間裡還有幾十個粉絲在留言區說話,她不捨得關掉直播,“得來不易的熱門”,她反覆強調。
有粉絲在評論區勸她:“英姐,你別播了,休息吧!”還有人出主意:“你明天早上5點鐘再播吧,那時候人多。”英姐決定相信這個說法。
直播關閉後,界面上顯示:本次直播共有10.2萬人次觀看。這是到達北下朱以來,英姐直播間裡人數最多的一次,她對著屏幕,突然哭了出來。過去的幾個月裡,她也常常播到凌晨,直播間的人數通常是個位數,最後會變成她一個人,“會不會還有一個人給我作伴呢?”英姐喃喃自語。
第二天凌晨5點,和往常一樣,英姐在狹小的出租房中醒來,開播。這個不足10平米的房間朝北,陽光好不容易鑽進窄小的窗戶,又被空調擋住。整個北下朱收納了上千個這樣的格子間。格子間裡,因為疫情、負債、失業……剛來北下朱的主播們各有各的“不幸”,“身上若無千斤擔,誰願他鄉萬里行。”在第一條視頻作品裡,英姐念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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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結束直播後,英姐滿心歡喜地來到供應商的店鋪前。作為主播,英姐只負責銷售,而生產、發貨、售後等環節都是北下朱的供應鏈來做,她的店鋪掛的也是供應商的鏈接。
她想知道自己賣了多少單,結果是,700,不是預期中的幾千、幾萬。“小爆”,英姐這麼評價。
但“爆單”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吉林英姐起來了。”北下朱的直播群裡,很快有人通報了這個消息。路人開始有人和英姐打招呼:“英姐,看你爆單了,昨天晚上賣了幾萬單吧?”
英姐如實報出了數字。對方馬上換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就幾百單?!英姐我想揍你,這麼大熱門要是給我,我要賣老多單了。”
但即便是700單也卡在了供應鏈環節。
爆單往往意味著毫無預兆的巨大銷量,廠商來不及生產、供應鏈也來不及發貨,粉絲們遲遲等不到商品。英姐只好在直播間說:大家如果等不及了,就退貨吧。
結果,這次爆單退了92單。除此之外,平臺要求主播48小時內發貨,沒能按時發貨、又退單過多也會導致主播的信用分降低。
不明所以的人們祝賀英姐爆了單。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次爆單的“後果”。


“都過去了,不想了。”英姐說。

風口


英姐是吉林人。原本在老家,她和丈夫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來烤地瓜,晚上8點收攤,不算家裡蓋房子欠的近20萬,勉強維持收支平衡。後來,吉林“新城市建設”禁止擺地攤,他們失去了自己的生計。雪上加霜的是,去年秋天,英姐的父親生病了。躺在醫院時,錢是等不了的。債務又多了幾萬塊。
年初,英姐無意間下載了一個短視頻App,一位在北下朱做直播帶貨培訓的老師介紹:“有這樣一種生意,只要一部手機,在家就可以日賺千元以上。這裡是草根逆襲的天堂……”
老師的視頻裡,口紅、本子、髮飾……小商品們堆積如山,按斤售賣。巨大的視覺衝擊力讓視頻得以廣泛傳播。
大部分主播都是被這些視頻召喚到北下朱的。曾在北京創業的小晨也看到了這些視頻,再加上北下朱是全國最早復工的市場之一,他選擇到這裡創業。來自河北的張濤,曾經是一所培訓機構的校長,因為疫情的原因,學校資金鍊斷裂,他打算來北下朱賺錢還債,每天5點鐘起床,專門賣雨傘。


5G大樓也聚集了一批主播。有人說,相比於北下朱村,這座大廈“有點北上廣的意思”。這是一句自嘲——在北下朱,北上廣是另一個平行世界的代名詞。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是初中或小學畢業,不具備雄厚的資金。一個帶著東北口音的中年人說:高學歷創業人才都在北上廣,像我們這種學歷比小學稍微高一點點的,就只能來義烏。
相比於北上廣,北下朱最大的優勢在於“低成本創業”。房租才是關鍵。5G大樓的辦公室2000塊一個月;一間房子1000多塊。
復工早、成本低,但更重要的是風口,這才是主播們選擇來到北下朱的原因。直播的風口、帶貨的風口和北下朱的成名牢牢聚合在一起,關於頭部主播一天賺一套房的傳說也讓人充滿期望。
鍾永平是北下朱最有名的老闆之一。村口巨大的“北下朱:直播網紅第一村”廣告牌,就是他的創意。他的供應鏈店鋪是北下朱曝光率最大的秀場,店裡擠滿了的主播,直接舉著手機扯開嗓門吆喝。網紅們會主動來他家店門口跳騎馬舞,甚至有人租來一輛勞斯萊斯,專門停在他店門口,當然都是為了拍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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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傍晚,店外是吵鬧的音樂,圍觀的人群、賣力表演的主播。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窗,鍾永平坐在店的角落,用非常低的音量說話。店裡是安靜的,只有打單機吐出一個接一個訂單。
“他們這樣是不賺錢的,”看著窗外舞得起勁的網紅們,鍾永平說,“我們義烏就是簡單粗暴賣東西。在北下朱十幾萬粉絲有什麼用呢?”
北下朱沒有頭部主播,沒有李佳琦和薇婭,也沒有坑位費。爆單是檢驗成功與否的唯一標準。但爆單又像買彩票一樣,沒人知道下一個是誰。
但不管是誰爆單,最終還是要取貨,受益的總是提供貨物的商家和供應鏈。不時有主播來到鍾永平的辦公桌前,他也總是底氣十足地鼓勵對方:“只要按照我的思路去拍,按照我設計的去做,很容易爆單。”“在這個村裡面什麼季節賣什麼貨,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的。”
用鍾永平的話概括——北下朱不是“人帶貨”,而是“貨帶人”。流水的風口吸引了一批一批的人,但是北下朱賣的東西,總是那幾樣。
7年前,鍾永平在北下朱租了第一間房。當時的北下朱雖然被稱為“地攤第一村”,但卻空蕩蕩的。很多店鋪都沒租出去,只能當倉庫用。


地攤第一村野蠻生長著,還帶著一點江湖氣,人們成立了四大派系,加入師門需要拜把子、認兄弟。大家聚在一起,談統一的內部價,倒買、倒賣。草莽的江湖也有不少規矩,同一師門的兄弟哪怕資金不夠,都可以先把貨拿走。有好產品,同門成員享受更低成本價;有好項目,也會優先考慮找同門合作。如果哪個人的徒弟山寨了別人的貨,他的師父還要出面干涉。“這是江湖規矩,講義氣,義字當頭。但現在幹微商、淘寶,哪有那麼多套路了。”一個派系的商家感嘆。
有些習慣維持至今,商業聯繫與熟人經濟,讓北下朱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金融系統”。也是從那時起,風口、爆款就與這個村相伴而生了。2014年,微信興起,北下朱搖身一變成了“微商第一村”,“其實都是換湯不換藥。產品還是江湖地攤的產品,人還是這批人。”鍾永平說。當時,他是北下朱微商會會長。
2018年,村裡子玩短視頻的人多了起來。鍾永平就在北下朱的村口掛上了“直播網紅第一村”的牌匾。他已經深諳“炒作”第一村的方法。地攤第一村是名副其實的。但是到了後面,炒作就變得更加重要。“要不停地去對外說是第一村。這樣的話,貨源、創業者才會擠到這個村裡。”
只是鍾永平也沒料到,“網紅第一村”這麼快就名副其實了。“疫情成就了北下朱。”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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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籍


一個外來者,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進入這個網紅第一村的生態。
二維碼是通往北下朱的密碼。所有店鋪會直接把二維碼放在牌子上,進了店鋪的門,不管生意成不成,先掃兩個碼,一個素材號,一個微信號。


北下朱到處是撕拉膠帶的聲音,每天無數貨品從這裡發往全國。這個村落佔有著義烏全國最低價物流的紅利。也正是如此,北下朱的商品可以做到九塊九,還能包郵。
人與人的對話像是開了揚聲器。街上的人們用同樣的場景表演:女主播坐在豪車上,把幾十個紅色糖果狀的壓縮毛巾扔進盆裡,大嗓門“威脅”:“九塊九包郵!你不買,我把這輛車送給你!”時間久了,連日常說話也要提高分貝。來做主播的甘肅姑娘楊犟犟花了好久才適應這種屬於北下朱的嗓音。
街道偶爾會堵得水洩不通。路上,時不時會有兩個路人突然在路上大聲吵起來,旁邊一個人拿手機拍攝——他們大概率是在拍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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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子多是複製的。主幹道上,一個穿著花色襯衫、鬆鬆垮垮的哈倫短褲的男人在人群中跳舞。他跳的是一首旋律簡單、歌詞直白的平臺神曲《兄弟想你了》,他努力讓自己和原作者保持同樣的穿著、舞步,甚至用黑色馬克筆給自己畫了絡腮鬍。
以前,北下朱最有名的段子是王哥潑水。王哥是個身材健碩的中年男人。在他的店裡,有人拿貨被拒絕,突然,一個男主播青筋暴起,跳上前,大吼一聲:你不敢賣我敢賣。
王哥二話不說,直接把一盆水潑在他的身上。男主播誇張地在地上打了個滾。周圍一圈人見怪不怪,只是拿起了手機,把這個過程錄下來。
5月的時候,潑水的段子曾經讓一些主播上了熱門、爆了單。夏天的北下朱,同樣的場景每天都在上演。很多新來的主播來王哥店門口等待被潑——這成了北下朱的打卡項目。最忙的時候,王哥一天要潑上百人,店門前總是溼漉漉的。在《中國青年報》的報道里,連懷孕5個月的孕婦也來排過隊,等著挨潑,最後被他拒絕。
夏天過去,潑水段子的熱度也降了下來。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被澆一盆冷水,更重要的,潑水視頻不再能讓主播們上熱門了。


模仿,便是北下朱的成功秘籍,一個段子火了,第二天,所有主播都會用同樣的方式拍一遍。一樣產品賣火了,所有人都會蜂擁而上。
可剛來到北下朱的時候,英姐連微信都不怎麼會用。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的老師,那個用視頻向她介紹義烏、並保證能賺錢的人。英姐交了3000塊的學費,報名了培訓班。
在老師的建議下,她借了幾千塊錢,買了一臺iPhone,她給手機貼了膜,又錄了一個視頻記錄買手機的過程。視頻裡,她用濃重的東北口音抑揚頓挫地說:我會愛護命一樣愛護它(手機),甚至還留下了眼淚。
老師告訴英姐:你要找準定位。英姐認真聽從,給視頻配上了苦情的音樂,每個視頻開頭都會做自我介紹:我是一個來自東北吉林的70後,封面標著“負債20萬,吉林英姐闖義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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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區有人發了幾張截圖,裡面是相似的標題:“21歲小夥負債18萬,河北小夥闖義烏。”“負債(50萬)東北小夥闖義烏。”有人質疑:“怎麼都是負債呢?……都是一個套路!蹭流量!”英姐不惱火也不解釋,只是回覆對方:加油。
英姐著急的是自己對賣貨一竅不通,而培訓班上的同學,有人賣過衣服,可以把布料的成分介紹清楚。英姐很羨慕,看到別人賣什麼產品她就跟著賣。——這正好是屬於北下朱的訣竅。
她每天都去市場轉,走進店裡,問問最近什麼好賣。北下朱另一個特點是便利,層出不窮的尾貨市場、庫存街等待著主播到來。在這裡,主播可以每次只拿一個樣品,賣火之後,再去找店家訂貨,不需要考慮庫存的問題。
正在拍段子的兩個主播和英姐打招呼。一個人很神秘地對英姐說:“我有個老鄉,最近火了個段子,180多萬的播放量。你知道是怎麼拍的嗎?”
他自問自答:視頻配上懸疑劇常用的音效,雖然還是去拍進貨的過程,但要用一隻手指捂住一半鏡頭,“這是揭秘視頻。”
實際上,這種揭秘視頻並不新鮮,主播小晨在幾個月前就已經拍過了。當時,小晨看到其他主播賣了四千多條“冰絲抖抖褲”,馬上模仿。他向老闆詢價,因為老闆並不歡迎拍視頻的人,擔心這些探店視頻暴露底價,所以小晨和同伴只好偷偷錄像。


沒想到,這條視頻很快上了熱門,小晨賣了1000多單,賺了第一桶金,有幾千塊。
小晨學了前人的內容,後人又學了小晨的形式。這幾乎是北下朱的信條——不需要當第一個發現新大陸的人,在北下朱,從沒有“過時”這個概念,“第一個人吃肉,你跟在後面喝湯也是不錯的。”一位主播曾經這樣總結。
不論是產品、段子,內容、形式,北下朱的種種像病毒一樣被複制,有人會大聲宣告自己手握秘籍,並“大發慈悲”地告訴所有主播。
8月,義烏的網紅大會上,臺下坐滿了人,甚至沒有站立的位置。演講者突然發問,“我們中國人最擅長什麼?”
“模仿!”他很快揭示了答案,“那麼我們現在明白一個道理吧,只要模仿,其實就能成功!每天刷到的作品的播放量,只要有50萬個贊以上的,把這個視頻保存下來,原模原樣地模仿它。”
北下朱主播們心照不宣的“秘籍”被他說了出來,末了他用詩朗誦結尾的語氣做結尾:“模仿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離開



儘管英姐也知道這個叫做模仿的“秘籍”,但收效甚微。
10月那次“小爆”之後,她又陷入了長久的沉寂。對著鏡頭,屋子裡只有英姐沙啞的聲音。屏幕裡,直播間人進進出出,卻不見下單,她感到無助,“我的介紹就特別蒼白無力。”
甚至,因為不熟悉平臺規則,英姐之前在直播的時候提了一句“聯繫主頁客服”。結果,她的賬號被封了兩天。
聽到這個消息的英姐哭了,老公也拉著她,說,不幹了,咱們打工包快遞去。
實際上,一直以來,為了生存,英姐和丈夫都在另尋出路。在鏡頭前,她是一個自負盈虧的創業者。而她的另一重身份,則是打零工的人。
北下朱一公里外有幾個倉庫,快遞盒在流水線上被裝貨、打包,被停在門口的大卡車運走。英姐在這裡打工,工作很簡單——數120粒紅色糖果狀的壓縮毛巾,裝袋、封裝,貼上快遞單。但數數需要全神貫注的兩分鐘,稍有走神就只能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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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3小時,英姐裝了83單。英姐估計著,三毛錢一單,也能賺二十多塊。她去找老闆結算工資。老闆大手一揮,抹了個零:“83個,那就算80個吧。”
我問英姐:這三個怎麼不算了?英姐說:“不算就不算了吧。他給我多少錢算多少錢,我從來不問的,我乾的活合不合適,我都不管,只要我有的幹就行。”
在勞動市場上,這份零工供過於求。但老闆會給英姐留著活兒。平時,英姐會背一個灰色的舊書包。有一次,朋友告訴她,自己在打包壓縮毛巾的時候,偷偷塞一些到包裡了。英姐知道後,每次都特意不帶包,擔心被人誤會。
正在打包的時候,手機提示音響了一次:您有一筆新的訂單!英姐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在這個時候,她的身份又恢復成了創業者。
英姐最終沒有聽老公的話,被平臺封禁兩次後,她很快平復了心情,照常發著段子。有粉絲問:英姐這兩天去哪了?她也只是說一句:“說了不該說的話。”
但她偶爾會想起在老家的日子:賣地瓜的時候,她不怕累,多走幾步道,能夠達到一個好一點的收入。“但是在這裡,有勁使不上。”


一次,坐在貨車上,英姐突然問:“你覺不覺得,我像魯迅筆下的一個人?”我順著主人公開始細數,當聽到“孔乙己”的名字時。她停住了,鼻子皺了起來,眼淚順著臉頰的皺紋漫開來。“我又想起來范進,那個瘋掉了的被他丈人打嘴巴的范進。他們是不是有點可笑,甚至變態了?”
她努力解釋,“(他們是)大環境下生活的一個小人物,他受環境所薰染,他人格扭曲了。他沒離開這個大環境……”
英姐站起身來比劃:“我們來創業這些人,就是在風口浪尖上起伏。幸運的話,後面有個大的助推,就能夠讓他浮出水面,不至於淹沒,不至於窒息。”她又把手放在脖子上,“如果說運氣不好,體力不支,慢慢地就淹沒掉了。”
北下朱的早晨是安靜的,沒有人停下來,也沒有人注意到這段對話。她抹了一把眼淚,擠出了一個抱歉的微笑。那是她常有的笑容,不管是被調侃爆單不成,還是直播間裡有人批評她,她都會努力扯上嘴角,眼睛眯成一條縫,用這種無奈的微笑向對方釋放善意。
英姐很羨慕小晨,他在北下朱像一個成功的模版:努力,直播間24小時在線,為了段子效果,會讓別人一巴掌把自己的眼鏡扇到地上。最重要的是,他在這裡賺到了錢,還買了一輛新車。

但連續爆單的小晨也陷入消沉。原本他招了幾位主播,組建了自己的團隊。每次直播的時候,五、六臺手機同時放在面前。新來的主播會來“投奔”他,管他叫“師父”。小晨會協助新主播拍攝,新主播也可以拿到店家給小晨的優惠價。小晨這樣計劃:主播每賣出1元,抽成5毛。
這種約定是鬆散的,沒有合同。所以當銷售量變大,利潤變成上千或者上萬時,一些徒弟難以接受這種抽成,有徒弟走了。
小晨開始考慮:怎麼才能留住人?要不要籤合同呢?情緒波動變大,鏡頭裡的他不再像往常那樣興奮。而這一個月,爆單的運氣似乎也用盡了。他偶爾去外面喝酒,停播一天,別人就會說:你看小晨50萬粉絲了。小晨飄了。
“誰不想爆單啊?你說這世界上有人不想掙錢嗎?”他陷入了瓶頸。
不只是他,入冬之後,北下朱最熱鬧的那家鍾永平的店也不在了。
曾經吸引創業者們來到這裡創業的,是北下朱的低租金。小晨在五愛庫存市場的公寓,一個月房租1000塊錢,原本一排房子都是新來的主播,但他發現這裡的住戶流動性特別大,對門平均三五天就會換人。房東告訴他,因為生意沒起色,很多人連1000塊的押金都不要,就提前離開了。

而迫使在北下朱待了近十年的鐘永平離開的,也是風口到達頂點時高漲的房租:“房東們真是‘喂不飽’,看到我生意做得好,去年三十萬,今年馬上漲到了七十萬。”
鍾永平把店搬到了幾公里外的新社區。那個他參與創造的牌子:“網紅第一村”還在村口吸引下一波創業的人。北下朱還在流傳著“白天開三輪,夜裡開豪車”的傳說,只是沒有人能分清楚,開豪車的到底是不是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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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


11月的時候,英姐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她的丈夫也決定離開義烏,去蘇州打工。
這時的英姐離開東北老家已經8個月。她收到老家發來的一個包裹,黑色塑料袋裡是一床被子,還有一個比臉還大的饅頭,她對著鏡頭咬了一口,咧嘴笑了。
生日那天,她把3臺手機平鋪在床上,然後臉靠在床邊,接聽父母的電話。她自己不記得這一天了,但是遠在東北的、80歲的父母,還記得。北下朱的朋友也給她買了生日蛋糕。那是她第一次這麼隆重地過生日。
在北下朱收穫了很多,友誼、見識、經驗……但是她最想要的東西——爆單,卻沒再出現過。
英姐又參與了一個團隊,拜了師父。師父告訴她的方法也沒有帶來更多的播放量,但她還是選擇相信對方,因為她聽說,對方在這裡“賺了一百多萬”。
看到英姐總是不爆單,周圍人也給她出主意:“英姐,你得換個套路,別老說負債、負債了,你就說賺到錢了。”在豪車上拍視頻是北下朱常見的套路。站在豪車旁,裝作車是自己的。一個雙方都知道的騙局,錄視頻的人知道這是在“裝闊”,看的人也一笑。


但英姐不願意“裝闊”,“因為沒賺到錢,因為是假的呀。”她說。
而現在,她的直播間裡聚滿了想要創業的人,他們經常出現在直播間,和英姐閒聊。
這也漸漸成了英姐的煩惱。粉絲喜歡聽她講故事,喜歡和她聊天,但是英姐一想要賣貨,直播間的人數就變少了。她吸引了一群想來創業的人,但她自己的創業,還沒見出路。
在北下朱採訪的最後一天,英姐聽說我想要去橫店,她突然問:我可以搭個順風車跟你一起嗎?
我感到意外,卻也理解,當時選擇來北下朱,也是英姐和丈夫的一次冒險。他們夫妻二人早就想過南下,對他們來說,未知的南方象徵著“公平、平等,不靠關係”,那個他們一直嚮往的氛圍。南方的遊戲規則對於他們來說雖然殘酷,卻充滿誘惑。
我們一起出發,從出租車上下來,已是傍晚。英姐望著新的城市,興奮地計劃著晚上的直播。問她為什麼想來橫店,英姐說:很多人說北下朱“一夜暴富”的夢,就像橫店群演都想成為明星一樣,“有機會我一定來看看這些當群演的人。”
就像當時和丈夫拎著箱子走下北下朱附近火車站的臺階一樣,這時的她也在尋找一個新的機會。

只是當她看到酒店的花費之後,馬上開始懊悔。想到自己今晚沒法賣貨,第二天早上也不能去打工,她突然仰頭,說:要不回去吧。
另一個夢,就這樣,也突然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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