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散文: 宗璞──蘭氣息,玉精神


王蒙散文:  宗璞──蘭氣息,玉精神

宗璞今年七十歲了。一些年前李子云著文評論宗璞,借用了古人的“蘭氣息,玉精神”六字。我以為,以這六個字形容宗璞是貼切極了。

四十餘年前讀了她的《紅豆》,只覺深情幽然,大地的風雷與人性的溫馨都在從容道來的小說中顫動。一場“反右”運動使這篇小說被批了個不亦樂乎,幸而,宗璞僥倖無大難。一九六二年又在天津出的《新港》上讀到她的委婉中呈現著稜角的小說,真讓人高興。“文革”後讀到她的《弦上的夢》《我是誰》和《三生石》,讀到她的長篇小說《南渡記》,你更感到她的書卷氣中的英武,溫柔敦厚中的分明取捨,哪怕場景只是在校園、在病房、在書齋,她的字字句句仍然流露著對於祖國和人民的關切,回應著時代的風雨雷電,她可不是隻知愛惜自家羽毛的冷心者。

我尤其喜愛她的童話。我孤陋寡聞,把童話寫成散文詩而不是去靠攏民間故事的作家,除了丹麥的安徒生之外,我知道的只有宗璞。能夠寫出這樣的童話的作家是幸福的,這樣的童話寓深情深意於童心的純美之中,這樣的文章只能天成。我多麼希望她多寫些童話!

宗璞不善交際,但是在她那裡你會看到一些孤傲不群、與俗鮮諧的好作家的身影,此桃李無言之謂也。宗璞也並不苟同,她對各人各文保持著自己的看法,她才不隨風飄蕩,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呢。 宗璞性至孝,其父馮友蘭先生在哲學史方面的成就舉世公認。臨終前他終於完成了《中國哲學史新編》這一洋洋大觀的鉅著。他曾說,他之所以看病吃藥,是為了完成此書,如此書完成,有病亦可聽之任之。讀此言令人愴然肅然。在運動連年的那個年代,又常常被置於聚光燈下或最高關懷下,馮老需要怎樣的忍辱負重,需要怎樣的堅定和沉著才能致力於這樣一部大著作的寫作!當然,他也為自己的輕信、愚忠和一些中國士人的經世致用的傳統意識付出了代價。我早就在一篇談當代作家的文章中說過,選擇了投入的人不應該拒絕為了投入而付出代價,不必鳴冤叫屈;選擇了疏離的人也不必為了疏離的後來日益行時而撒嬌於公眾。人無完人,事無萬全。儘管由於時代風氣的關係,今天這幾個知識分子被仰視得緊,明天則是不同選擇的知識分子偉名如日中天,最後,總還要看一看勞作的成果。我曾被意大利國家電視臺錯愛,要我向他們主辦的電腦博物館推薦十部中國典籍(同時被諮詢的還有他國學者三十九人),選來選去,解放後的著作我選的是馮友蘭著《中國哲學史新編》。馮著畢竟既表現了新中國學術勞作的氣象又反射了五千年中華文化的光輝,而且馮著系統、嚴謹、紮實、大氣。另九部是《詩經》《老子》《論語》……直至《魯迅全集》。

中國缺少多元制衡的傳統,我們的平衡往往表現在縱座標上。物極必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也。於是對人物的臧否也擺來擺去,歷史老是重寫,天平也成了鞦韆,此國情之一也。但成果是硬道理,公道自在人間,否定之後還有否定,我希望宗璞對那些對馮老的物議更加處之泰然些。

宗璞從不關心自己的俗務。是真名士自風流,她至今沒有高級職稱,她常常為看病的事犯難──胡喬木已經仙逝,沒有哪個為她說句頂用的話了。不止一個老作家老領導關心此事併為之進行了努力,但至今無效。

前年召開的作協第五次代表大會上,宗璞被選為作協主席團委員。想起一些同行為在作協掛個什麼名義或為堅決反對與自己不是一派的人掛上名義而使出渾身解數奮力搏擊的情形我便覺得稚態可掬。宗璞對此可是渾然不覺,她住在北大校園一隅,很少與文壇打交道。不覺也罷,不交也罷,同行們還是由衷地尊重與喜愛宗璞,由於“民意”,人們選出了她。

199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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