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碼”宋仁宗:一個庸常君主御宇的時代為何“鉅公輩出”?

以宋仁宗為主角的電視劇《清平樂》最近開播,這大概是仁宗皇帝第一次在文藝作品中充當主角。

事實上,中國曆朝帝王之中,宋朝第四任君主——宋仁宗趙禎可謂是在位時間很長、存在感卻極低的一位皇帝。

趙禎在民間文藝作品中的存在感低,是可以理解的。他沒有秦皇漢武的豐功偉業,沒有唐宗宋祖的雄才大略,也缺乏正德皇帝那樣的鮮明個性、乾隆下江南那樣的戲劇性經歷。

他是一個庸常的君主,居於深宮,生活平淡如水,當然沒有一個民間文人願意將他平庸的人生演繹成人間傳奇。

然而,仁宗朝人才之盛,歷史上幾乎沒有一個時代可以比肩。蘇軾說:“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搜攬天下豪傑,不可勝數。既自以為股肱心膂,敬用其言,以致太平,而其任重道遠者,又留以為三世子孫百年之用,至於今賴之。”

明代李贄也感嘆說,仁宗一朝,“鉅公輩出,尤千載一時也”。眾多民間演義故事取材於宋仁宗朝,大概也是因為那個時代人才濟濟。一個庸常君主御宇的時代,為什麼會湧現出如此之多的傑出人物?

“解碼”宋仁宗:一個庸常君主御宇的時代為何“鉅公輩出”?

《宋仁宗:共治時代》,吳鉤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北宋嘉祐八年(1063)三月二十九日,五十四歲的趙禎走完了他庸碌的一生。北宋著名的大學者邵伯溫當時才七歲,與父親邵雍居住在西京洛陽。

多年之後,邵伯溫仍記得清清楚楚:當趙禎龍馭上賓的消息傳到洛陽時,“城內軍民以至婦人、孺子,朝夕東向號哭。紙菸蔽空,天日無光”。宋人感嘆地說:“嗚呼,帝上賓既久,都人與虜主追慕猶不忘,此前代所無也。”

那個時代的人為什麼會如此深情地悼念、紀念、懷念一名庸常的君主?

宋仁宗安葬於河南鞏義永昭陵。南宋初,金人曾立劉豫為傀儡皇帝,管轄中原,劉豫卻幹起盜墓的勾當,“置河南淘沙官,發掘諸陵,上代陵寢,民間冢墓,無得免者”,位於鞏義縣的北宋諸皇陵悉被盜掘、毀壞,“惟昭陵如故”,盜墓賊居然沒有對趙禎的陵墓下手。

不知何時,也不知是哪一位宋人,經過永昭陵,看著眼前物是人非,觸景生情,在壁間題下一首深切懷念仁宗時代的絕句,此詩有數個版本,差異只是個別用詞,或雲:“農桑安業歲豐登,將帥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歸夢想,春風和淚過昭陵。”

或雲:“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覺,東風吹淚過昭陵。”或雲:“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過,春風吹淚灑昭陵。”

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宋人回憶起仁宗時代,感覺那是夢一樣的美好而易醒。著名的婉約派詞人柳永寫過許多首描繪仁宗朝如夢繁華的詞作,其中有一首《望海潮》,對宋時杭州之“承平氣象,形容曲盡”。

一個庸常的君主為什麼能夠給後人留下“四十二年如夢”的集體回憶?

有意思的是,趙禎在位之時,士大夫對於仁宗之政其實談不上十分滿意,比如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即作《上仁宗皇帝言事書》,表達了他對時局的深切憂慮:“顧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於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

趙禎本人也沒少受士大夫批評,如嘉祐六年(1061),蘇轍參加制舉考試,在回答御試策問時,便毫不客氣地對皇帝提出措詞強烈的批評。

毫無疑問,仁宗朝的士大夫並不認為趙禎是一位完美的君主。然而,在趙禎逝世之後,宋朝士大夫卻將宋仁宗塑造成君主的典範,推崇有加。趙禎時代也被譽為“盛治”,是治世的楷模。

一個顯然並不完美的君主及其時代,為什麼卻得到宋代士大夫眾口一詞的稱讚?

趙禎廟號“仁宗”,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廟號為“仁宗”的君主,宋朝名臣王珪撰寫仁宗輓詞,特別說“廟號獨稱仁”。朱熹的老師劉子翬認為:“仁宗之仁也,三代而下,一人而已。笑言承恩,咳唾為澤,薫酣沉浸四十餘年,所以維民者盡矣。”

元人修《宋史·仁宗本紀》,給出一段評贊:“《傳》曰:‘為人君,止於仁。’帝誠無愧焉。”明代內閣首輔張居正給年幼的萬曆皇帝編撰《帝鑑圖說》,擇上自三代聖王、下迄兩宋君主“善為可法”者,集成“聖哲芳規”八十一則,其中來自漢文帝、唐太宗、宋仁宗的“善為可法”事蹟最多,也就是說,在張居正看來,漢文帝、唐太宗、宋仁宗無疑是最值得後世君主效仿的聖君。

明末大學者王夫之對宋王朝的整體評價並不高,但他卻不能不承認:“仁宗之稱盛治,至於今而聞者羨之。帝躬慈儉之德,而宰執、臺諫、侍從之臣,皆所謂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一名存在感很低的宋朝君主,為什麼在改朝換代之後仍然一再獲得後人的讚頌?

歷史上的宋仁宗趙禎,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一位怎樣的君主?這些問題,讓我對這位既庸常又仁聖的宋朝君主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吸引著我去接近他,嘗試探訪他的精神世界與歷史世界。

趙禎既是人子、人父、人夫,同時又是一國之君主。我想講述作為人子、人父、人夫的趙禎,希望能夠寫出他的性格與命運,他的尊貴身份與無趣生活,他的少年老成與暮年孤單,他的善良與懦弱,他的仁慈與寬厚,他的愛與哀愁,他的進取與退縮,他的堅持與妥協,他的任性與剋制,他面對宿命的無可奈何。

但要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因為趙禎並不是一名個性張揚、經歷豐富的人,他的一生太平淡了。宋人筆記中倒收錄了不少仁宗軼事,可以一窺趙禎的性情,遺憾的是,筆記的記錄多有訛誤。

我更想講述作為一國之君的宋仁宗。從本質上講,君主是一種制度,所以,我用了比較多的篇幅記述發生在仁宗朝、能反映制度運行的事件。

仁宗未必是這些事件的主角,但這些事件構成了作為君主的宋仁宗必須面對的制度環境。

正因為君主是一種制度,仁宗往往被當成這一制度中的一個符號、一種象徵——至少對於宋朝的士大夫來說,他們顯然更希望君主成為制度的符號,因而,君主不應該表現出過於明顯的個性,不應該流露出個人的愛憎。

換言之,作為君主的仁宗,與作為個人的趙禎,有時候這兩種角色是相沖突的。我們發現,當發生角色衝突時,仁宗常常選擇剋制自己的個人情感與偏好。仁宗之所以為後世士大夫所稱道,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公元2020年,恰值仁宗誕生1010週年。謹以《宋仁宗:共治時代》,作為宋仁宗誕生1010週年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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