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松本清張是日本著名的推理小說作家,其作品早已邁出推理小說的圈子,已成為日本國民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日本推理小說初期是從題材、人物到創作技巧等方面對偵探小說的“成功”模仿,雖然“成功”,也止於“模仿”,“法乎上”也只能“得乎中”,經過漫長的學習與消化,逐步形成了本國特色的偵探小說一一社會派推理小說,走出了一條創新之路。

《買地方報的女人》採用了日本傳統戲劇能劇的敘事結構“序破急”,使文筆優美、詩意豐富,達到餘情美與簡練的情節的完美結合。

“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一.《買地方報的女人》的序、破、急結構

《買地方報的女人》圍繞報紙起疑、山林說疑、信箋釋疑的內容出色地將序、破、急的結構貫穿其中,在行文方式上明顯帶有日本傳統文學敘事特色,將一則驚心動魄而又讓人動容悲嘆的謀殺案寫得非常生動。

“序、破、急”作為一種敘事手段,最早出現在音樂中。在我國的唐代,它們代表了音樂藝術結構的形式。《中國音樂》一書的“歌舞大麴”的章節裡,說到“大麴”是融音樂、舞蹈、歌舞於一體的多段體樂舞套曲,是一種較高的音樂藝術結構形式。唐代發展形成的樂舞“大麴”,由“序、破”加上“中”字,合起來組成“序、中、破”代表音樂的三個主要層次。 這三個主要層次分別是“散序、中序、破”。“散序”:節奏自由,採用純器樂演奏多遍,每遍一個曲調。“中序”:入拍,節奏緩慢。歌聲起,有時舞隨歌入,有時只歌不舞。“破”:節奏多變,最後逐漸加快,以熱烈的舞蹈將全曲推向高潮後結束。

“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唐代的民樂舞結構形式隨中國的文化輸入到日本,被日本人吸收到自己的民間表演藝術能樂中。能是日本中世紀的表演藝術,它由歌舞、能樂的歌詞和伴奏三個要素構成,它們分別成為“序舞、中舞、破舞、急舞”,表示舞蹈的結構、節奏的快慢速度,每一齣戲都有所謂“序、破、急”的結構,而在“破”中又再細分為三段。所以,每一出能,都可劃分為序一段、破三段、急一段的五段結構式。序段交待劇情,破三段是情節發展,急是高潮結尾。

“序破急”在能劇中指事物的開始、中間、結束的順序。序是導入,破是展開,急表示結束。序:相當於我們說的“起”,是故事的開端,鋪墊階段。破:相當於我們說的“承”和“轉”,也就是故事的中段,最精彩的發展階段。急:相當於“合”,是故事的結局,也是不可預料的逆轉階段。但是單純將“序、破、急”理解為“起承轉合”並不確切,“起承轉合”這四個字給人一種四平八穩的感覺,沒什麼戲劇性,但“序、破、急”則更加驚險突兀。

《買地方報的女人》這部作品通篇都滲透了作者“序、破、急”這種日本美學思想的精髓,為這部作品的魅力找到了貼切的註腳。


1. 1 序:一切都是未知

序是故事的展開方式。《買地方報的女人》的開場是以描寫場景開始的:

這家報社在K市,從東京到那兒,快車得兩個半小時左右。雖然這家報紙好象是該縣有影響的報,但是在東京沒有代銷店。

在能劇中,最先出現的也是佈置精巧的舞臺。舞臺由本舞臺、地謠座、後座、引橋四部分組成。正方形舞臺主臺長寬各六米,用磨光的柏樹建成,上面覆蓋神道風格的屋頂,高約三尺,臺上建有仕手柱、目付柱、大臣柱、笛主四根柱子,另外建有一座通往舞臺的橋各個方向的觀眾都可以看到能劇表演,而且不同角度看到的也不一樣。屋頂具有神道風格,由四根臺柱撐起,後牆上面繪有松樹,這也是所有節目所使用唯一的背景,無論演什麼戲都是不變的。在《買地方報的女人》中同樣細緻描述了周圍的社會、自然環境:

這家報社在K 市,從東京到那兒,快車得兩個半小時左右。

芳子曾經讀過“甲信報”那是 在K 市站前的冷清的飲食店裡,在等叫好的中華麵條時,女招待在她面前粗糙的桌子上給放了這份報紙。

眼前出現的是昭和年代日本特有的風貌人情,接著畫面轉向自然景觀:

小鎮的正面是披著白雪的甲斐駒嶽

從那山向右眺望,眼前以枯葉色為基調的小山,峰巒重疊。遠處山間的溪谷。雖然不能清楚地看見,可是那神秘幽遠的溪谷,向芳子暗示著某種事情就要發生。

就像能劇舞臺上那後牆繪的唯一背景的松樹,甲斐駒嶽反覆出現在後面的文本中,在人物一瞬而過的念頭裡,在另一場謀殺將要發生前的景物描寫裡,像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影籠罩在人的心頭,又像是一種暗示著無法改變的歷史條件造成現實的局面。

“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接著出場的是主人公芳子,她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在買地方報,沒有她的言語,也沒有任何心理活動,如同緩慢上臺的能劇演員,他們帶著面具,讓人猜不出他們的心思,步伐沉重似有心事。能樂的面具,是能樂的精髓,是歷代表演者最為重視的道具。

能樂原來是一種宗教儀式,穿戴日本傳統服飾的表演者為了掩飾自己的表情,戴上面具或者無表情地表演情趣盎然的傳統舞蹈。能面常給人很詭異的感覺。

能面是“能”表演外側的直觀的屬性,將一個角色的內心逼真地刻畫在“臉”上,而不再需要任何多餘的表情,既是“無表情”,又是“無限表情”。它包括了喜悲美醜,把人活生生的表情否定掉了,只把一種表情強制地加在觀眾的感官上,從而把“能”表演抽象化了,表演者只有依靠身體語言來表達所要表達的感情,在這對立統一的關係中,使觀眾產生不一樣的美感。

在《買地方報的女人》中,芳子似乎也沒有任何的表情:

芳子在旁邊看著,可是並非地一個人,在她旁邊還站著一個聾啞人,那個男人倒不是為了聽演說,而是因人群堵住了去路,不得不停立在那裡。”

芳子從後門走了進去,對老闆、夥伴們、茶房們道了聲“早”, 就跑進更衣室化起妝來。

芳子的一舉一動並沒有讓我們瞭解她的內心想法,她似乎始終帶著一張能劇面具,她表面上的無情感讓人覺得與她相隔千萬裡,但是就是在這種極度壓抑的芳子的行為中,我們可以察覺到外表與內心是不相符的。正如同在能劇中越是重要的地方,動作越少,有時竟是靜止狀態。能的音樂表現越在重要的地方,無聲部分越多。這裡的靜止並不是停止,就像陀螺轉到最快時看上去像靜止一樣,使人回到“無”的狀態之中。“無”的狀態具有無限表現的可能性。所以有人認為中間表情的能面無表情,這是一種誤解。能面不是掛在牆上供人觀賞的靜止的藝術品,所以好的能面為表演留有空白。所以才有“能面為能之生命”,“能面之心乃能之心”。《買地方報的女人》主人公芳子的極度平靜讓人感到懷疑與好奇,但是一筆帶過的描寫中我們終於發現了了安靜、平靜下的極度恐懼:

芳子一邊呆呆地聽著,一邊思考著辭掉這個店的工作不幹了。她眼前,有艘船正在破浪急駛。最近不論白天還是晚上,那艘船總浮現在眼前。她用手撫摸一下自己穿著禮服的胸口,裡邊跳得令人痛苦。

序的部分雖然是略顯平淡,但還是會觸動人們的好奇心,因為故事裡穿插著一點點不祥的烏雲,那種致命的不安。不過感覺作者似乎又有意在迴避這種緊張感,對於這種不安並沒有強烈的渲染,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序”的平淡,彷彿是陰霾天氣裡的湖面,寂靜之下隱藏著些許壓抑與不安,這種淺灰色的心緒是會隨著天氣而放晴,還是會隨著大雨傾盆而下,一切都是未知。


“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1.2 破:秘則是“花”

破三段是情節發展,有一種破除格局、雷霆萬鈞、來勢洶洶的感覺。在《買地方報的女人》中同樣有這樣的結構,讓人在一波三折又極其迅速的過渡中對情節進行把握。

“破”在日本美學佔有的分量尤為突出:這是從投身於自然並順應自然的生活方式中與美學一起產生的觀點。這個觀點可能恰恰是對抗和破壞既定的觀念和過去人們想法的創造性的存在。這個“破”的美學觀點給日本的其它美學帶來了活力,生命變得興奮。可以這麼說:大災難就是在破壞的瞬間形成的一種生命力。

“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在16世紀中葉,千利休創造的“數奇屋”中就有那種破綻美的思想,引用移動模塊的破房子,用樸素的材料表現去對抗武士階級的奢侈與秩序。生命力因反抗而“破”可以說是日本思想背後潛藏著的生命的開始。《買地方報的女人》因為有了這三段破而有了活力與耐人尋味的吸引力。

買地方報的女人芳子的再度登場是酒吧女郎的身份,嫵媚動人的神態與殺人兇手的身份格格不入。世阿彌以為:“演員在演勇悍的風格時,萬不可忘記在心裡必須保持‘柔和之心’。這是為了演員不論怎樣表現勇悍的特點都不致於使演技陷於粗獷的手段。演員表演勇悍的風體,同時又能保持柔和之心,這件事本身就必然會喚起觀眾的新鮮感。又如演優美的做工戲,演員也萬不可忘記在心裡必須保持‘強的心’的道理。”世阿彌用樸實無華的語言道出了“剛柔相濟”、“顧此即彼”的哲學對立統一原理。《買地方報的女人》敘述了街上的場景:

那天天氣格外暖和,是冬季少有的好天。陽光融合在高地的清新的空氣裡。小鎮在盆地之中。盆地的南端,群山連綿起伏。銀裝素裹的富士山高出群山半身子,在稍微粗眼的陽光下變得有點模糊。

美麗清冷的自然環境與女主人公素色衣裙,清麗的面龐,落寞的神情相互照應。女主人公的心情是平靜的,以至於讓人很疑惑她是剛剛度假完還是已經施行了一場連男人都心有餘悸的謀殺案。

接著文本快速地進入破三段:

破一段是芳子遇到了作家杉本時,有一次有個信封在杉本換衣服解帶子的時候飄落在席墊上,芳子揀起信封一看,正反兩面什麼都沒寫,也投有封口,可以看出裡邊好象裝著報紙之類的東西。為了使自己放心,她很想抽出看看,摺疊的是半張報的四分之一大小的一塊剪報。

芳子打開一看,大吃一驚:那是從“甲信報”上剪下來的x x大臣在K站前演說的照片。照片上是黑壓壓的人群,上面飄著幾幅白色條福,大臣站在比群眾稍高的地方演說。芳子眼前的照片和她自己親眼看到過的情景一模一洋。芳子望著天花板發呆,拿著報紙的手微抖。

芳子的舉動意味著她與一個月前的謀殺案有著某種微妙關聯,她接下來的心理活動更是讓她成為了讀者心中的嫌疑犯:

這是偶然的,還是杉本故意放在那兒給我看的呢?她開始感到杉本是出於某種目的把信封放在酒巴的。這不是偶然的,絕不是偶然。

我們開始懷疑芳子原來就是地方報紙上報道一個月前一對“情殺”男女的真正凶手,但是又對杉本是否知道芳子的身份與怎樣拆除芳子的陰謀感到好奇。

破二段是在芳子的一再請求下,杉本隆治特意邀請了一位和自己有交情的某雜誌社的女編輯同行。在芳子勸女編輯吃壽司時,

杉本喊道:“危險!田坂君!”衫本猛擊田坂的手指,臉都變色了,嚷著站立起來:“那裡面有毒藥裡”。田飯被弄呆了,吃驚地望著杉本。杉本緊盯著芳子那張變得蒼白的臉,芳子那可怕的目光,正迎接著男人的視線,毫無俱色。那是一雙要進出火的眼睛。

原來杉本早就懷疑芳子是兇手,那張遺落的舊報紙也是故弄玄虛,為了讓芳子採取下一步行動。此時兩人完全處於對峙狀態。

破三段在芳子把那個杉本認為有毒的壽司吃了下去。但是最後卻沒有發生如讀者預期的結尾,芳子並沒有中毒,她是真兇的這一假設又似乎不成立了:

溫暖的陽光直射著她的臉,她閉上眼聽黃鶯在唱歌。過了好久一會兒, 杉本和田坂一直默不作聲地在旁邊看著,芳子一點變化也沒有。又過了好久好久,芳子象睡著了一樣一動也不動。正當衫本差一點叫她時,她象彈簧一樣坐立起來我回去啦,再見了。芳子留下這句話大踏步地向原路走去。從她的背影看不出什麼變化,她步履堅定,不一會兒便消失在縈技茂葉交錯的樹林之中。

這一處的“破”用得雷霆萬鈞,彷彿“忽然撫尺一下,群響畢絕”。讓讀者即出乎意料又意猶未盡,既有一種芳子並不是兇手的竊喜與僥倖,又有一種對之前發生的事情無法解釋的困惑。

破三段一環扣一環,步步引導讀者對於故事發展的事態做出判斷,但是到了最後還是一團霧水,一切都還未知。

“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在能劇中,阿世彌把至高藝術比作“花”,在《花傳書》中提到:“所謂‘花’這種東西,就是觀眾心中感到的新鮮感”。保持新鮮感的秘訣:是通過保密的方法,使觀眾意想不到。他所謂的保密包括很多方面,最重要的是把最精華部分——戲劇家嘔心瀝血地培植起來的藝術之“花”保密好,對於那些必將撼人心魄、沁人心脾的風韻、情趣,對於在尋常劇目中散發出來的靈魂創造,都須謹慎衛護,不可洩露,“秘則是花,公開就不是花”。

在《買地方報的女人》中對於芳子的一系列行為都是客觀描寫,沒有透露任何與案情有關的信息,讀者也在一次次驚險的劇情下對事態有新的判斷,但是每一次都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迎接故事新的發展動向,無法預料接下去要發生什麼。世阿彌神秘地對子孫說:“不但不要讓這種‘秘事’為人所知,而且就連自己保有‘秘事’這點,也不可使人感覺出來。假如人們知道某人是保有秘訣,人們就會集中注意力來提防,這樣,就會造成緊張,於成功不利。如果對方不集中注意力,我方取得勝利就更容易。所謂‘出奇制勝’的巨大效用,就在於使對方疏忽大意,以取得我方的勝利。因此,家門的‘秘事’,決不可令他人知曉,這就是一生中永不失掉的‘花’的秘訣”。不但不要讓這種“秘事”為人所知,而且就連自己保有“秘事”這點,也不可使人感覺出來。假如人們知道某人是保有秘訣的人,那麼人們就會集中注意力來提防,這樣,就會造成人們緊張的心理狀態。如果對方不集中注意力,那麼,我方取得勝利就要容易。所謂出奇制勝的巨大效用,就在於使對方疏忽大意,以取得我方的勝利。因此,家門的“秘事”,決不可令他人知曉,這就是一生中永不失掉“花”的秘訣。

《買地方報的女人》正是運用這一方法才讓情節生動、處處給人驚奇的感受。


1.3 急:終現的真相

急是高潮結尾,有一種將瀑布收住萬般震動都戛然而止的速度感,乾淨利索。作者如讀者所願的繼續了故事的發展,在一切歸於平淡,各歸其位,各謀其事,一切都彷彿只是仲夏夜的一場噩夢,夢醒來也只是心有餘悸的一身冷汗和迴歸現實的平靜,故事就要畫上句號時,故事的結尾竟是芳子寫給杉本一封遺書。潮田芳子寫給杉本隆治的遺書中寫道:

先生,我的犯罪過程誠如您所說的那樣,沒有什麼可更正的。在臨雲峽殺死那兩個人的確是我。可我為什麼要殺他們,這一點看來您還沒有推測到。讓我最後告訴您吧!

我無淪如何需要我的丈夫,所以這次我要把您殺死。殺法和殺莊田一樣。可是又被您識破了。您懷疑用小匣裝的“壽司”有毒,其實毒藥是放在桔子水裡。因為我想您們吃完“壽司”後,口乾舌燥,定會一口氣喝下汽水的。汽水,我從那兒帶回來了。但不會浪費的,一會兒我就把它喝下去。

就這樣,作者讓故事的結尾停留在這個瞬間,“急”得迅雷不及掩耳,“急”得乾淨利索。一切的謎底都解開了,讓人恍然大悟,又對買地方報的女人芳子真實內心世界有了較深的認識。原來芳子在等待參加二戰的丈夫的同時受盡生活磨難,而又受到惡人的羞辱,在萬般無奈之下柔弱的芳子動了殺念:

獨自一個人等啊,等了漫長的歲月.為了生活,我換了不少工作。一個隻身的女人生活是多麼不容易。之後不得己,我在西銀座後面的“安琪兒”酒吧作了女招待。女招待這工作需要相當多的衣服。對於沒有靠山的我來說,添置衣服是相當費勁的,我把僅有的一點積蓄都搭上了。

我恨我的丈夫,恨他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如果他早回來的話,我就不至於受這樣的地獄罪了。也許丈夫會反過來恨找。我實在是對不起他。我真是這樣想的。

“序”的平淡又隱含著殺機,“破”的緊張又和風化雨,“急”的迅猛又回味無窮。這就是日本推理小說是從題材、人物到創作技巧等方面對偵探小說不是單純的模仿,而是讓其符合日本人的審美特質,追溯文化源頭與能劇有了不期而遇偶合的效果。

“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二.結構之於《買地方報的女人》

松本清張在《買地方報的女人》中“序破急”的結構的運用使這篇短篇小說有了日本傳統美學上的藝術品味,居於眾多偵探、推理小說中而從未迷失過自身,彰顯一種具有日本傳統美學、價值判斷上的獨特性。

在序中女主人公的緩慢上場與毫無表情的處世態度使故事撲朔迷離,而讀者也深深被女主人公芳子的清秀淡雅的外在美所吸引,在日本傳統戲劇能劇中世阿彌將舞臺演員比作花,強調她們的演出感染力,而芳子作為此種判斷標準下得凋零之花,令人為之傾倒、為之嘆息;在破三段中,即使是最為激烈的故事衝突階段,男女主人公的對話也是很少的,周圍的環境也是寂靜、毫無波瀾的,以靜求靜中對於殺人兇手的猜疑在無數心理活動中進行,冷靜的筆調讓人壓抑而對世事有了新的領悟;急是最後的結尾,很迅速地將最後的真相呈現出來,對無法抗拒的生活帶來的磨難與美好的人物的消失的一剎那視為的瞬間展現讓人動容,一切歸為空,與之而來的是日本傳統美學意義上的幽玄之美。


“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2.1 凋零之“花”

在《買地方報的女人》中主人公芳子的清瘦面龐與日本女子的嫵媚韻味讓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的美好與昭和年代日本社會某些醜惡現象的對比更讓人覺得她清新脫俗,而在抗爭的同時她自己也在走向隕落,但是內心的良知使她以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向世界告別,如同一朵凋零之“花”。

在世阿彌的審美意識中“能”應如自然界中裝點四季的花朵般綻放於能樂舞臺之上,無論是令人憐惜的含苞待放之花,正值盛開的豔麗之花,還是餘豔哀婉的凋零之花,亦或是空靈散落的枯萎之花都應有與之相對應的藝術境界。花的最基本的要素在於色和形,即具有形式美和色調的豔美,藝能以藝所達到的視、聽覺美為核心,配合上化妝的色彩豔美和裝束的形式美。這是藉助於花的外在美來形容其作為一個能樂表演者顯現於外的藝術感染力。進一步說就是一個能樂表演者自身所應具有的表演的條件,以“花”為喻有如“身體之花”、“姿態美之花”、“聲音美之花”。《買地方報的女人》中:

芳子從後門走了進去,對老闆、夥伴們、茶房們道了聲‘早’,就跑進 更衣室化起妝來。

此時聽到了她的聲音,一句“早”字也將日本女性含蓄有禮表現出來。在芳子買報紙回來時、在與作家見面時、在預備進行著下一場謀殺時,芳子與清冷的景象融為一體,清新的氛圍蘊藏壓抑,芳子猶如一朵優雅單純的小花,但在壓抑的灰色調子中搖搖欲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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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以靜求靜

《買地方報的女人》中多處描寫自然環境,將周圍環境營造地無比靜寂:

山間小路被地下湧出的水淚流得到處溼溼漉的。各種各樣的樹噴綠吐翠,濃淡相宜。一種令人神智昏迷的寂靜壓迫若人們的耳朵。

男女主人公的對話也不是很多,只是在關鍵時刻指出兇手時才會引發一系列的對話,更多的時候是人物的內心活動:

她開始有點困惑不解。腿已累了,她坐在席墊上,但是沒有心思去鋪被褥。杉本好象知道點什麼吧?她開始感到杉本是出於某種目的把信封放在酒巴的。

在中國戲曲中“以動求靜”,戲劇結構上將故事段落、衝突場面、情節事件組織成點線串珠式結構,在起承轉合的情節發展運動線索裡,精心安排了一些相對來說“靜”的場面,讓劇中人物通過大段唱腔或對白抒發情感,揭示內心活動。而日本能樂則“以靜求靜”,劇情結構十分精練,幾乎沒有任何激烈的矛盾衝突或人物糾葛,著重展現人物內心深處難以言傳的複雜情感。在《新古今和歌集》中秋上藤原清輔曾有過這樣一首和歌:“薄霧根,花溼秋晨。傷秋在幕,誰曾此言。”世阿彌曾通過這首和歌來暗示“餘豔哀婉”的風情。在《買地方報的女人》中以靜求靜的寫作手法讓故事在沉寂中撲朔迷離,沉重的氣氛讓故事始終哀婉淒涼與忐忑不安。正如故事中間芳子眼中的自然景色,它是女主人公的心理寫照:

山間小路被地下湧出的水淚得到處溼漉漉的。各種各樣的樹噴綠吐翠,濃淡相宜。一種令人神智昏迷的寂靜壓迫若人們的耳朵:遠處響忿穿借的槍聲。

幽美自然環境映襯著女主人公惴惴不安的心理活動,是進行又一場謀殺的前奏。

“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2.3 “幽玄”之美

《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尾悽婉動人,是芳子作為一個兇手的心靈自訴,也是一個社會弱勢群體的申訴與無奈,讓人在譴責她的同時也深深為其動容。


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響,中國傳統美學將“中和”作為審美理想,要求文藝作品具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節制有度的藝術表現。而日本的美學傳統正好相反,日本人特有的審美範疇,從《古事記》、《日本書記》和最早的詩集《萬葉集》等作品,開始萌發“哀”的美理念,及至中世的《源氏物語》等物語文學,逐漸形成了日本固有的美學範疇——“物哀”,能樂泰斗世阿彌從和歌中引入了“空寂”的“幽玄”美,世阿彌還對“幽玄”這個美的範疇進行了改造。這種“幽玄”之美不僅限於感觀上的美,而且成為一種精神性的美,一種內向性的美,趨向於禪宗“無”的境界。“這樣,世阿彌的‘能’,其主人公常常是從人‘變身’為亡靈,從此岸移向彼岸,從自然的(社會的)世界移向超自然的世界。”


《買地方報的女人》中芳子最後留下一封遺書的同時是對自身生命歷程的解剖,是對社會的無力抗爭,也是原本美好的心靈重新歸位,重獲新生的開始。


“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作品最後芳子喝下了有毒的飲料,此時的她覺得死亡是結束不美好生活的唯一途徑,芳子生命的隕落如同櫻花的凋落,一切歸為空。在能劇中,演出的內容經常表現為從小空間進入大空間,由有限進入無限,“空”即“無”的狀態,以引出一種“空寂”的情趣,收到抽象為豐富境界的藝術效果。日本學者岡倉天心認為:“美,或者說是萬物的生命,其隱含於內時,比顯現於外時更有深意。”


日本民族更加深悟佛理,感悟到世事一切悲歡喜樂都不過是過眼雲煙,這種宗教的神秘、超脫的格調蘊涵在日本民族審美意識的幽遠意境之中,不僅使審美趣味逐漸趨向閒寂清幽,而且豐富了幽玄之美的內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尾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幽玄之美而讓人回味無窮。

“序、破、急”——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的女人》的結構

結 語

《買地方報的女人》 的敘事模式採用了序破急結構,如同演奏了一曲精彩而動人心魄的樂曲。“序”是緩慢節奏中各種樂器沒有合奏之前的自由演奏,“破”是按照主題各樂器開始合奏,“急”是快速結尾。


“序、破、急”對日本文化影響很大,甚至成了“日本自古以來娛樂作品的準則”。日本近代小說雖然多有向西方借鑑,但是就其藝術特徵、藝術手法而言有很多地方時可以追溯到傳統戲劇的敘述模式的。它追求藝術的文學性、音樂性、舞蹈性,在一動一靜顯示了難以言傳的纖細、幽寂和微妙的美感,體現了日本人的文化精神。採用序、破、急的段結構使文筆優美、詩意豐富,《買地方報的女人》達到餘情美與簡練的情節的完美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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