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文是粉絲產出，是社交語言，也是年輕人最重要也最活躍的個人表達和創造力展示渠道。它的遷移背後有年輕人對社交平臺與社交方式的重新選擇，也有審核、商業等客觀因素的存在。在各種不可抗力的作用下，不斷尋找下一個棲息地的同人文背後，是悵然若失的創作者。

作者 | 張煒鋮

設計 | 範曉雯

Ray換了四個郵箱才在WordPress註冊成功，網上流傳的教程並不特別管用，很多步驟都只能靠自己摸索。

Ray是內娛當紅CP的寫手，對同人文學的接觸最早可以追溯到貼吧時期，論壇、微博都曾是她的短暫駐足地，最終她在LOFTER發佈了自己的第一篇原創同人。LOFTER的審核越來越嚴格後，Ray開始將AO3作為中轉站。“227事件”後，AO3被牆，她又不得不向新的平臺遷移。

作為粉絲最重要的產出方式之一，同人文既是社交語言和互動方式，也是年輕人個人表達和創造力最活躍的體現。在它數十年的發展歷史中，同人創作的陣地不斷改變，這背後有移動互聯網發展下，年輕人對新的社交平臺和社交方式的自然選擇，也有商業、審核等客觀因素的存在。

弔詭之處在於，在這個全民磕CP，CP商業價值不斷被放大的時代，屬於同人和創作的空間卻在不斷縮小。各種不可抗力之下，不斷流浪，不斷尋找下一個棲息地的同人文背後，是悵然若失的創作者。

01 | 論壇時代：創作就是社交

Ray還記得自己初中時在EXO王道吧看文的體驗：幾乎每隔一個小時就會有一版新帖子發出，文筆劇情好的文輕鬆就可以獲得上萬樓的評論，她每天都會給喜愛的作者留言，用的最多的表情是當年紅遍百度的兔斯基。

EXO王道吧的“神文”《48小時》

在貼吧興起之前，同人文以更為隱秘的途徑傳播。21世紀處同人文愛好者們聚集的方式是通過bbs式的論壇，在“桑桑學院”、“玻璃烏托邦”、“露西弗俱樂部”等耽美文學論壇有同人版，此外還有一些專門論壇，比如以歐美影視內容為主的隨緣居，《士兵突擊》同人論壇”長相守“等。

85年出生的江拓是最早接觸到同人文學的一批人之一，她寫作的主要方向是歐美影視同人，這也是當時的主流，以影視劇或者動漫中的人物進行再創作。她的同人文寫作從2003年一直堅持到2015年。她覺得使用論壇寫作是她和讀者交流最充分的時候，因為幾乎每一個讀者都會認真寫下讀後評論，很多還會留下幾百字的長評。而在後期，收到一兩條長評就能讓她感動不已。

論壇的模式依賴於評論，大部分的論壇由評論回覆頻率來決定頁面文章的排序，輔以賬號訂閱、文章收藏和站內推薦。

在這一階段，垂直文化和圈子的概念前所未有的強。各個同人圈的文章分散在不同的論壇，彼此之間的聯繫很微弱。這對於普通讀者來說有一定的門檻，因為要找到這些論壇並不容易。即使對於寫作者江拓來說，別圈的論壇她也得通過QQ好友的介紹才知曉，“新世界大門的鑰匙是偷偷傳遞的。”

Ray認為貼吧時代才是同人文的黃金時代，寫作者發帖很少受限制，寫作內容不會受指摘，發表作品、存留作品、和讀者交流都可以在同一個平臺上完成。貼吧不限字數發帖、以樓為單位整理發言的規則給同人文連載提供了基礎。同時貼吧的運營模式也給每一個對同人感興趣的人提供了更便捷的入口，因為只要輸入關鍵詞搜索就可以進入相應的興趣貼吧，而註冊一個百度賬號也比需要審核的論壇賬號要容易很多。並且，在貼吧上走紅的作者一般都會出版自己的實體同人書，在Ray看來，這是網絡的虛擬存檔比不上的紀念方式。

02 | 在微博磕糖，在LOFTER創作

2009年微博的上線意味著一個新的時代，另一個核心平臺LOFTER在2011年上線。

隨著用戶由PC端向移動端轉移，微博逐漸取代貼吧、論壇成為最重要的興趣交流平臺。儘管也推出了長微博等功能，但在習慣碎片內容傳播的微博，同人文創作者很難找到自己屬於自己的位置。

那時候的微博也沒有超話功能，沒有能夠讓各個用戶相對平等發言的社區。江拓起初嘗試過在微博用生成長圖片的形式更新同人文，寫了兩章就放棄，“沒有人看，大家來微博都是看碎片化的東西”。“微博粉絲多的人才能被人看見，一個寫手想要被注意到太難了。”

LOFTER彌補了這一空白。最早遷移至LOFTER的是二次元創作者，他們的產出量大，內容更加細分。LOFTER是一個輕博客平臺，界面簡潔、有可以用來詳細區分內容的tag，比起內容龐雜，水貼眾多的貼吧而言更有優勢。LOFTER對於文字內容單獨成篇、按作者主頁查找不同篇目的設計，讓同人文作者們感覺更加便利，一小部分貼吧創作者們也開始把作品同步搬運至LOFTER。

Ray寫下的第一篇同人文就是在LOFTER上發表的。她那時在微博上已經有一千多粉絲，但她還是選擇了LOFTER。由於擔心LOFTER文章內容被屏蔽，她只附上了一個微博鏈接，點開鏈接，是她新註冊的小號發佈的長圖。她這樣大費周章，希望能把自己本人和創作分割開來，而微博賬號的身份性很強，可以翻到她發過的上千條微博，如果在原有賬號發佈則作者會優先於作品給人帶來印象。

微博負責“磕糖”，LOFTER才是“產糧”之地。通過已有的世界觀和人物設定進行再創作的同人原本以較低的門檻為希望展現創造力和表達自我的年輕人提供了一個渠道。同人是很多年輕作者開始原創之前的重要練筆場所，而ABO、哨兵嚮導的原創設定中則帶有對平權主義和反烏托邦的隱喻。

在《鎮魂》、《陳情令》等爆款影視的推動下，磕CP正在成為一項全民運動。但它的反面，留給嚴肅創作者的空間正在越來越少。”磕“字背後，同人也不再意味著對特定CP的全情投入和精心創作。”RPS BOT“等集合賬號的出現，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同人內容越來越遠離創作，而僅僅被作為一種消遣內容。在豆瓣小組，”梗“與的創作的邊界越來越模糊，同人成為梗的堆砌。

Dara在微博有四千多的粉絲，在LOFTER則有一千多。她很清楚她的微博粉絲從何而來，除了寫文，她每天還會翻譯一些小的視頻和搬運一些圖片，後者才能吸引微博粉絲。

飯圈文化以微博為圓心不斷擴散，潛移默化地為所有人圈定邊界。Dara也是少有的敢同時公佈兩個賬號的作者，這一定程度上因為她從來不寫設定過激的同人文。但她也在考慮開一個新的LOFTER小號用來寫她現在不敢寫的文學。“如果哪一方對你的文有意見，他們找到你的微博，你就完了。”

03 | 外鏈總動員

一些問題對同人創作的影響是一直存在的。

由於同人創作往往涉及對敏感話題的表現，進入公共平臺後，幾乎就一直與審查體系鬥智鬥勇。在貼吧時期，作者們往往會在敏感詞間打上空格，以防被屏蔽，後來又有了專門的亂碼生成器，讀者需要在專門的網頁進行轉換，將亂碼轉為真正的文字再進行閱讀。

LOFTER的審查機制變得越來越嚴格，發出去的文章越來越經常被屏蔽。很多時候Ray都不知道自己被屏蔽的原因是什麼，沒有性描寫、沒有敏感詞，照樣被屏蔽。已經發表的作品也存在被屏蔽的可能，點進一個作者的主頁，讀者可能會看到滿目的“無法顯示”。

LOFTER作者收到的被屏蔽通知

作者們嘗試了很多方法，比如以圖片的形式進行發佈，以及使用LOFTER自帶”子博客“功能，通過為子博客設置訪問密碼以減少被屏蔽的概率，但子博客依然受到LOFTER的強管控。而不老歌這樣的獨立博客社區隨著自身商業模式的終結而關停。

再後來，外鏈成了最重要的形式。最開始，這個鏈接通向簡書，隨著簡書的界面越來越複雜難看，鏈接的終點變成了石墨文檔和微博長圖片。這兩者也有明顯的缺陷，石墨也對內容有所審查，很多文章會變成“沒有訪問權限”，微博長圖片即使經過文字倒置處理，也有隨時掛掉的風險。

AO3適時出現了，它的網站為檔案館式結構，對於同人寫作者來說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文庫，穩定、安全、不受限制。在Dara印象中，到了2019年，幾乎每個熟練的同人文寫手都擁有了自己的AO3賬號。

一個完整的CP世界就這樣建立起來，微博、LOFTER和AO3構成了這個世界不可缺少的三個部分。在微博上，一個又一個夏天來到，一對又一對的CP火起來，在LOFTER上，同人寫手們為他們的CP進行產出，而AO3給文字提供了良好的載體。直到AO3被牆，這套體系看起來還頗為堅固。

04 | 我們還能去哪裡

布朗尼第一次發現LOFTER自己常逛的CPtag下有人買榜是2019年年中，她喜歡的CP在那個時候穩步變紅，有不少新的寫手參與進來。LOFTER的每一個tag下有熱度榜單，按時間間隔分為全部榜、月榜、周榜和日榜。這最開始是為了讓讀者能最快地找到tag裡最值得看的東西，但當平臺流量變大之後，榜單的性質和功能都開始發生變化。“排名高的看的人就多”，布朗尼說，“有排名就有競爭，哪個寫手不想成為頂流。”

這讓布朗尼感到了深深的危機。“同人文的本質是用愛發電，大家只要懷著同樣的感情，就應該是平等的。”她最擔心的是LOFTER的商業化，作為國內現存最大的同人文交流平臺，她不希望資本過多地摻雜其中。“我可以用愛發電，但是平臺不能用我的愛發電。”

LOFTER在2018年曾經推出過打賞機制，但是受到了整個同人圈的抵制，大家最擔心的問題是——同人文的版權處於灰色地帶，接受打賞會讓人背上謀取商業利益的罪名。有人指出，同人社群其實是以禮物經濟而非商品經濟為運行基礎的。這個體系依靠一定量的社交活動，比如點贊和評論進行交換，但這些交換是不具備商業價值的。禮物經濟的最初核心驅動，就是避免版權糾紛。

白熊閱讀給出的簽約標準

非商業化是同人底色之一，這其中既有同人愛好者的自我選擇，也有版權等一系列客觀原因。這使得儘管同人擁有諸多受眾，並受到大量關注，卻很難真正產生垂直平臺機會。主打二次元同人閱讀的白熊閱讀曾經試圖通過一般閱讀網站常見的簽約計劃留住同人文作者和讀者，但是收效甚微，最終轉向原創內容的開發。

最著名的失敗案例是Fanlib。FanLib項目成立於2007年5月，它試圖用一個全新的同人文聚合網站同人市場商業化。商業化的主要途徑是聯繫有名的同人文作者並鼓勵他們將作品上傳到公司所建網站，以便獲得獎品、參加競賽、進行網絡出版、或者與源作品製片人互動等。這個網站很快被同人作者們拋棄。2008年8月，該項目失敗，公司倒閉。

事實上，AO3的建立正是為了反對Fanlib，它從誕生起就帶有反商業化反資本的標籤。同人作者們不滿於Fanlib的運營模式和非粉絲擔任管理層的制度，在另一同人聚集地LiveJournal號召粉絲自己建立同人小說網站。AO3的管理和運營全部由同人愛好者們擔任，界面設計也是愛好者們親自進行。網站的運營經費來自於捐款，沒有任何廣告。運營至今的論壇”隨緣居“也依靠用戶捐款維持服務器的運營。

AO3被牆引發了Dara的憤怒和一絲絕望：“不知道之後還能用什麼，能去哪裡。”

LOFTER對同人創作者而言正變得越來越難用，比起審查，商業困境才是真正垂在所有人頭上的達摩克里斯之劍。2019年，有傳言稱由於一直難以盈利，母公司網易在考慮出售或關停LOFTER，這引起了同人圈內極大的恐慌。儘管大部分人已經知曉AO3，但更符合中國愛好者創作和閱讀習慣的LOFTER依然是他們最核心的創作平臺。如果LOFTER也消失不見，他們將無處可去。

作為留學生，布朗尼和她的朋友們對於境外的主要同人網站都很熟悉。在AO3被牆的那一天，她馬上在227大團結超話裡發佈帖子，向大家介紹新的替代品WordPress。WordPress是一個開源博客系統，寫手們可以在上面創建自己的子博客。它有自己的合集和tag標識功能，基本可以填補AO3留下的功能空白，作為文庫收納作品。還有一個優點是，它被牆的可能性很小。Dara考慮將外鏈平臺更換為Asianfanfics，這一平臺和AO3也較為相似，不過他的用戶面較窄，主要都是KPOP粉絲。

WordPress首頁

搭建一個個人博客比發佈一篇帖子要困難得多，Ray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把文章從AO3搬到WordPress，可是願意整理的作者是少數，更多的中文同人文會被永遠留在AO3。有些類似的例子是十年前”三六大院“的崩塌，這個當時最重要的同人創作論壇突然消失後，大量內容也被永遠的消失了，只有零散的幾篇被作者搬運到LOFTER。當這些文章被過去的讀者重新看見時，她們無法抑制興奮又感到悵然若失。

當Ray熟悉了WordPress的操作之後，她產生了新的希望。她感覺WordPress的搜索和tag系統特別好用，或許哪天當創作者們不得不遺棄LOFTER後，他們仍然可以在這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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