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不太意外的慘敗,不但令漢武帝低頭,西漢帝國也自此轉向

今請遠田輪臺,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憂民也,今朕不忍聞。--《輪臺詔》

漢武帝劉徹在徵和四年(公元前89年)頒佈的《輪臺詔》是史學界公認的第一份帝王罪己詔,後人並不太買賬,或言全文不見罪己,或曰乃西域政策的變更,只是被司馬遷和班固誇大了而已,甚至定性為甩鍋的標準操作,然而不爭的是:漢帝國的治國路線由"尚功"調整為"守文",詔書頒佈之後數十年內再無邊疆戰事。

一場不太意外的慘敗,不但令漢武帝低頭,西漢帝國也自此轉向

這也意味著,曾經不可一世的漢武大帝真已經心灰意冷,哪怕沒說出口也有了反省的實際行動,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打擊才令向來自信的他發生如此重大轉變呢?

自衛霍兩位將星相繼離去之後,西漢的邊疆戰事也不再順利,而之前被打成殘廢的匈奴逐漸恢復元氣,雙方再次形成對峙局面。

乃者貳師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輪臺詔》

劉徹在詔書中追溯了10年前(前99年)開陵侯成娩遠擊車師國,因糧草不濟而導致"強者盡食畜產,羸者道死數千人"的悲劇,近者則是"貳師將軍"在去年的那場史無前例的慘敗。

背景:焦頭爛額的漢武帝

跟歷史上許多雄才大略的帝王一般,年邁的漢武帝陷入了即將晚節不保的境地。

一場不太意外的慘敗,不但令漢武帝低頭,西漢帝國也自此轉向

公元前91年,巫蠱之禍爆發。拋開之前的功績不提,在此次宮廷鬥爭中漢武帝被人玩弄於鼓掌,堪稱一個標準的昏君。隨後皇后衛子夫自殺,太子劉據和三個皇孫亦死於兵禍,長安血流成河,數萬人受牽連而下獄。

劉徹很快就醒悟了過來,隨後一系列的補救措施或許能夠將事態壓下,卻不足以令這位英明瞭大半輩子的帝王釋懷,在自責的同時甚至陷入了懷疑人生的地步:“我竟然那麼好忽悠了嗎"?

一場不太意外的慘敗,不但令漢武帝低頭,西漢帝國也自此轉向

第二年北方戰事再起,匈奴入侵五原(今內蒙古包頭)、酒泉(今甘肅酒泉),在安定郡兩側左右開弓,掠殺邊民並擊殺兩地邊將。眼看新一輪大戰即將拉開序幕,而當年那種酣暢淋漓的勝利滋味早就難以重溫,心煩意亂的劉徹將最後的賭注壓在了一個叫李廣利的將軍身上,命他帶領七萬漢軍出塞迎擊。

漢武帝大致明白,這將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攻擊匈奴,這關乎著他的傳奇能否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初戰小捷

除了李廣利的漢軍主力之外,還有御史大夫商丘成和重合侯莽通形成了左右兩翼,分別有三四萬人馬。

右翼部隊自西河(郡治在今內蒙古鄂爾多斯東南)出發,兜了一圈後沒有發現匈奴軍隊,於是率先撤軍,卻遭遇了降將李陵帶領的三萬騎兵,勢均力敵的雙方在浚稽山(今外蒙土拉河)附近激戰九日,殺傷了大量的匈奴軍隊,李陵見不能取勝後選擇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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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在天山腳下遭遇匈奴大將偃渠與左右呼知王共兩萬餘騎,在短暫交鋒之後匈奴畏懼漢兵強悍,腳底抹油溜走了,糧草不濟的漢軍自然不能強追,遂無功而返。

貳師遣屬國胡騎二千與戰,虜兵壞散,死傷者數百人。漢軍乘勝追北,至範夫人城,匈奴奔走,莫敢距敵。--《漢書》

唯一佔了一點小便宜的是李廣利,他們在夫羊句山遭遇了右大都尉和西漢降將衛律率領的五千騎兵,李廣利派兩千屬國胡騎(漢軍招募的遊牧騎兵)迎戰,並擊敗了這支匈奴偏師,隨後乘勝追擊直至範夫人城(今外蒙達蘭扎蘭加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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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糧草是漢軍最大的軟肋

如果只是驅逐的話,漢軍已經達成了戰略目標,但漢武帝的目標顯然不止於這幾百顆首級。而從匈奴軍隊的調度來看,在漢軍出塞後就將本部輜重糧草轉移至郅居水(今蒙古共和國色楞格河)一帶囤積,又將各部落遷至餘吾水(今蒙古共和國圖拉河)以北六七百里的地方安置,他們似乎並不戀戰,而是不斷地襲擾、迷惑、調動漢軍。

看來,在長達三十多年的戰爭中,匈奴人已經承認了自己技不如人的事實,轉而利用廣袤的國土縱深玩起了游擊戰和騷擾戰,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後院起火

巫蠱的陰霾尚未散去,漢武帝又收到了一封非比尋常的告密信。

是時,治巫蠱獄急,內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以丞相數有譴,使巫祠社,祝詛主上,有惡言,及與貳師共禱祠,欲令昌邑王為帝。--《漢書》

信中說道,丞相劉屈氂的妻子因為丈夫多次被責備,故而對請巫祈禱神靈祝詛武帝早死。而劉屈氂和此時遠在邊塞的李廣利都是同謀,他們希望昌邑王劉髆繼位皇帝。這自然是犯了帝王最大忌諱,怒火攻心的劉徹下令主管司法的廷尉查辦,很快劉屈氂就被誅滅三族,並收監了李廣利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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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屈氂是漢武帝的侄子,李廣利則是大舅哥,其妹妹就是號稱"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李夫人,漢武帝曾經最寵愛的妃子,但此時已經去世多年,只留下一個備受寵愛的昌邑王。二人也的確是政治盟友兼兒女親家,但他們的計劃顯然沒有上升到謀殺皇帝的層面上去,只是被捲入這冤魂無數的巫蠱之禍,任誰也難以倖免。

漢武帝的不冷靜留給李廣利一個極為糾結的局面:造反沒前途,投降匈奴勢必步李陵的後塵,李家被族滅指日可待,這些都不可取。而按照一個忠臣的標準,李廣利應該帶著漢軍就此撤退,並連滾帶爬地趕往長安向漢武帝請罪,或許能夠苟全性命。但現實點說,漢武帝生平最恨別人不識趣,恐怕唯有自殺方能換回家人的性命。

不知所措的李廣利最後選擇了一條鋌而走險的路--繼續進攻,用軍功來換回皇帝的原諒。

小勝後的危機

這顯然是一個冒進的方案,左右兩翼早已回師,後方的補給也被漢武帝叫停,已經深入漠北的漢軍主力是不折不扣的孤軍,食物和水源都是巨大的難題,在漫長的跋涉中,大漢鐵騎的士氣、體力和鬥志都下降到了冰點。倘若能跟匈奴人此時決戰倒也罷了,大不了各安聽命,可他們一路追到郅居水(今蒙古國色楞格河),卻始終不見匈奴人的主力。

一日,逢左賢王左大將,將二萬騎與漢軍合戰一日,漢軍殺左大將,虜死傷甚眾。--《漢書》

在遙遠的瀚海(貝加爾湖),漢軍主力終於逮到了左賢王一部,在傾盡全力的戰鬥之後,漢軍終於將對手擊潰,並陣斬領軍大將。但是,漢軍的兵力是對手的三倍有餘,獲勝並不意外,更何況還打了一整天呢?算來漢軍已經深入匈奴境內1000多公里,漫長的跋涉已經令無所畏懼的漢軍成為了強弩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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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長史與決眭都尉輝渠侯謀曰:「將軍懷異心,欲危眾求功,恐必敗。」謀共執貳師。貳師聞之,斬長史,引兵還至速邪烏燕然山。

大軍的危如累卵,明眼人都看得到。長史和決眭都尉煇渠侯認為李廣利不顧全軍安危以求立功贖罪,恐怕必然招致失敗,便暗中策劃將李廣利扣押起來。後者先發制人,平定了這場剛剛萌芽的叛亂,但軍心已經動搖,再戰已不可取,李廣利只好帥軍向南撤到了燕然山(蒙古共和國杭愛山),這裡將成為七萬漢家兒郎的夢魘。

夢斷燕然

匈奴人也看到了漢軍的衰弱,他們迅速集結了五萬騎兵在燕然山截住了試圖撤退的漢軍。此刻的漢軍已經是兵疲將乏、軍心渙散,幾次衝突下來每戰皆敗,傷亡慘重,在來去如風的匈奴騎兵面前喪失了或戰或退的主動權。

李廣利本想著立功贖罪,現在卻一敗再敗,思及長安大獄中的一家老小更是心亂如麻,他甚至忽略了對眼前對手的防範。

夜塹漢軍前,深數尺,從後急擊之,軍大亂敗,貳師降。--《漢書》

缺乏補給的漢軍唯有放手一搏方有逃出生天的希望,李廣利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更何況主力尚在,正面交戰並不虛對手,可他們出營列陣時卻發現軍營前有一條深深的長溝,只能在原地硬抗對手的騎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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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混亂之時,後方傳來了陣陣鼓聲,原來前方的匈奴人只是佯攻,真正的主力正在猛烈的攻擊大營和後方,在壓力、疲憊和鬥志盡喪的情況下,長時間來靠一口氣撐著的漢軍終於全面崩潰,一時間兵敗如山倒。

至此,燕然山之戰全面結束,漢武帝時期的最後一次遠征以慘敗告終,李廣利帶著殘兵敗將選擇了投降。這是保全性命的唯一辦法,但並不能洗脫李廣利以一己之私帶著七萬漢家兒郎以身犯險,最終喪師投敵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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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李陵後塵,李廣利也成為了匈奴女婿

而他的結局還不如當年的李陵,在短暫的榮華富貴和奉若上賓之後成為了匈奴人祭祀先祖的祭品,如同牲口一般。

戰敗的消息很快傳到長安,憤怒的劉徹如同當年對待李陵一樣將李廣利的家人趕盡殺絕,不同之處則在於這次沒人替他求情。

二舅不如大舅:劉徹的迷信和無奈

因為對妃子的愛屋及烏而選擇一個生手當大漢的將軍,的確屬於玩大樂透的行為,但漢武帝有過相當成功的經驗:上一代大舅哥是青史留名的衛青,還順帶領來便宜外甥霍去病。二人的能耐不用筆者多說,這是漢武帝的氣數和運氣,卻被他誤解為理所當然:也許新來的二舅拉出去練練又是一個不世出的名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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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句:咱老李沒打過這麼窩囊的仗

問題只在於,這一次的手氣確實不怎麼樣,哪怕劉徹提供的舞臺一點也不比衛霍二人遜色,李廣利始終沒有任何名將的氣質,初次出場於遠征大宛的兩次"天馬戰爭",耗時四年(前104至101年),共調動了幾十萬軍隊和十幾萬匹戰馬,以至天下動盪,最終在付出將士陣亡近十萬,戰馬三萬多匹的慘痛代價之後,換來了"懸大宛王母寡頭, 取其善馬數十匹 , 中馬以下三千餘匹"。

但這次好歹是贏了,更何況搞定大宛的意義不能完全用戰利品來衡量,因此還不能說他不行,至少漢武帝就比較滿意,慷慨地授予了李廣利海西侯之位並封貳師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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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胯下的赤兔馬正是大宛馬的後代

順便提一句,“貳師”正是汗血寶馬的產地。

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李廣利領三萬騎兵出酒泉,擊右賢王於天山,斬首萬餘級而還,而漢軍傷亡則在兩萬左右;兩年後帶領十三萬大軍與鞮侯單于的十萬匈奴軍隊在餘吾水南岸激戰數十日不分勝負,最後"解而引歸"(突圍而還)。

強大的對手是最好的試金石,此二戰雖然談不上吃大虧,但也要看跟誰比,相對於李陵以一敵十的勇武、衛青算無遺策的穩重、霍去病一往無前的強襲和班固深入虎穴的血氣,那就沒法看了。

"非乏食,戰死不甚多,而將吏貪,不愛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眾。"--《漢書》

這是李廣利征伐大宛期間的表現,明明不缺食物,卻因為手下將領貪鄙而導致分配不均,導致了大量的非戰鬥減員,可見其治軍水準缺乏一個名將的基本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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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縫對接,沒毛病

總之,李廣利並不是騎劫(敗於田單)、王鳳(敗於昆陽)那種自掘墳墓的草包,也離名將的標準相去甚遠,勉強算是中規中矩吧。

這樣的人卻偏偏是大漢雄兵的首領,悲劇也就不難想象了。

敗因:既簡單,也複雜

說簡單,無非是漢武帝識人不明和李廣利的不堪大用,以及巫蠱之禍中的頻頻昏招,而複雜則體現在戰略上。

殘而不死的匈奴已經不具備與漢軍正面決戰的實力,而變聰明後的他們也不是能夠一招斃命的靶子,在幾十年的游擊戰中漢廷應該可以看穿對手的套路。此時的上策是分化對手,如後世王昭君和親南匈奴一般扶持一方,令匈奴陷入分裂,中策則是繼續經營西域,不斷壓縮匈奴的生存空間,驅動西域列國參與聯合絞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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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之所以會選擇玩命死磕的下策,筆者認為主要原因在於漢武帝太想將翦滅匈奴的千秋偉業歸入自己名下了,時間上有點等不起。

所以,後來的漢軍大多時候都在茫茫大漠中漫無目的地兜圈子,這在冷兵器時代對於後勤的要求實在太高了,看似主動出擊多,卻時刻陷入被牽著鼻子走的境地。

李廣利打不贏的仗,衛青或許能全身而退,卻很難斬獲太多,唯獨霍去病那種奇襲天才可遇而不可求,消滅匈奴的時機遠未成熟。故而哪怕沒有最後的敗仗,漢武帝在晚年也同樣會陷入對戰爭的反思。

帝國的轉向

我老了,帝國老了,漢軍也老了,這是暮年漢武帝最深刻的感受,自衛霍去世時候再無酣暢淋漓的大勝,而自征伐大宛起(公元前104年),十幾年間被李廣利折騰完蛋的精銳漢軍超過了20萬。更為噁心的是,這些鐵血忠魂並非全部戰死沙場,至少超過半數倒在了長途跋涉帶來的疾病、飢餓和水土不服中,甚至被裹挾投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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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多年征戰早已令國家入不敷出,文景時代的積累早已揮霍一空,加之多年來將天下賦稅的三分之一塞進茂陵(漢武帝陵寢),導致民不聊生,流民遍地,史載"師出三十餘年,天下戶口減半",站在的崩潰的邊緣。

徵和四年(前89年)三月,漢武帝帶著文武百官在泰山進行了轟轟烈烈的封禪活動,這是他最後一次好大喜功的行為,也是卸任之前對上天做的工作總結。尋常帝王是沒有勇氣登臨泰山的,而漢武帝卻不需要顧慮這些,至少西漢帝國的版圖比他繼位前足足大了一倍,有這遺澤後人的不世功勳,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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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外擴張的大業始終未能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劉徹也是心知肚明的,他想起了繼位初年國家的富庶,既然此刻雄兵已喪,良將難尋,不如將徹底翦滅匈奴的偉業留給後人吧!

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輪臺詔》

回到長安後,恰逢桑弘羊等人上奏請求在輪臺(今新疆輪臺縣)屯田,漢武帝用一紙《輪臺詔》表明了休養生息的態度。隨後他斥退方士,停止一切"糜費天下"的行為,極力穩定統治秩序,為"昭宣中興"做好鋪墊,使得西漢國祚得以延續近百年之久。

一場不太意外的慘敗,不但令漢武帝低頭,西漢帝國也自此轉向

的確沒有認錯的言辭,劉徹的選擇是用行動證明了自己依舊英明。

結語:站在燕然山上

時間匆忙,輪迴依舊,兩百多年後的燕然山上,另一位驕傲的外戚將軍在一塊石頭刻下了不朽戰功,也告慰了當年心有不甘的忠魂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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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然勒功碑文

這就是與霍去病"封狼居胥"齊名的"燕然勒功"偉業,國境線外的燕然山從此成為了中華民族心中的圖騰之地,在瀚海之戰中北匈奴被竇憲徹底擊潰,從此遠遁西方,而大漠的主人和中華民族的對手也從此如走馬燈般的更替著。數千年來或有勝敗,這裡也埋葬了無數精忠熱血的大漢兒郎,哪天我們有緣登臨之時當做何感想呢?或許耳邊唯有前人怒吼般的宣言吧:

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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