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守愚:背井离乡是中国古代商人群体成功的要因

古代一个中国人,若有点梦想,追求刺激、牛逼,会背井离乡去闯荡,之后再衣锦还乡。

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认为,中国人安土重迁。看似有道理,实际上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翻阅中国的族谱、古代商业史,异地迁徙是常态。

人和其他高级动物追求有一块领地。领地是安全、食物、繁衍等的保障,具有确定性。边界是新鲜刺激的,充满不确定性,运气好,可能有意外收获的;运气不好,可能遇到危险。因此人和其他高级动物总是渴望在边界寻找刺激。

从习熟来说,一个人长期生活在一个地方,确定性增加,有利于控制“领地”,实现利益最大化。这对于不敢冒风险的、理性能力持有低的人确实是好事。对于一个社会(社区、社群)来说,长期的交往,也就是多次博弈,容易产生互利互惠的情感,进而成为熟人,转化为道德的情感,如此一来,这个社会秩序和谐稳定,个人效率最大化,整体效率最大化。这是对人人都有利的。

但是,随着人口的膨胀,资源相对减少,就有迁徙或分工的需要了。

从博弈论上讨论,个体进入一个“总是背叛”的异质群体,难以改变现状。如果一个小群体进入一个“总是背叛”的异质群体,随着时间推移,可以逐步建构出新秩序。

当然,中国古代也没坏到处处都是“总是背叛”的群体。古代的族群迁徙,有大一群人的,也有一家几口人的。土地自由买卖,人口自由流动,为族群迁徙提供了制度上的可能。在中国这种社会化习熟程度比较高的社会里,虽然无法排除意外风险,但是有了土地,大致不会被随意驱赶或剥夺。被“隔离”的排异,倒是会有。今日移民北美,如果不是呆在唐人街里面,肯定是被当地主流社会“隔离”的。只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多次博弈之后建立信任,才能被“接纳”。

古代的“土客之争”,是指先住民(土)、后住民(客)的矛盾冲突,到处都有。清朝时期,湘潭发生过江西商帮与本地人的冲突。

对于经商而言,古代人普遍选择背井离乡,去异地谋生。一个人经商,毕竟不安全,总要有团队力量。明清时期,受政治、信任制度的影响,形成了地域化商帮。一个地区的人,因有地缘关系建构信任,结成商业团体,在外地经商。

为什么要在外地经商呢?

按理,互利互惠的情感是多次经济博弈的结果,有助于经济交换,但是具有条件性,也就是说,无未来的合作机会的一次性博弈,人或许采取单方面的利己的背叛策略。而道德情感是康德说的绝对命令,具有无条件性、确定性,从工具性方面来说是对互利互惠的情感的升华、补救,但是完全按照道德情感来做,利润降低,甚至于会取消经济法则。中国社会化习熟程度高,道德情感重,熟人总碍于人情因素,本质上不利于经济交换。也因此,中国古代提倡情、义二分,湖南方言云:“娘亲,爹亲,丫猪过秤称。”父母亲找儿子买猪仔,也要按照经济法则办事,过秤付款。

俗话说:“谈钱伤感情。”熟人之间人情重,经济交换多,则会损害双方的道德情感,久而久之做不成朋友了。经济交换基于有条件的互利互惠的情感,条件一旦变化,今日是朋友,明天可以是敌人,后天又可以是朋友。道德感情是无条件的、确定性的,不允许变化,前后均衡(王船山谓之成均),具有义务性,确保社会整体效率最大化。人际关系一旦被经济交换产生的矛盾破坏,难以修复。因此,兔子不吃窝边草,尽量与陌生人进行经济交换,保留住熟人朋友。

即使与熟人朋友进行经济交换,熟人数量有限,需求量也有限,赚钱要靠“量大”。“量大”必须依靠大量的陌生人,薄利多销是有道理的。在工业革命之后,机器化生产,使得商品“量产”提高,利益最大化上升。如今流行微商,靠朋友圈传播商品信息以求达成经济交换。最近几年,还有一些个性化商品,譬如类似于定制性的酒、茶叶,通过朋友圈销售。从经济交换的常识来说,这些行为难以取得巨大成功。

古代交通不发达,物产不均衡分布,将一种商品运输到其他地方,满足一个地方的人们对于刺激、牛逼的需求,赚取差价,这也是去异地经商的一个原因。

去异地经商,要有一群人。一群人,可能是亲戚关系,可能是老乡关系,可能是二者兼有。亲戚关系,在家庭教育之时就有了信任。老乡关系,依据地域文化有了信任。

这群人,在家乡,可能因各种矛盾是敌对关系;但是,到了异地,受到“隔离”,有了互爱互助的需求,达成了一份心理契约、礼法契约,成为了团体的一份子,偏向于相互信任、团结合作。身在异地,背叛团体,会变成孤家寡人,死无葬身之地。可以说,背叛的成本太高,而忠诚的利益可观。

商业会馆里面,有文化资本之信仰因素。一群老乡达成心理契约、礼法契约,主要地域文化的先贤、神灵等。永州商帮祭祀周敦颐,徽州商帮祭祀朱熹,衡阳商帮祭祀王船山,湖广商帮祭祀大禹,上海长沙商帮祭祀瞿真人,江西商帮祭祀许真人,山西商帮祭祀关公,这些先贤、神灵是契约的保证,为相互信任提供背书。

进入一个陌生的“总是背叛”的异质群体,个体是无法改变现状的,而群体策略是可取的。即使陌生环境里面的人“总是背叛”,缺陷信任,但是损失只是一次性的,团体内部的互利互惠可以弥补损失,逐渐壮大,并改变陌生环境。这也就必须要一群人以团体的形式去异地经商,组成商帮。

面对陌生的外部环境,背叛成本上涨,必须一致对外,团体的合作性、信任度会加强。这个时候,团体的组织建设相对于在家乡要容易一些。古代的商业会馆,充当了团体组织的根据地。

对于一个人而言,来到陌生的外部环境之中,有刺激性,会产生两种可能,一个是遭遇挫折而堕落,一个是遭遇挫折而奋发向上。为了满足个人对牛逼的追求,一般来说,会奋发向上,使得家乡、异地承认自己。这就是为了“被人承认”。

一旦意志坚贞,又有正确的方法,遇到好的运气,走向了成功,那么会强化自己的信仰、道德自证。美国是由一群被英国主流社会淘汰的失败者(清教徒)建立的,美国的开国元勋们的坚贞信仰、道德自律受益于过去的失意、烦闷的挫折磨砺。

也就是说,身处异地,会强化“自证”。负向的,是自甘堕落;正向的,是勇于奋发向上。这种心理状态,可以称作“移民心理”。

明清湖南人大多数是外来移民,土、蛮血统杂交。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近代湖南人中之蛮族血统》一文,认为“今日湖南全省人口之中,其可确保为纯粹汉族者,恐绝无仅有矣。世有感于优胜劣败之说,以为蛮族日就于消灭,今日南方人为纯粹汉族者,读此文其可以知其谬乎!且清季以来,湖南人人才辈出,功业之盛,举世无出其右,窃以为蛮族血统之活力之加入,实有以致之;然则蛮汉之不同,不过因其开化有先后之别耳,在种族本质上固无优劣之可言也。”谭其骧先生的土、蛮血统杂交说,潘光旦先生优生理论的影响,有可取之处,但是没有注意到“移民心理”对新、旧“湖南人”的影响。新迁徙入湖南的“新湖南人”有“移民心理”为了被他人承认,牛逼化,在文化的世代传承上会强调耕读并重、勇于奋发向上、积极用世。在新、旧之间,或者说土、客之间,也会相互影响。因此,湖南人在近代崛起,也有“移民心理”的归因。

从一个群体或团体的组织建设来说,必须要不断吸收新鲜血液,造成内部不平衡、冲突,否则团体会丧失生机,自取灭亡。物理学上有一个“熵”概念,譬如说热气、冷气同处于一个环境之中,相互做功,会慢慢混沌化平衡。“平衡”的别名叫“熵死”,它源于“封闭”,终于“死亡”。而“熵”是一个热力学概念,它意味着无序混乱的程度。当外在的能量没法输入系统的时候,这个系统本身的有序性就会逐渐减弱,直到归于静态的平衡,这种平衡就是死亡。物理学家薛定谔曾说:“生命以负熵而生。”“熵减”象征着生生不息,“熵增”则预示着枯竭和死亡。好像华为推出了一本书,叫“负熵理论”(熵减理论),用以激活企业活力,避免死亡。他们认为,在企业发展的自然法则中,熵也是由低到高,逐步走向混乱,失去发展动力。要降低熵增发生的概率,组织首先应不断累积势能,以此转化为动能,从而避免“熵死”。

一个地区来了一批又一批外地商帮,会引发“比较”,土民要超胜客民,客民要超胜土民,土、客之间阴阳摩荡,会产生更大的社会活力,或者说社会前行的动力。在相互摩荡的过程之中,正向而言,蛋糕会做得更大,每个人的实力都在提升。因此,在时间上对比,前后变化巨大,“成功”的分量增加,人更有成就感。

在土、客相互摩荡之中,客民面对无数陌生人,不确定性因素增加,而好、坏运气都在增加。成功了,好运气之所赐。失败了,坏运气之所害。当然,人人希望有一个好运气。

简而言之,一群老乡受文化的“形式”制约,组成商帮团体奔赴外地经商,既有经济学原因,也有社会学、心理学原因。文化资本之信仰、社会资本之信任制度,为商帮的成功提供了帮助,也对他们的能力最大值有一些影响。


黄守愚于湘水之畔阙一庐

夏历庚子三月初一

2020年3月24日


黄守愚:背井离乡是中国古代商人群体成功的要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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