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王孟韋柳為例,淺談解讀唐代山水詩密碼的“三重門”


以王孟韋柳為例,淺談解讀唐代山水詩密碼的“三重門”

山水歷來是詩人們喜歡吟詠的對象


話說孟浩然40歲進京趕考,因一句詩“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被唐玄宗放歸。

求仕無門之際,他在王維勸說下,坐上大唐山水詩派掌門之位,開創了屬於自己的輝煌時代。

既然是王維勸進的,又是好兄弟,副掌門之位,自然非王維莫屬。

後來的實踐證明,王維不僅勝任,還開創了山水詩派的另一個宗門——禪意宗,讓原本勢單力薄的山水派,陡然間枝繁葉茂,足以與北方邊塞詩派抗衡。

只是,左右護法、護教長老的職位人選,老孟可就犯了難。

從民間呼聲來看,韋應物和柳宗元作為護法使者,是眾望所歸。雖然孟浩然與此兩人不熟,卻也只能順應民意。接下來,就是護教長老了。競爭更是激烈:綦毋潛、裴迪、劉長卿、常建、儲光羲等,都是名震一方的豪傑。

如何取捨,按下不表。單說這山水詩派的四位高管貢獻何在?在相隔1000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又該如何來讀唐代山水詩?

借用韓寒小說《三重門》的書名,我覺得,要真正讀懂唐代山水詩,我們也需要跨越“三重門”。

以王孟韋柳為例,淺談解讀唐代山水詩密碼的“三重門”

韓寒《三重門》

1

一重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山水詩,顧名思義就是描寫山水風景的詩。雖然詩中不一定純寫山水,也有寫其他內容的,但呈現山水之貌之美,則是山水詩的應有之意。

自謝靈運、陶淵明以降,山水詩人們都在為如何別出心裁地呈現山水之美而絞盡腦汁。因此,“詩中有畫”成為優秀山水詩最突出的特點。

比如孟浩然的《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就描寫了一幅很有畫面感的田園風光。

一個閒適的村莊,四周綠樹掩映,遠處青山環繞。村民燒好了飯菜,邀請詩人前往。庭院前就是苗圃,栽種著各種蔬菜、水果,主客二人喝著酒,品評著今年桑麻的收成,並相約到了重陽節,還來一起喝菊花酒、吃菊花糕。

一幅田園美景躍然紙上。這又何嘗不是我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

在“詩中有畫”方面,做得最好的當屬王維。

請看他的《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寂靜的群山重重疊疊,空空蕩蕩,除了參天的樹木之外,看不到一個人影,卻能聽到喧譁的人語聲響。夕陽的餘光照射進深林裡。青苔之上映出昏黃的微光。

短短20個字,既有大場景描寫,又有細節刻畫,既有寂靜空山,又有人聲喧譁,由聲而色,由動襯靜,創造出一個空寂幽深的意境,讓人嚮往,神思飛揚。

所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就是說我們讀山水詩,能夠通過詩中的描繪,結合自己的所見所聞,勾起對美好山川的回憶和嚮往之情,從而體會到一種恬淡、舒適的視覺享受。

以王孟韋柳為例,淺談解讀唐代山水詩密碼的“三重門”

唐代山水詩派“掌門人”孟浩然

2

二重門: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然而,通過山水詩,僅僅來體驗山水之美,還遠遠不夠。

實際上,絕大多數的詩人寫山水詩,並不是單純為了寫山水,而是通過山水來寄託自己的情感、志趣和抱負。也就是說,山水詩的真正目的,還在山水之外。

要想領略這種妙處,則必須瞭解每一位詩人的生平,瞭解每一首山水詩的創作背景,此所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同樣是山水詩,不同的詩人來寫,所寄託的情趣、採用的風格也是不同的。

先看孟浩然。他一生未仕,但內心是渴望建功立業的,因為他自小接受的是儒家文化的薰陶。因此,讀他的山水詩,詩裡詩外都有一種渴望致仕的期待,又或者致仕無望的落寞與悲哀。這裡的山水,不再是單純的山水,而成為他“託物言志”的載體。

比如《臨洞庭上張丞相》:“八月湖太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洞庭湖雲蒸霞蔚、波瀾壯闊的美景,帶給詩人的卻是閒居在家的羞愧、苦悶之情。因為,想要渡湖卻沒有船隻,看到垂釣者,不禁對魚也產生了羨慕之情。

再比如他的《早寒江上有懷》:“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黃葉飄落,大雁南飛,冷冷的西北風吹過來,江面上十分寒冷。在他所寫的景物之中,有他一份寂寞的、生命失落的悲哀和感情在裡面。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寄情山水並非他的本意,他是在仕途無望、被逼無奈之下,才坐上山水派掌門之位的啊。

以王孟韋柳為例,淺談解讀唐代山水詩密碼的“三重門”

唐代山水詩派“副掌門”王維

相比孟浩然的失意、落寞,王維就顯得豁達、佛系得多。

這與王維的經歷不無關聯。他的母親信佛,王維自小就接受儒家和佛教的雙重薰陶,長大後又得到玉真公主提攜,在官場雖然不是順風順水,但也算應付自如,特別是到了後半生,更是過著半官半隱的日子,既有功名利祿,又有閒情野趣。

你說,這樣神仙般的日子,他能不豁達,能不佛系嗎?

因此,我們在王維的山水詩中,看到更多的是一種禪理,而不是個人情感。比如《欒家瀨》:“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當你的內心很平靜、很悠閒的時候,外面是颯颯的雨聲,忽然間你看到陰暗的天空中,一隻白色的鳥兒滑翔了一圈飛起來,又俯衝下來。這種聲音的一動、顏色的一動,讓你的心也隨之一動,這個動只是隨著環境的動而動,並沒有喜怒哀樂之分。

我們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性,喜怒哀樂之既發謂之情。你本來有一個能感知的本性,卻沒有形成強烈、明顯的感情,只是一動念之間,生髮出一種意境,就顯得特別空靈、淡遠。

再比如王維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也寫的很有禪意。在他的筆下,所有的景物都是那麼安閒、愜意,一靜一動之間,給人恬淡、虛無的美感。而那些春天的美景,大可以自由來去,任它們消歇,因為王孫也可以在秋天的山中長久停留。

你看,王維的詩總是那麼寫意,那麼愜意,給人一種平靜、佛系的感悟。

以王孟韋柳為例,淺談解讀唐代山水詩密碼的“三重門”

韋應物

相比於盛唐時期的王維、孟浩然,生活在中唐的韋應物和柳宗元,又是另外一番氣象。

先說韋應物。他出生在一個很有名望的家族,特別是在唐代,不少先祖都做過宰相之類的大官,但到了他這一代,家道中落了。即便如此,相比普通人,他還是有很多特權。因此,10多歲的時候,他就被選入宮中,當了唐玄宗的侍衛,經常隨皇帝一起出行。

正是這個身份,讓他有些得意忘形,少年時做了不少欺男霸女的荒唐事,也很少讀書,寫詩更是不曾有。這樣混到20多歲時,安史之亂來了,皇帝逃走了。他和很多人一樣,下崗失業了。這時,他才如夢初醒,原來自己以前就是個混混兒,過的都不是士人的生活,簡直是有辱家門,從此開始發奮讀書,學習詩歌創作。

因為是長大後才學詩,他的涉獵面就比較廣闊,更能博採眾長,謝靈運、陶淵明、孟浩然、王維等人的風格,在他身上產生了神奇的化學反應,讓他的詩歌不僅格律嚴謹、想象豐富,還成了後人爭相模仿的佳作,可謂是“詩人的老師”。

比如他寫的《採玉行》、《王母歌》,就對李賀產生了影響,李賀後來仿寫了《老夫採玉歌》、《天上謠》、《夢天》等詩,靈感似乎就來自韋應物的詩。再比如他寫的《夏冰歌》,就對白居易後來寫《賣炭翁》、《新豐折臂翁》等新樂府詩,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那麼,韋應物的詩有什麼風格和特點呢?

還是回到他少年時的經歷上。這段經歷讓他養成了敢幹敢為的外向型性格,因此在後來的詩歌創作中,他更加能夠體會到民眾的艱辛,並寫出一些“興諷”詩歌,就連白居易也說,“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

比如他的這首代表作《觀田家》:“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田家幾日閒,耕種從此起。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飢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倉稟無宿儲,徭役猶未已。”看似描寫農家的耕作生活,實際上卻站在同情人民疾苦的立場上,對不合理的社會現實進行了揭露和抨擊,客觀真實地展示了田家生活的悽楚和悲苦。

再比如他很有名的山水詩《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有幽草,有山澗,有黃鸝鳥,有樹林、有春潮、有春雨,有碼頭,有小船,好一幅閒靜高遠的山水畫卷。寥寥四句話,除了景物的閒靜之外,還給人一種言外的感動,一種情致,可以引發你無數的聯想和遐思。

從這首小詩中,我們不僅可以感受到孟浩然式的情感流露,也可感受到王維式的佛系豁達,更可感到一種陶淵明式、發自內心深處的對於大自然的親近。

這就是韋應物寫山水詩的獨特之處。

以王孟韋柳為例,淺談解讀唐代山水詩密碼的“三重門”

柳宗元

柳宗元也寫山水詩,但跟韋應物相比就有很大不同。

大抵上說,柳宗元是一個內向的人。他生性忠厚,心思縝密、細緻,因為少年時的戰亂經歷,對改革也充滿極大的熱情。然而,偏偏事與願違,他熱衷的“永貞革新”失敗了。作為主力干將,他遭到了新任皇帝的清算,被貶謫到永州、柳州等偏遠地區。

這些經歷在他的心中打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讓他的創作自始至終透露出一股倔強的孤僻、冷峻和愁苦。

比如他的名作《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整個畫面是何等的蕭瑟、何等的荒涼、何等的孤獨。我們說,言由心生,這一幅畫面正是柳宗元真實的心底寫照,也成為他的文化印記。

以王孟韋柳為例,淺談解讀唐代山水詩密碼的“三重門”

那山那水,映入心田,化作情緒


3

三重門: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至此,我們知道,當深入瞭解詩人的經歷和創作背景之後,他們的山水詩,就不僅僅只是寫山寫水,山水之外,還有更多幽微、難明的思緒,等待著讀者去挖掘、去感悟。

正所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山、那水,早已擺脫了山水的外形,而成為詩人們借物詠志的載體,成為一種心靈的依託。

這樣,我們是否就真正讀懂了山水詩?也不盡然。

我們知道了詩人的心路歷程、創作背景,自然能更好地理解、把握詩人的創作意圖。但我們說,文學作品並不承擔教化功能,它是用一個靈魂去觸動另一個靈魂。

那麼,我們能從這些山水詩中真正獲得什麼?感發的力量!

葉嘉瑩先生曾說,讀唐詩不僅僅追求感官的享受,也不僅僅是獲得感情的感動,更要產生共鳴,產生感發的聯想。

也就是說,通過讀山水詩,我們要能結合自己的經歷、自己的閱歷,與詩人進行心靈的交流,從而體會到一種全新的、身心交融的境界,這才是讀詩給我們帶來的終極享受。

這時候,我們再回頭來讀山水詩就會發現,那山、那水,又變了模樣,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片水,但它們帶給我們的感動,卻大大不同了。

這就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當然,這種感發的力量是可遇不可求的。你必須擁有詩人一樣的心境,才能真正深入到詩歌的內核,去獲得超驗般的感受。

比如說,如果你意氣風發,來到岳陽樓上,舉目遠眺洞庭湖,自然就無法感受到孟浩然《臨洞庭上張丞相》那樣的苦悶,而會對李白的“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產生共鳴,從而生髮出一股勃然的豪情來。

但如果你恰好也遇到了不如意、不順心的事,再看洞庭湖,也許就會對孟浩然的“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產生心有慼慼焉的感慨。


以王孟韋柳為例,淺談解讀唐代山水詩密碼的“三重門”

看洞庭湖,心隨景動,景由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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