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4 陳傳席:無秀骨、粗野者,皆不成為藝術


陳傳席:無秀骨、粗野者,皆不成為藝術

徐渭 雜花圖(局部之一)

在繪畫史,徐渭和陳淳開創了明代寫意花鳥畫的新局面。陳淳的畫筆法靈動,畫風疏爽。徐渭的畫則更加淋漓放縱,皆順手點染,墨潑毫狂,磅礴之氣盡蘊於筆墨之中。其畫“無古無今”,推倒一世,開拓萬古。凡是懂畫的人觀之無不為之傾倒。但有更多的人學陳淳、徐渭,或者雖不學此二人,也用墨筆隨意塗抹,卻被人視為惡墨俗筆,不堪入目。然則皆用水墨,皆有濃淡乾溼的變化,外表看上去似乎差不多,而實質卻有天淵之別。一者格高無比,一者俗惡不堪,關鍵在哪裡呢?就在“骨秀”和“骨俗”。外表似相似,但骨相卻大異。

詩文書畫,皆以骨為重。顧愷之《論畫》有云,“有奇骨而兼美好”、“重迭彌綸有骨法”,“有天骨而少細美”,“骨趣甚奇”,“有骨俱”、“雋骨天奇”。當然,顧愷之所說的“骨”是指畫中人的骨,但這骨也和線條有關。謝赫“六法論”第二法“骨法用筆是也”,指的就是筆墨之骨。書法《筆意贊》:“骨豐肉潤,入妙通靈。”《論書》有云:“緊媚過其父,骨力不及也。”《答陶隱居論書》:“肥瘦相和,骨力相稱。”都很重視骨。《文心雕龍》還專設“風骨篇”論文之骨。無骨則詩文書畫不能成立。然則,骨有雅俗粗秀之別。

文藝作品有“文野”之分,“文”就是“文秀”,內核是“秀骨”,“野”就是“粗野”,無秀骨、粗野者,皆不成為藝術。“文”才成為藝術。“質粗而文細”,形式的“質粗”,也必須有內在的“文細”才能成為藝術。八大山人的畫形式上質粗,實則文細;胡塗亂抹者,僅質粗而無文細也。“文細”即“骨秀”,無“文細”即無“骨秀“。

詩文書畫,傳與不傳,俗與不俗,格高與卑,都在一個“骨秀”。“骨秀”者格高,骨不秀者格必不高。“骨秀”者清雅,“骨俗”者必俗,“骨秀”者可傳,骨不秀者雖欲傳亦不可傳。

“骨秀”者有“天骨”,有“煉骨”。下面詳而論之。


陳傳席:無秀骨、粗野者,皆不成為藝術

徐渭 芭蕉

一、何謂“骨秀”

“骨秀”是靠感覺而知,而不可具體指陳。如一個人,高矮黑白胖瘦都可以具體指陳,甚至可以具體計量,惟“骨秀”無法具體指出其大小長短,更無法計量。凡物之可以具體指陳者,皆物之粗、物之表也,物之精是靠意會和感受而知。“骨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氣質、精神、風姿和儀致。“氣質”又被人稱為“內在氣質”,其“內在”者即骨秀也。“骨秀”雖然無法具體指陳,但卻是實際存在的,猶如現實中的人,特別是女性,兩個人看上來同樣高,同樣胖瘦,同樣顏色,但“骨秀”者呈現出高雅氣度,或者叫氣質不凡,或者叫文靜、文秀。骨不秀者就缺乏這種氣度,有可能就是粗俗。骨秀者即使某些地方長得不標準,甚至有一些缺點,但看上去仍然很舒心,仍給人以不凡的感覺。骨俗者即使長得很標準,但看上去仍無好的感覺。張岱雲:“人有貌醜而可觀者,有貌雖不醜而不可觀者。”前者就是“骨秀”,後者就是骨不秀。

所謂“粗服亂頭,不掩國色”,就是“骨秀”所起的作用。無“骨秀”,再粗服亂頭者,必粗俗不堪。男人也如此,“骨秀”者必不俗,氣質必不凡,“骨粗”者必粗。“骨秀”者未必是學者、教授,但給人印象是學者、教授。“骨粗”者即使是畫家、教授,但仍給人“大老粗”的感覺。有些人明明是教授,但人們會說他不象個教授,即無學者氣質也。(但大學者、大教授必有相應的氣質風度,詳後。)

形容一個人風度儀姿不凡,常用“道骨仙風”,這“道骨”其實就是“秀骨”,“秀骨”顯於外,即仙風,即不俗。八大山人的畫和那些俗畫不同,就因為他的畫有“秀骨”,有“道骨”,有仙風,而俗畫則無。梅蘭芳演戲,有人問一位權威人士,“他的戲好在哪裡?”這位權威人士思考好久後回答說:“梅蘭芳的戲裡有一股仙氣。”“仙氣”出於“道骨”,“道骨”即“秀骨”,看來好戲也和好畫一樣,須有“秀骨”。還有“冰肌玉骨”,這“玉骨”就是“秀骨”,最為難得。男人億萬斯人,有“道骨仙風”,即有“秀骨”者極鮮,萬里難挑其一;女人億萬斯人,有“冰肌玉骨”即“秀骨”者極鮮,萬里難挑其一;畫家成千上萬,其下筆有“秀骨”者,萬無一人。宋犖寫過一首詩,吹噓自己鑑畫水平,其中一句雲:“真贗何須苦辨之,邢夫人至尹能知。”是說他能根據畫的氣息辨真偽,無須細看筆法,一眼就能看出好畫的本質。他用的是一個典故。邢夫人和尹夫人是漢武帝的兩位夫人,尹夫人自認為自己十分美麗,她一定要看看邢夫人,而且欲一比高低,但漢武帝下詔不使二人相見。但尹夫人極力請求一見邢夫人,於是漢武帝以一人飾作邢夫人,此人宮服華麗絕倫,隨從數十人,煞是威風氣派,但尹夫人見後曰:“此非邢夫人。”後來,漢武帝又叫真的邢夫人穿上進宮前的破舊衣服,獨身前往。尹夫人一見,不用介紹便知是邢夫人,且大為吃驚,並自痛己之不如也。前一人穿的宮服極華麗,又有很多宮娥相襯,然而其人“骨秀”不突出,後者雖著破舊村衣,然而“秀骨”非凡。故尹夫人一見能辨,非在外,而在骨也。所以,皇宮在全國選美女,不叫選美女,而叫選“秀女”,蓋“秀骨之女”乃美女中的王牌。骨秀者,肌必不俗。肌俗者,骨必不秀。漢人相人在骨法,魏晉相人在氣韻,實則“氣韻”正來自“骨法”,二者是一回事。

詩文尤須“骨秀”。如“詠雪”,漢人有“明月照積雪”,明人有“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明人這句詩似乎也很形象,黑狗身上有一層雪變白了,白狗身上有一層雪,似肥腫了。但其詩無秀骨,故俚俗而成為笑料;漢人的詩有“秀骨”,也有一股仙氣,故格調高雅,詩家讀後如尹見邢也。

宋朝兩位女詩人,一李清照(易安),一朱淑真。《白雨齋詞話》卷二評“朱淑真詞,才力不逮易安……惟骨韻不高,可稱小品。”又云“易安佳句……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李易安詞高者、骨秀也。朱淑真詞遜者,“骨韻”弱也,即“骨秀”不及也。

格調高的書法繪畫,也有一股“仙氣”。所謂“仙氣”,又叫“不食人間煙火氣”,又叫“無一點塵埃氣”,就是不俗之氣。這“仙氣”正來自“秀骨”。

陳傳席:無秀骨、粗野者,皆不成為藝術

徐渭 墨畫圖之一


二、書畫中的“秀骨”

如前所述,書畫中的“秀骨”,靠感覺而知,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說。以書法為例:中國的書法到了晉,達到最高峰,特別是被後人稱為“二王”的王羲之、王獻之書法,後人無可企及。所謂“千載書法傳王法”。王羲之的書法在當時就傾動朝野,羊欣謂之“古今無二”。到了唐初,經唐太宗李世民提倡,地位達到了最高峰。唐太宗在《晉書·王羲之傳》後親作“傳論”,評論古代名家,都沒有達到“盡善”,唯王羲之的書法盡善盡美。他說:“所以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餘區區之類,何足論哉。”其它人推崇王羲之那就不用說了。稱之為“書之聖也”,“草之聖也”也在其時。但王羲之的書法遭到最嚴重貶斥的時代,也是唐朝;儘管唐太宗給予王羲之古今最崇高的評價,但不久,尤其是在中唐之後,他的書法地位卻一落千丈。《書議》稱王羲之書“格律非高,功夫又少,雖員豐研美,乃乏神氣。”又云“逸少草有女郎材,無丈夫氣,不足貴也。”韓愈在《石鼓歌》中特別點出“羲之俗書趁姿媚,數紙尚可博白鵝。”其它時代還沒有這樣肆無忌憚地貶過王羲之及其書法。

盛唐崇尚雄強闊大深厚,顏真卿的書法一出,其尚骨、尚肥、尚法、闊大、雄強、氣勢、渾厚,皆足壓倒一世,和盛唐氣象相契。相比之下,王書的雄渾、闊大、氣勢似皆遜之,故時人又崇顏而貶王,乃至於說王書“有女郎材,無丈夫氣”,且“不足貴”,更說它是“俗書”。一般學者都知道王羲之書法在唐朝地位最高,孰不知,王書在唐朝中後期,地位也最低,此千古之惑,我特於此表而出之。

但時過境遷,人們還是認識到王羲之書法的價值是無以倫比的。顏真卿的書法當然也了不起,其自有特色,但未必超過王羲之。貶王崇顏熱潮不久便過去了。這時又有人出來貶顏真卿。首先是南唐的後主李煜說顏書太粗魯。據《書林藻鑑》卷八所載《李後主》雲:“真卿得右軍之筋而失於粗魯。”又云:“顏書有楷法而無佳處,正如叉手並腳田舍漢。”先說顏書“粗魯”,又說似“田舍漢”(即大老粗的農民)。宋代米芾又在《書史》中說:“真卿學褚遂良既成,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無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顏、柳挑踢,為後世醜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蕩無遺矣。”(轉引自馬宗霍《書林藻鑑》),又說:“顏行書可觀,真便入俗品。”(同上)(按米芾《海岳名言》雲:“顏魯公行書可教,真便入俗品。”又,《海嶽題跋》雲:“大抵顏柳挑踢,為後世醜怪惡札之祖。”)李、米皆是一代名家,二人意見都是一致的,都說顏字“粗魯”,“醜怪惡”。

李、米二人說法未必公論,但比較而言,顏字“骨秀”不及王字。所以,其藝術價值也就不能在王字之上,王字“骨秀”也是顯而易見的,毋庸贅論。看來,雄強、渾厚、氣勢、闊大,仍趕不上一個“骨秀”。

但是,顏字並非無“骨秀”,若真的無“骨秀”就不足名世了。至少說顏字的地位就不會有如此之高。就學術界公論,王羲之為“書聖”,顏真卿亦為“第二書聖”。在書法史上顏真卿也是僅次於王羲之的大書家。歷來評顏字者謂之“端勁而秀偉”(見《書林藻鑑》卷八)“奇偉秀拔”(黃庭堅語),“秀穎超舉”(《續書斷》),其次說他的書法“雄媚”、“明利媚好”、“雄秀”、“氣韻清雄”、“雄逸”、“風稜秀出”。尤其是蘇東坡《書說》中謂“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雄而秀,秀而偉,都是說他的書法雄偉端勁中透露出一股秀氣,這秀氣正出於他書法中的秀骨。只是王羲之的書法骨更秀。書法不可無秀骨,書法的優劣高下,正以秀骨優劣高下為標準。

《法書要錄·袁昂古今書評》評“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有神氣。”即書有“秀骨”。又評“陶隱居書……骨體甚駿快。”亦秀骨也。

書法史上的大書法家無一不以秀骨而著稱的,如歐陽詢、虞世南、陸柬之、賀知章、孫過庭、李邕、張旭、懷素、柳公權、杜牧、高閒、楊凝式、蘇、黃、米、蔡,其書法風格各異,然骨秀其中,是唯一的。金冬心的書法雖古拙,然而骨秀錚錚,是以風格特出。鄭板橋的書法骨秀不及金冬心,成就也不及金冬心。故以“骨秀”評書法,一切都瞭然於目。

繪畫也如此,傳為顧愷之的《女史箴圖》、《洛神賦圖》,骨秀是顯而易見的。宋初范寬《溪山行旅圖》,雖雄偉崇峻,然而其骨秀稜稜,後世鮮及。荊浩的《匡廬圖》,李成的畫,等等,皆因秀骨而傳。“元四家”、“明四家”的畫無一不是骨秀突出的。“四僧”畫,八大山人的“秀骨”是十分突出的。石溪畫蒼老中有秀骨,石濤畫縱橫排奡中有秀骨。弘仁的畫更為突出,他的畫秀骨的秀之前還應加一個“靈”字,靈秀之骨。所以,弘仁的畫無一許塵俗氣,格調最高。歷史上,無秀骨的畫,很難舉出例子,因為無秀骨的畫是傳不下來的。“揚州八怪”中的李復堂,閔貞等人畫,歷來被真知畫者評價不高,就因為他們的畫“骨秀”不顯(乏於“骨秀”)。“浙派”末流的畫遭人攻擊,亦遜於“骨秀”也。“海上三熊”任熊、朱熊、張熊,獨任熊畫秀骨突出,名亦著;朱、張二熊畫骨秀不及,名亦不及。“四任”中任熊、任伯年畫骨秀突出,成就亦突出。虛谷、趙之謙風格不同,但皆骨秀。潘天壽的畫雖霸氣十足,然骨秀之突出,也十分顯見,故為一代大家,學潘畫者,不得其骨秀,貌似而神不似,僅學其形耳。黃賓虹的畫,屬於“粗服亂頭,不掩國色”一路,如邢夫人其骨秀非凡而無需裝飾者。凡畫無筆,或用筆軟弱含糊不確者,皆無骨;或粗疏無法,有骨而不明者,皆骨不秀,凡大筆塗抹而無骨秀者,皆非佳畫。


陳傳席:無秀骨、粗野者,皆不成為藝術

八大山人 湖石翠禽(局部)

三、骨秀的特徵及判斷

凡秀,皆清、皆明、皆朗、皆韻,不含糊、不暖昧、更不齷齪。所以,有稱清秀、明秀,無稱濁秀、暗秀者;或稱秀朗、秀韻、秀雅,無稱秀俗者;有稱細秀,而無稱粗秀者,故秀不可粗、不可濁。美女中更優秀者稱秀女,男人有學問者稱秀才。秀女必線條清晰,明目皓齒,肌理細潤,骨肉均勻。杜甫《麗人行》詩云:“長安水邊多麗人,……肌理細膩骨肉勻。”詩文書畫也如此,凡詩文書畫無條理、無層次、不清晰,或不明確,結構含糊不清,皆非佳作。秀才者,腹有詩書學問(內涵)也;詩文書畫若無內涵,亦無骨秀也。書卷氣亦即骨秀之表現也。《文心雕龍·隱秀》有云:“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藝文類聚》卷八引《屍子》有云:“凡水,其方折者有玉,其圓折者有珠。”玉和珠潛在水底,而表現在水上的波紋則有方圓之異。秀骨隱於內,表現出來的書卷氣則不同於俗。

作畫要見筆,寫字要見筆,即明也、朗也,秀也。筆爛而含糊,墨濁而暖昧或齷齪,皆無秀骨故也。文粗不秀,筆粗亦不秀。所以“元四家”黃公望、吳鎮、王蒙、倪雲林作畫都無大片的墨,亦無太粗闊之筆,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全是披麻皴線條勾出,筆筆清晰。“元四家”中吳鎮畫略次於黃、倪,蓋其筆墨不秀於二家也。弘仁的畫品格最高,其畫皆細線勾出,不皴不染不擦,筆筆細秀清晰。故“江南人家 以有無定雅俗”。“浙派”的畫,尤其是“浙派”後期的畫,皆用大片的墨,粗而含糊,筆墨暖昧,無內涵,即無骨秀,故遭人攻擊,不是沒有道理。徐渭、八大山人的荷葉、芭蕉,也似用大片的墨,梅乾、荷莖也似用粗線,實則大片的墨中有很多細微處,絕非一大片無變化的死墨,其墨不含糊、不暖昧,筆墨清晰,筆與筆,墨與墨間皆變化無窮。層次清楚,看似大片,實則仍是很多筆和墨聯成,且筆墨皆秀,皆有內涵;梅乾、荷莖筆似粗而有變化,更有文化內涵。和“浙派”的大片墨、粗筆無變化、無內涵者絕然不同。所以,徐渭的畫看上去似粗,實不粗,因為它有秀骨。

文之骨秀,即言語要直快,意要明。意明,言必直而爽,若語言含糊,則文骨必不秀,意不明,骨也不秀。《文心雕龍》有“風骨篇”,所說的內容和我上面所言骨秀特徵相類。其雲:“……沉吟鋪辭,莫先於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端直”和“駿爽”都是準確而爽直的意思。又說:“若豐藻克贍,風骨不正,則振採失鮮,負聲無力。”是說如不直爽而臃腫,則缺乏鮮明的光采和朗暢的節奏。又說:“練於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則無骨之徵也。”“瘠義肥辭”即意少而語言臃腫不精練,亦即失於“骨秀”。

書法家常寫的一幅對聯:“無暇人品清如玉,有骨文章淡若仙。”這“有骨”的“骨”便是秀骨,也是清如玉的。又有“書無俗韻精而勁,筆有神鋒老更奇。”也更是骨秀的效果。

如何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判斷一篇文章或一本書的優劣呢?其實,讀文章如觀美女,願意看,能看下去,或很想看,看了很愉快,講得很清楚,看了還想看,即是好文章,即“骨秀”之文;不願看,看不下去,硬看很痛苦,內容很含糊,不知講什麼,看了無愉快的感覺,即不是好文章,即無“骨秀”之文。秀骨之文如秀骨之女,給人的感覺是相同的。


陳傳席:無秀骨、粗野者,皆不成為藝術

八大山人 書畫冊之一

四、“骨秀”如何得來

詩文書畫的主體是人,是人的意識之形態。外國人說的“風格即人”,中國古代人說:“詩如其人”、“書如其人(書,如也)”、“畫如其人”。不是說人的骨秀,詩文書畫就骨秀,而是人的意識“秀”,即有意識形態的“骨秀”。一個意識渾濁、思想胡塗的人,絕對寫不出骨秀的文章;一個認識不清,膽怯心小的人也畫不出“骨秀”的畫來。大家都喜愛讀傅雷的文章,傅雷對畫的認識之準確高明是當時第一人。傅雷是一個特別講原則、從不含糊,且特別清醒的人,從不齷齪。“文化大革命”中,他自殺了,就是不願意那樣齷濁的活著,據金梅《傅雷傳》(湖南文藝出版社)記載傅雷在上海美專時,看到長廊上掛有俞劍華的十多幅繪畫作品,馬上對工友說:“這些畫沒有創造性,才氣少,收掉。”俞劍華比傅雷年長14歲,傅雷看他的畫“才氣少”,馬上令人收掉,不怕得罪人。其它人看到就不吱聲,而且他還當俞劍華的面說他“沒有本領,只會抄書”。還說:“沒有閒工夫和抄書匠囉嗦。”這正是他直率的表現。如果是一個齷齪的人,對俞劍華有看法,心裡有數就行了,絕不會說出來,在心裡含含糊糊就算了。傅雷有一段時間迷戀書法,他的好友也是著名文化人樓適夷從北京寫信給他,說他沉浸於書法這樣小道,乃是“藉此逃避現實,放棄更重要的事。”但傅雷馬上回信反擊。如果換上其它人(意識中無“骨秀”者),樓適夷既是朋友,又是上級,又何必回信反擊呢?心裡有數就行啦。其實樓適夷的勸告是對的,傅雷如果一直迷戀書法,他可以成為一流的大書法家,但影響不過在書法界,就不會成為有現在知名度的大文化名人。但傅雷立即回信反擊,表現了他直率不含糊,不齷齪的性格。吳湖帆既是大名人,又在上海勢力頗大,誰敢批評他呢?但傅雷就直言:“吳湖帆君近方率其門人一二十輩,大開畫會,作品類多甜熟趨時;……惡俗矣。如此教授,為生徒粥畫計,固良得,但去藝術甚遠矣。”(見《傅雷書信集》上海古籍出版,1992年版,第154頁)又評張大千“鄙見於大千,素不欽佩,觀其所臨敦煌古蹟,多以外形為重,至唐人精神,全未夢見……江湖習氣可慨可憎。”(同上第224至225頁)傅雷直率地批評,還可舉出很多例子,他思維清晰,認識準確,言語直率,所以他的文章才“骨秀”,才為人所稱道。反之,思維不清,認識不確,吞吞吐吐,猥縮之輩,為文必如之,也就不可能“骨秀”。書畫也如此。沒有一個齷齪、猥縮之輩,能畫出“骨秀”的畫來。欲書畫詩文之骨秀,須人的意識思想胸懷“秀”,明乎其理,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


陳傳席:無秀骨、粗野者,皆不成為藝術

八大山人 雙雀圖

前面說過,“秀骨”有“天骨”和“練骨”兩種。古人說的“朗鑑出於自然,英風發乎天骨。”這“天骨”就是天賦之骨,主要是遺傳基因(傳統),其次還有地理環境等影響。“天骨”指的是天賦之秀骨。大自然賦予人的形體(骨骼)都應該是很美的,而且愈來愈向美的方向發展的。一切不受限制的自由之物,如虎、豹、獅等都是很美的。老鼠的行動受到限制,就不如虎豹美了。世代苦難勞力者,關節都變形了,肌骨不是順天性而生長,而是被勞累折磨,被重力壓制,漸漸畸形了,至少說向美的方向發展的天賦沒有了,故鮮有“骨秀”者。“天骨”出於有傳統的貴族之後。培養一個英雄或一個國家元首,有十年左右時間就差不多了。但培養一個貴族要五代左右,這就是幾代優美的基因相傳迭加,同時還要培養訓練,怎樣坐、怎樣站,轉身、走路、講話、吃、睡等都有專家指導。英國的貴族吃飯、吃什麼不重要,怎樣吃才重要。所謂站有站相,吃有吃相。中國人說的“坐如鐘,立如松。”中國貴族也十分講究。漢代“漢官威儀”不僅指服飾講究,身姿、動作也都要講究,不可隨意。六朝時期的貴族,不論男女都特別講究行為、動作及至形相,甚至服藥以改變膚色和神態。一代人講究風度,後人稱之為“魏晉風度”。象王羲之、王獻之等貴族,也都是很美貌的,都有秀骨。如《世說新語》記“羲之風骨清舉也”、“遺少清貴人”、“時人目王右軍:飄如遊雲,矯若驚龍。”《書斷》說“遺少骨鯁高爽,不顧常流。”《世說新語》還說王獻之“容止不妄。”他是寧肯被火燒死也不失風度的(見《世說新語·雅量》)。所以,其天骨是遺傳加訓練。(當然這和書畫的“骨秀”是否有絕對的關係,還需進一步研究。人的風度肯定和書畫的秀骨有關係)。

《書品》論“子敬泥帚,早驗天骨,兼以掣氣,復識人工。”也是說他既有“天骨”,又有訓練(“人工”)。

“練骨”是經過鍛鍊而形成的,現在人的健美鍛鍊也有一定道理。但練出的秀骨如果沒有一定的天骨為基礎,也練不出太秀的骨,天骨又必須訓練才更好。二者有很多共同處。

優秀的書畫家,尤其是有“秀骨”的書畫,其主體必有天賦,興趣就是天賦的一部分。現在的很多書人、畫人,為什麼寫不好,畫不好,就是他們本無天賦,或天賦不高,卻認為書寫、畫畫比當農民輕快,又能賺錢,無天賦而硬學,尤如毫無天骨而硬訓練,也出不了十分的“秀骨”,當然會好一點。叔本華說“天才”只有美術、音樂、詩歌三種人才有之。其餘人才只可稱“幹才”,是有一定道理的。有的詩人幾歲時寫出的詩即非同一般,甚至能流傳千古,有人終生寫不出好詩;有人出口成章,有人終生努力寫不出一篇好文章。這就是天賦的問題。

上海博物館藏有八大山人早期畫,很幼稚,但其中秀骨仍可見。後期經過訓練,其書畫“秀骨”高舉,真“飄如遊雲,矯若驚龍。”齊白石的畫六十歲以前,被很多人評為“很差”、“不能看”(按:其實不盡然),但仍能隱隱見其秀骨。外國畫也如此,儘管畢加索本人象一頭公牛,但他的畫,其原作也是有秀骨的。

《文心雕龍·體性》有云:“夫才有天資,學慎始習。”曹丕《典論·論文》有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氣之清”即“骨秀”,“氣之濁”即無“骨秀”,都是不可力強而致的。但“天骨”問題,我不宜多講,以免產生消極影響。現在談“練骨”。

《文心雕龍·風骨》有云:“練於骨者,析辭必精。”和我說的“練骨”有相近之處。傳統猶如貴族之基因,十分重要。書畫詩文之“練骨”首先在於學習傳統、研究中西藝術之傳統,師學舍短。尤其是中國書畫之傳統,皆因“骨秀”而留傳下來,故練骨必秀。當然,“骨秀”的表現有內秀外樸,有內外皆秀,有秀逸,有秀潤,有雄秀,有清秀。《曹全碑》是內外皆秀的,《張遷碑》、《石門頌》就是內秀外樸的。顏真卿的書法屬於雄秀,王羲之的書法屬於清秀的,學者要根據自己的需要加以學習。

骨太秀則弱,骨太粗則俗。筆力弱的人宜選外質而內秀的書法或雄秀的書法學習,以去其弱。筆力近於粗野的人宜選清秀的書法學習,以去其粗。

有“天骨”的人,練習起來,較輕鬆。無“天骨”或“天骨”不顯的人,更要刻苦鍛鍊,百鍊成鋼,“練金成液,棄滓存精”(方士庶《天慵庵筆記》),皆可通過努力而成功的。

不過,讀書是更重要的。一個人氣質的改變靠讀書,“腹有詩書氣自華”,人們說“學者氣質”,而不說“畫家氣質”。如果畫家氣質好,那是讀書的結果,不讀書的畫人是不會有好氣質的。天生的“秀骨”固然好,但後天讀書也可以培養和加強氣質。“江山易換,本性難移”,其實,本性可移的例子太多,一個人屢受打擊,就可能會沉默下來,一個人屢屢得意,就可能輕狂起來。多讀書,書中的知識豐富了你,好書也是有秀骨的,也會使你意識“骨秀”。因而你筆下也就自然“骨秀”起來。

但是,話再說回來,練筆亦非不重要,你的學問再好,你表達不出來,你的書讀得再多,理論再明瞭,但無筆墨技巧表現出來,也是沒有用處的。而且很多技巧中就包含著學問。

當然,到底如何是“骨秀”,如何使自己的作品“骨秀”,最終還靠你的悟性,我的文章僅作提示,如是而已。

或者有人提問,先生二十年前提倡“陽剛大氣”和“正大氣象”,現在又提“骨秀”,得無矛盾乎?答曰:陽剛大氣、正大氣象也必須以骨秀為內核,否則便是粗魯。八大山人的畫不大氣嗎,不正大嗎,但又“骨秀”非凡;徐渭畫亦然。孔子曰:“質勝文則野(粗野),文勝質則史(虛浮),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又,張良、陳平為英,周勃、樊噲為雄,合英、雄為一者,劉邦、韓信也。韓信為小英雄,劉邦為大英雄,非英雄不足成大業,非大英雄不足一統天下,此之謂也。書畫者自察之。

轉自:中國畫家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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