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3 奶孃(現代故事)

我有媽,還有娘。

媽十月懷胎生了我,我叼著孃的奶頭長大。

媽在縣劇團裡唱二人轉,生我的時候正紅,怕奶我壞了身形,就到鄉下找了娘來。

和媽的妖嬈比起來,娘像塊土坷垃。土坷垃樣的娘只一眼就喜歡上了我。正在“嗷嗷”大哭的我,看見了娘,竟“咯咯”地笑起來。

娘說,這是咱娘倆的緣分。

高高大大的娘總閒不住。說好了,娘只管奶我,可娘卻把家裡的活都做了。媽為鼓勵孃的能幹,就翻出自己的舊衣服送給娘。那些衣服是媽不喜歡的,娘卻稀罕得眼亮,嘴裡直嘖:多好看,多漂亮。

娘把媽的衣服在身上比著,對著鏡子笑:瞅瞅,你這腰比俺的胳膊粗不了多少。

那些衣服娘穿不了,娘把衣服小心地包起來,說,丫頭們能穿。孃的家裡有4個丫頭。娘本來有5個丫頭的,五丫生下來就有病,身上的皮硬得像板子,沒幾天就死了。

娘愛吃肉,也能吃肉。肥肥的白肉蒸了,豆腐一樣顫在碗裡,娘“突嚕突嚕”吃得媽眼直。連皮帶肉的一個肘子,娘大口小口幾下就只剩骨頭了。媽厭惡孃的能吃,沉著臉往家買肉。她沒法不買,因為,娘吃了肉奶水也肥,把我催得牛犢樣壯。

娘還愛哼曲,逗我玩時哼,哄我睡覺時也哼。我能聽懂人話的時候,娘就給我講古。娘講古的時候,先搖一陣撥浪鼓:撥浪浪,撥浪浪,從前啊,有個小孩兒,為了不讓蚊子咬他的爹孃,就脫光衣服躺在爹孃的被窩上,讓蚊子來咬自己,等把蚊子餵飽了,才讓爹孃來睡覺。撥浪浪,撥浪浪,從前啊,有個娘得病了,天天吃苦藥。她的兒子就天天給她熬藥。兒子怕熱藥燙了娘,總是親口嚐嚐……

撥浪鼓聲聲,孃的鼓伴著孃的奶水流進了我的血脈。

有了孃的奶水,世上再沒有任何美味能誘惑我。我拒絕一切在大人看來好吃無比、營養豐富的東西,餓了就往孃的懷裡拱,一直拱到個子比掃帚高。

因我的貪吃,娘沒空回家,她回家我就得捱餓,而媽又不讓我跟著娘到鄉下去。娘在我家呆了7年,7年裡娘沒回過鄉下。娘想家,想得掉眼淚。但娘不提回鄉下的茬兒。來時,娘答應了媽,把我奶到斷奶再回。

娘說,人得說話算話。

娘鄉下的家人也想娘。孃的男人在農閒時會來我家,揹著子,揹著飯豆,也揹著全家人對孃的念想。娘讓我叫他叔。我不叫,我怕我叫了他會把娘領走。娘一個勁地問叔,大丫下地頂個人兒不?二丫的功課好不好?三丫的個子長多高了?小四夜裡睡覺還說夢話不?叔話少,娘問一句他說一句,娘不問,他就悶了頭抽菸。叔抽的煙辣,嗆得我直咳嗽。

叔要走了,娘給他一個包袱,包袱裡是大大小小的花布衫。娘還從自己的枕頭下翻出一沓錢,塞給叔。那是娘花剩下的工錢。孃的工錢只有一個花銷,買花布。娘總說城裡的花布好看。媽每個月給娘半天假,讓娘出去轉轉。娘哪次回來都掖著一塊花布。我睡覺的時候,娘就把花布裁了,做成了大大小小的花布衫。有時娘還會把花布衫一件件地攤開,細細地端詳,那眼神兒跟看我一樣。

媽是從不留孃家里人在我家住下的,媽說,孃家里人身上有味兒。我趴在孃的身上聞,孃的身上真的有味兒,是香香的奶味兒,讓我忍不住往孃的懷裡拱。

我嘴裡叼著孃的奶頭,手拍著孃的臉:娘,你別老啊,你等著我長大,我長大了娶你。娘笑得直抖,大奶拍打著我的臉,我一使勁咬住了孃的奶頭。

娘疼得直抽冷氣,手抬得高高的要打我屁股。我嚇得閉了眼睛把臉藏到孃的大奶下面。娘樂了,兩隻手環過來,把我摟得更緊。

生了一窩丫頭的娘有一次告訴我,算命的說她命裡有兒。她說,那兒是我。我正捧了孃的奶解饞,就吐了奶頭說,我命裡有個娘,是你。娘“噗”地笑了。

我上學了。

媽跟娘說,斷了吧。

娘說,該斷了,俺也該回了。娘跟媽要了我的撥浪鼓掖進包袱。

娘挽了包袱,卻邁不動步。我坐在地上,嚎啞了嗓子。

娘扔了包袱,撲到我跟前,兩把扯開衣襟,捧起大奶塞到我嘴裡。我不哭了,淚卻從孃的臉上淌下。

也就是一轉眼,我的兒子都認字了。鄉下捎信來,叔去世了,娘哪個丫頭家都不去,一個人守著老屋,很是孤獨。

我開車去了鄉下,把娘扶出老屋:娘,到兒家裡去吧。

娘不急著上車,手在車身上摩挲。春天的陽光羞答答地照下來,孃的手上青筋條條,孃的臉上褶褶皺皺都是笑。

娘大聲地回著鄉親的問話:俺兒來接俺去城裡。

風把孃的話吹遍了小村。

娘在村裡人眼巴巴的羨慕中,攏攏被風吹亂的頭髮,鑽進車裡。

路上,娘說,村裡人短見,得讓他們知道,俺兒是有心的。

我戴上墨鏡,不敢直視孃的目光。

妻的臉沉得比媽當年還重,不說不該接娘,卻怪我總做紅燜肉,說那是垃圾食品。娘聽了,把我夾到她碗裡的肉夾給兒子,說,我也不幹重活,給小孫子吃吧,小孫子認字比干活累。兒子端著碗躲,躲不過了就沒好氣地把肉往外扒拉。肉掉到地板上,娘急忙撿起來放進自己嘴裡。

我拿勺子把孃的碗裡舀滿了肉。娘推讓著:兒呀,娘不奶孩子不幹重活,吃這麼多肉糟蹋了。我嗓子眼兒裡噎著淚:娘,吃吧,只要你喜歡吃,咱家頓頓肉。

孃的臉上就掛滿了幸福:兒啊,娘沒想到,真能享你的福。

我再吃不下,放下筷子,看著娘吃。娘好像變小了,沒有記憶中那麼高那麼胖了。曾經哺育我的碩大胸脯變得平塌塌的。我問娘,這麼多年是怎麼過的?娘淺淺地笑:哪裡的日子都一樣,日頭升了日頭落,眼瞅著媳婦熬成婆。

娘住進了我的書房。夜裡,我在孃的鼾聲中看書寫作。也怪,平時,寫東西時聽不得一點雜音的我,卻在孃的鼾聲中,心緒寧靜,文思泉湧。有時,凝視孃的睡相,我竟有一種衝動,想拱到孃的懷裡,捧起那兩隻大奶,回到夢一樣的童年。

妻跟娘處得不好,說不到一塊更做不到一塊。一次妻和我大吵起來,說我有病,不撿金子不撿銀,撿個娘來當祖宗。我火了,一個巴掌扔過去,妻捂著臉回了孃家。

夜裡,娘在床上翻騰許久不睡。我問娘哪兒不舒服。娘披衣起身:兒呀,娘想用一趟你的轎子。娘管我的車叫轎子。

我連忙說,行,行,娘想上哪兒?

娘說,回鄉下。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娘還是住著老屋得勁兒。

我央求:娘。

娘笑了,眼光溼溼的:兒啊,娘知道你是個有心的人,你不對娘儘儘孝心,你心裡過不去。

這不,娘轎子也坐了,頓頓肉的日子也過了。娘沒白奶你這個兒,娘知足了。你也放了對孃的念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

我撲進孃的懷裡,眼淚打溼了孃的衣襟。

娘摟著我哼曲兒。那曲兒是我小時候天天聽的。

我的手不自覺地往孃的懷裡摸去,孃的胸前什麼都沒有,甚至沒有想象中的空囊。

娘自己掀了衣襟,兩條蟲子樣的疤瘌赫然亮在我的眼前。娘說:兩年前,左邊這隻長了癌,大夫說最好都割了。我想反正也是沒有用的東西了,割就割吧。

我撫著兩條疤痕,泣不成聲。

到了鄉下,我摟著孃的脖子:娘,跟兒回去吧。娘堅定地搖頭:孃的日子在這裡。這是孃的命。

年根兒,我帶著半瓣豬肉來看娘。老屋靜得沒一點聲息。

鄉親說,娘走了,是秋天的時候走的。鄉親還說,娘走的時候,她的女兒說要告訴我,娘死活不讓。

我急急地問鄉親,娘還說了什麼?

鄉親說,娘囑咐丫頭們,別為了自個兒的事去城裡煩他,俺們娘倆的緣分跟你們沒關係。

鄉親還說,娘走的時候,手裡攥著一隻撥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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