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9 文化中國談:從“仁孝治天下”到“科技強國”

文化中國談:從“仁孝治天下”到“科技強國”


關於中國文化,梁漱溟先生有本經典著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作於1920年代。在那個大變局時代,中西文化激盪衝突。國弱則勢弱,西方文化有科技船炮做支撐,代表著進步,一貫而入,所向披靡;中國文化則像古董,看著好玩,在國際競爭中全不實用,步步後退,幾乎要被連根拔起。

經歷過洋務運動、維新變法的失敗之後,有識之士愈發感到要加速引入西方科技與制度,可東西文化在根本上不相容,導致很多西方化的努力以失敗告終,於是便有了“假如採用西方化,非根本排斥東方化不可”的呼聲。

可是,究竟何為東方化?何為西方化?二者又有何本質差異?不對這些問題做個徹底探究,要改造文化談何容易。在那個大師輩出的時代,梁漱溟先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中西文化之根本差異

對於《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梁先生事後多有悔惱之語,認為書中觀點多有偏頗錯誤之處,並一度要求出版社停印。不過,對書中核心論點,梁先生又極其自信,自言“百世以俟,不易吾言”,並補充道:

“關於東西文化的核論與推測有其不可毀滅之點,縱有許多錯誤、偏頗、缺欠,而大端已立,後之人可資以作進一步的研究。”

關於東西文化,梁漱溟認為,西方的文明是成就於科學之上;而東方則為藝術式的成就。中國的很多事物,都是師徒心傳的手藝(特指封建時代的中國,下同,作者注),沒有形成專門的學問,所以“中國人講學說理必要講到神乎其神,詭秘不可以理論,才算能事”;而西方則靠科學,“講學說理全都要步步踏實,於論理一毫不敢苟”,把一切分門別類,衍生出細分的學科和學問。

以看病為例,西醫處方,一定的病有一定的藥,無大出入;中醫的高手,水平全在開單用藥,病灶病因與藥品溫涼,憑主觀判斷,十個醫生十個藥方,可以十分懸殊。

隨之而來的是,西方文化求新,事事日新月異;中國文化尚古,幾千年不見進步。因為“科學求公例原則,要大家共認證實的,前人所有的今人都有得,其所貴便在新發明,而一步一步腳踏實地,逐步前進,當然今勝於古。藝術在乎天才秘巧,是個人獨得的,前人的造詣,後人每覺趕不上,其所貴便在祖傳秘訣,而自然要嘆今不如古。”

在中國,“既無學術可以準據,所以遇到問題只好取決自己那一時現於心上的見解罷了。從尋常小事到很大的事,都是如此”。所以,中國的讀書人,熟讀四書五經,案子也審得,財政也理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成了一件事;在西方,則決然不同。這就顯出了19世紀之前中西方在社會治理上的區別:中國尚人治,西方尚法治。

人治之下,自然有尊卑高下,有“治人”與“治於人”之別,且“有權的無限有權,無權的無限無權”,中國人不當他是一個立身天地的人,他當他是皇帝的臣民,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中國人在國家層面是皇帝的臣民,在親子之間是父母的兒女,是父母所有的東西。

“他父親如果打死他、賣掉他都是可以的,他的妻子是他父母配給他的,也差不多是他父母所屬有的東西,夫婦之間做妻子的又是她丈夫所屬有的東西,打她、餓她、賣掉她,很不算事”。

此便是所謂的“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西方法治之下,人人“治人”,人人也“治於人”,去尊卑而得平等。“公眾的事大家都有參與做主的權,個人的事大家都無過問的權”,於是便有了“個性的伸展”。個性伸展必然輔以社會組織發達,否則各行其是,沒有協調,是走不通的。個性與社會性,互為扶持,缺一不可,所以西方的社團群體也很發達。

因社會性發達,西方注重社會公德,講究公私分明;中國則講五倫私德(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為朋友兩肋插刀甚至可以枉顧法律,公私不分明。

文化差異因何而生?

上面略講中西文化差異,但差異因何而生呢?同時代的學者多講“地理決定論”,即:

“希臘國小山多,土地磽瘠,食物不豐,勤勞為活,所以要發明自然科學,征服自然;中國地大物博,無發明自然科學之必要,所以卒不能產生自然科學”。

梁漱溟先生並不認同,在他看來,迫促的境遇不是適於產生科學的緣法,倒要從容一點才行,單為用而不含求知的意思,其結果只能產生“手藝”“技術”而不能產生“科學”。所以,西方文化裡對科學的推崇,與“希臘國小山多,土地磽瘠”無根本關係。

梁先生認為,文化並非別的,乃是人類生活的樣法。文化的不同,根源於面對生活中的問題,解決問題的思路不同。

面對問題時,所有人類的生活大約不出三個路徑:

(1)向前面要求;

(2)對於自己的意思變換、調和、持中;

(3)轉身向後去要求。

對應來看,西方文化,是以向前要求為根本精神的,走的是征服自然的路子;中國文化是以意欲自為、調和、持中為其根本精神的,走的是與自然融合的路子;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後要求為其根本精神的,走的是出世的路子。

在漫長的中世紀時代,西方無疑走的是第三條路,尋求在天國得救,但文藝復興重新讓西方走向第一條路。關於這種轉變,著名教育家蔣夢麟曾評論道:

“文運復興的起始是要求人類本性的權利,後來引到發展自然界的新觀念和研究的新方法。……西洋人民自文運復興時代改變生活的態度以後,一向從那方面走——從發展人類的本性和自然科學的方面走——愈演愈大,釀成十六世紀的‘大改革’,十八世紀的‘大光明’,十九世紀的‘科學時代’,二十世紀的‘平民主義’”。

《歐洲文藝復興史》的作者蔣百里先生也曾評論道,“人也者,非神之罪人,尤非教會之奴隸,我有耳目,不能絕聰明;我有頭腦,不能絕思想;我有良心,不能絕判斷”。足可見,擺脫了教會的轄制,西方文化才終於走上了“向前要求”之路,開闢了“德先生”和“賽先生”的新時代。

就中國而言,在走第二條路,如梁先生所言:

“中國這一套東西,大約都具於《周易》。講《易經》的許多家的說法原也各有不同,無論如何不同,卻有一個為大家公認的中心意思,就是‘調和’。他們雖然不一定像這樣說詞,而他們心目中的意思確是如此,其大意以為宇宙間實沒有那絕對的、單的、極端的、一偏的、不調和的事物;如果有這些東西,也一定是隱而不現的。凡是現出來的東西都是相對、雙、中庸、平衡、調和。”

在這種文化思想下,“中國人的思想是安分、知足、寡慾、攝生,而絕沒有提倡要求物質享樂的,卻亦沒有印度的禁慾思想……他持這種態度,當然不能有什麼征服自然的魄力……他持這種態度,對於自然,根本不為解析打碎的觀察,而走入玄學直觀的路”。

至於印度,則是第三條路,“印度人既不像西方人的要求幸福,也不像中國人的安遇知足,他是努力於解脫這個生活(出世)的”。

文化中國談:從“仁孝治天下”到“科技強國”

中國文化是要復興的

由於西方國勢強盛,所以一般人看來,西方文化的第一條路是高級的,而印度第三條路則是落後的。梁漱溟先生的觀點則恰恰相反,在他看來:

“西洋文化的勝利,只在其適應人類目前的問題,而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在今日(1920年代,作者注)的失敗,也非其本身有什麼好壞可言,不過就在不合時宜罷了。人類文化之初,都不能不走第一路,中國人自也這樣,卻他不待把這條路走完,便中途拐彎到第二路上來;把以後方要走到的提前走了,成為人類文化的早熟。但是明明還處在第一問題未了之下,第一路不能不走,哪裡能容你順當去走第二路?所以就只能委委曲曲表出一種曖昧不明的文化——不如西洋化那樣鮮明;並且耽誤了第一路的路程,在第一問題之下的世界現出很大的失敗。”

所以,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並非落後於西方文化,只是提前跳過了第一階段罷了。如印度文化,因先天條件不同而提前走上第三條路:

“大約印度當時因天然賜予之厚,生活差不多不成問題,他們享有溫熱的天氣,沃腴的土地,豐富的雨量,果樹滿山,穀類遍地,不要怎樣征服自然才能取得自己的物質需要,而且天氣過熱也不宜於操作;因此飽足之餘,就要來問那較高的問題了。”

當然,印度文化提前走上第三條路,與其種姓制度也有關係。“本來印度人的那種特別生活差不多是一種貴族的生活,非可遍及於平民,只能讓社會上少數居優越地位、生計有安頓的人,把他心思才力用在這個上邊。”

就中西文化而言,梁先生也是認定為講究“調和”的中國文化更勝一些。在他看來,西洋近百年來的經濟變遷,表面非常富麗,而骨子裡其人苦痛甚深,因為西洋人風馳電掣的向前追求,以致精神淪喪苦悶,所得雖多,實在未曾從容享受。正所謂:

“無論什麼人——自低等至高等地位——都要聚精會神在經濟競爭上:小心提防失敗、貧困、地位低降,而努力刻意營求財貨。時時刻刻算帳並且抑制活潑的情感,而統馭著自己,去走所計算得那條路。他不敢高狂,不敢狷介,不敢慷慨多情乃並不敢戀愛;總之不敢憑著直覺而動。……其苦惱還不在抑制統御,而在抑制統御之後所生煩悶、倦疲、人生空虛之感。這才是大苦惱,人當此際簡直會要潰裂橫決!斷不會容他長久如此。”

所以,儘管以發展經濟為核心的第一階段是必經階段,但終歸,人類社會要從物質不滿足時代進入精神不安寧時代。這個時候,人類不再能承受“以對物的態度對人”,也不能容忍“外面生活富麗,內裡生活卻貧乏至於零”的狀態,主流的文化模式不得不變。

於是,自然得出一個結論,中國文化是要復興的。

跳級是行不通的

但是,復興是未來的事,當下階段卻要補課,即提倡奮往向前的風氣,著力於科學精神的發展。

“我們東方文化其本身沒有什麼不及西方之處;所有的不好不對,所有的不及人家之一點,就在步驟凌亂,成熟太早,不合時宜。”

我們處於第一個問題之下的世界(物質不滿足時代),卻直接走上第二條路(精神層面),一旦與世界接軌,必然是節節失敗。

站在1920年代的時間節點,梁先生得出結論: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推動科學精神的發展、追求個性之伸展,仍是復興傳統文化之前所必經之階段。

以上,僅僅粗略概述《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要點,更多精彩觀點,建議大家去看看原書。本書雖成於1920年代,但文化演變何其緩慢,時至今日,書中的真知灼見對於我們認識當下的環境與社會,仍有諸多啟發裨益。

經典,向來是不過時的。

進入21世紀的今天,我們仍處在補課的第一階段——追求創新、奮勇向前。這個階段側重於物質進步,難免對精神層面照看不足,但世間本就沒有兩全之事,跨過這個階段,才能進入下個階段。

就每個人而言,倒不妨多接觸傳統文化,豐富精神生活,與注重物質進步的大環境做個調和。

1、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華書局,2018.

本文由“蘇寧財富資訊”原創,作者為蘇寧金融研究院院長助理薛洪言,首圖系許露茜原創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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