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浮生若大夢,夢與覺誰分

你昨晚做夢了嗎?夢到了什麼?為什麼會做這樣一個夢?

如是三問,像極了“我是誰、我來自哪裡、我要到哪裡去”三大哲學命題。

午休,我躺在沙發上小憩,卻做了一個夢:我翻閱了一大堆書籍,始終找不到寫作的頭緒。

當我讀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女作家奧爾加·託卡爾丘克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之後的一個月裡,我反覆思考這部小說,卻始終理不出頭緒。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浮生若大夢,夢與覺誰分

小說封面

1、串起珍珠的繩子在哪裡?

一個會冬眠、能踏準世界節奏的老婦人、一個尋找夢中說“我愛你”那個人的女職員、一個長鬍子的修女和一個性別錯倒的修士,一個身里長了怪鳥的醉鬼……時間緯度在古代、中世紀、現代間騰挪……

故事跌宕起伏,情節引人入勝,想象力波譎雲詭,撞擊著心靈。可是十幾個故事,各自獨立,散亂鋪陳,時空顛倒錯亂,既沒有先後,也沒有邏輯關聯。如果說這些故事是一個個珍珠,那麼那根串起珍珠的繩子在哪裡?

評論家說託卡爾丘克是波蘭最偉大的作家之一,擅長於將神話、寓言、傳奇、故事、歷史、虛幻等編織在一起,構築起作品豐富而立體的空間。的確,這部小說十幾個精緻的短篇故事,夾雜著敘述、議論、自傳、散文、菜譜等各色寫作體裁,就如“各色布片縫綴起來的百衲衣”,又如由一個個珍珠串起來的項鍊。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浮生若大夢,夢與覺誰分

波蘭女作家奧爾加·託卡爾丘克


我想探究各個部分之間的神秘邏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第二遍我讀到這句話:“這部作品,也許夢才是唯一的主角。”

如果如我等強迫症勢必要找出這些碎片故事的“邏輯共同點”來,唯一的共同點可以理解為:所有故事的發生地都在波蘭西部下西里西亞這片土地上。

千年邊界小鎮,人事更迭易如反掌,山川土地則固無恙。千年來,各色人等粉墨登場,生生死死,土地始終在原地不動,對土地來講,人不過是風景的瞬息。

這些混亂的錯雜的社會動盪、人生逆旅,在千年的時間緯度裡,就如同一個大夢,夢的特徵是那麼錯亂、沒有邏輯,出乎意料,但夢的深層還是會有隱喻。這實在是在考驗讀者的耐心和思考能力。

文天祥說,“百年一大夢,所歷皆黃粱”。

2、 尋找夢中那個說“我愛你”的人,穿過大半個波蘭去睡你

如果你夢到一個人,夢裡在耳邊對你說“我愛你”,你會去尋找他嗎?

銀行職員克雷霞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波瀾不驚,她是那麼渴望愛情。有天夜裡,她做了一個夢,一個男人在她耳邊說:“我叫阿摩斯”“你是個不同凡響的人,我愛上了你,我愛你。”

她的心蕩起波瀾,她從各大城市的電話號碼簿裡找到了叫這個名字的人。她去那個城市,敲開了門。

男人有多麼驚詫,他嘲諷到:“這真是結識異性多麼奇特的方式。我佩服的五體投地。”

他脫她的衣服,她感覺不到歡愉,卻又不得不讓他隨心所欲,因為“我終於找到了你”。

男人說,“你穿行半個波蘭來找一個不相識的傢伙,對他講自己的夢,還跟他上床,這也足夠說明你是發了瘋。”

克雷霞的荒唐尋愛,仿若一夢,只有夢裡是真實的,夢醒後還要繼續獨自面對自己單調的生活……終究是夢。

我想起了餘秀華的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克雷霞和餘秀華是有著相通的情感體驗吧,槍林彈雨,黑夜和白天,心心念唸的夢。

3、 夢是連接白天和夜晚的橋樑,我夢故我在

夜幕降臨,有的人醒著,有的人酣然入夢。一具具溫熱的軀體各自做著什麼樣的夢呢?

主人公在一個網站上發起了尋找“夢的故事”,開始很多人都要把夢賣給她。網絡上每天清晨都會湧現出一個一個的夢境。

假如持續留意一段時間不同人的不同夢,你會發現,其實有些雷同的夢境在不斷重複出現,他們竟然做著相同的夢。

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體。

它在陽光下長大,在夜的寂靜中入睡。

它有時做夢。

每個人都是一半的時間在白天,一半的時間在夜晚。是夢把白天和夜晚連接了起來。夢是白天和夜晚的橋樑。如果沒有夢,生活將失去多少色彩,雖然夢本身大多是黑白。

讀大學中文系的時候,我始終對“魔幻現實主義”這個詞心生疑惑。“魔幻”不著邊際,“現實”真真切切,“魔幻”和“現實”這兩個詞怎麼可以組合在一起呢?

直到後來讀了莫言的小說,若有所悟。在如歌如泣一瀉千里的現實敘述中,不時穿插的詭異神秘的力量、超越認知的宇宙法則,讓一個個故事編織得似真似幻,顛覆想象。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浮生若大夢,夢與覺誰分

託卡爾丘克短篇小說集《最後的故事》


託卡爾丘克具備同樣高超的寫作技能,遠古時代這片土地的開荒者刀具匠的傳奇、中世紀修女的磨難和奇蹟、現代戰後德國人、波蘭人史詩般的大遷徙、普普通通職員的夢,寓言、傳奇、史詩、夢境、現實,虛幻的,真實的,傳說的,交錯在時空裡。

這些故事,這些夢,像珠子一樣串起來。於是夜有了不同的標題,“天上降落的事物的夜晚”、“怪獸的夜晚”,或許還可以以夢來命名白天,命名整個一生,整個時代。人們以相同的、始終如一的節奏做著相似的夢。

你是不是也在持續地夢見:正在考試,鈴聲響時,卷子還沒有做完;初戀會隔三差五一萬遍的出現;懸崖峭壁邊緣就要掉下深淵……

4、 別人的東西。誰過的不是一個二手的人生

<strong>你的新歡是別人的舊愛

<strong>你的舊愛成為了別人的新歡

<strong>誰過的不是一個二手的人生

一個哲學家,好不容易寫出篇論文,卻發現原來內容與前人大多相似。他娶了個離過婚的女人,這個女人卻從未停止愛她的前夫。他在她的房間裡發現了她一直襬列著前夫的洗漱用品,像博物館一樣,最終他開始用那個人的東西刷牙……而她的妻子又力勸他以與那個人相同的方式跟她做愛。

真是徹頭徹尾的二手人生。

睡著別人的女人是種怎樣的體驗?住著別人的房子又是種怎樣的體驗?

波蘭是唯一一個作為二戰戰勝國在戰後國土卻減少了的國家。一些德國人在波蘭西部、北部生活了好幾代。戰後波蘭收復了西部、北部的土地,卻以失去了東部土地為代價。220萬德國人被遣返,400萬波蘭人遷居到收復的失地上,這些人大部分來自於東部失去土地的人。

這些東部的波蘭人被連哄帶騙,經過兩個月的艱苦跋涉,來到了陌生的西部。一對夫妻被安排住進了德國人的房間,這時候這家德國人家只剩下了婆婆和兒媳。她們心懷恐懼得瞪著新來的人,新來的人則踹踹不安的住了下來。終於德國人被迫離開,老婦人臨走時終於忍不住咆哮,用波蘭人聽不懂的語言詛咒。

波蘭人完全佔有了德國人留下的房子,穿上了德國人留在了衣櫃裡的衣服,吃著他們留下的穀物,偶然地他們在耕地時發現了埋在土裡的瓷器、刀具,男人們從最初來到陌生地方的茫然,漸漸的醉酒當歌,他們的新職業變成了不斷的挖掘,尋寶,過了很久,他們的子孫依然在尋寶。埋藏的財寶,也是外來的異物。

他們在別人生活過的土地上,始終找不到自己該有的位置,廚房、臥室始終保留著陌生人的氣味。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浮生若大夢,夢與覺誰分

託卡爾丘克作品《太古和其他的時間》


5、死在邊界線上,哪片土地會屬於你?

下西里西亞這片土地,是那些被遣返的德國人的“故鄉”,那些年老的德國人日思夜夢,他們組成了旅行團,只為了看一眼以前生活過的地方。

彼得終於登上了山巔,昔日的村莊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他把世上的山跟這些山做過比較,在他看來任何山都沒有這麼美。假如我死在這裡,會怎樣?

他真的死在了這裡,他的一隻腳在捷克,一隻腳在波蘭。

天黑了,捷克的邊防軍發現了他,兩個軍人心照不宣,把他的一隻腳推到了波蘭這邊。半個鐘頭後,波蘭邊防軍又把彼得抬回了捷克。

彼得在靈魂永遠離開肉體之前,就這樣記住了自己的死亡——一會這邊,一會那邊,就如看過的木偶戲。

活著時,遇到戰爭,被遣返來遣返去,離開自己耕種的土地和建設的房屋;死了後,恰在國界上又被推來推去。匆匆短暫的一生,哪片熱土能真正容下自己的肉體,哪寸土地屬於自己?

人赤條條的來,又如一陣煙一樣飄散,在世間白駒過隙,擁有了什麼?帶走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

6、 長鬍子的修女和性別倒錯的修士

只有那些創造了神話的人,寫作神話的人,和神話故事本身,歷萬世而永流芳。

庫梅爾尼斯是騎士最小的女兒,千嬌百媚,父親將她送入修道院,很多人爭先恐後的向她求婚,但她只把心交給我們的主。她逃進山洞歷經磨難,她父親最終還是監禁了她,逼她結婚,在封閉的房間裡,她身上忽然出現了奇蹟:她臉上長出了絲絨般的鬍鬚。她用輕悄的聲音說到:“我的主讓我從自身解脫了出來,他把他自己的面孔給了我。”

聖女的故事在人間流傳。過了很多世,這個故事打動了帕斯哈利斯的心。他出生就不完美,在修道院中失去貞潔成為上司的情人,他一心想成為女人。當他逃離到女修道院,院長收留他並讓他寫作聖女庫梅爾尼斯的傳說。

他是怎麼知道聖女的故事的?他的心裡始終住著一個成為女人的夢。

他在街上碰到一位妓女,她脫光了衣服不停地引誘他,他卻毫無反應。他想知道女人身體的構造,卻不是要佔有。他伸手拿起她的連衣裙和長襪穿上,於是他找到了自己,他慢慢傾身到她的身上。

這樣兩個神話一樣的故事,充滿了聖潔、堅貞、誘惑、罪惡、遠古神秘的禁區,但是當你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你要知道,任何惡都不能奴役人的靈魂。任何人都可能會死,但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戰勝不了他們。

如果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將永生。


託卡爾丘克有著心理學的學習背景,是榮格的信徒。她確信,神話是比混亂的日常政治更堅實的東西。神話是故事的根基,也是文學的間接靈感。神話就像是敘事必需的“黃油和麵包”。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浮生若大夢,夢與覺誰分

託卡爾丘克


7、 一個做假髮、會冬眠、能踏準世界節奏的老婦人

整個小說,如果說要找出一個從頭至尾貫穿到底的人物的話,除了無名的作者自己,就是老婦人瑪爾塔。

她同春天一起醒來,身上始終有一種勉強晾乾的潮溼的氣味。我是如此信賴她,經常將隱秘的所思所想向她傾訴,她淡然處之,對我的話從來沒有驚詫和過度關注。

她日復一日的做著假髮,她說頭髮被剪下來也還有生命,戴假髮需要勇氣,需要接受那個人的思想。而我對別人的頭髮始終感到厭惡。

她在秋天會把所有的雞殺了吃掉,然後一整個冬天都在地下室裡冬眠。我窺見了她的秘密。

<strong>雖然她不識字,但她對世事充滿智慧。她的知識來自大自然,只有她能踏準宇宙的法則、世界的節奏。她的力量來自於她找到了世界的節奏。

她不是一個追逐時間者,而是生活在時間裡。有死有生,有生有死,這正是大自然的規律,大自然的一切都活著,都在與她交談。

一個與大自然同步,會冬眠的老婦女,在讀者看來不亞於一個女巫。

宇宙的本原是永不停息的增長?還是不斷的吞噬、消耗?還是兩種本原的秩序?人只喜歡那些增長的新的東西,而不喜歡消亡、毀滅。

按照中國人易經的思想,宇宙的本原,此消彼長,否極泰來。

瑪爾塔實際上是世界的隱喻,那些看似破碎毫不關聯的事件,它們或許彼此影響;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被撿拾出來的故事,必然有存在的理由;連夢也與現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智者親歷了歷史,溝通了天地,洞察了人性,找到了串起珍珠的關鍵的繩子。

智者雖軀體老邁,但絕不會對抗自然規律,他們的靈魂超脫於萬物,他們無生也無死。現代社會科技飛速發展,人往往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為對大自然無所不能。智者明白,在災難、疾病、不可見的力量面前,人如塵埃一樣渺小。

我們每個人都有兩幢房子,一幢是具體的,被安置在時間和空間裡;另一幢是不具體的,我們同時生活在兩幢房子裡。

或許,作者是想說,這兩幢房子,一幢住著身體,一幢住著靈魂。一幢住著白天的清醒,一幢住著黑夜的昏惑和夢鄉。一幢住著光明,一幢住著黑暗。一幢住著現實,一幢住著魔幻。

人生,一半的時間在夜裡,一半的時間在黑暗裡,一半的時間在夢裡。

古代的老莊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醒來後就想,到底是我夢見蝴蝶,還是蝴蝶夢見我,還是我根本就沒有醒來。

白居易說“人生如大夢,夢與覺誰分”。夢與覺,生與死,來來回回。

你能記住夜的樣子嗎?

似水流年改變一切,千年的時間長河裡,誰能記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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