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元燁出現的那天，是我小說開頭的第一天。
那個晚上我把身上僅有的五十塊錢全部買了啤酒，坐在公寓樓頂上吹冷風。一罐一罐冰涼的啤酒下肚，我的胃開始一抽一抽地疼起來。
和小說裡妝容精緻氣質清新的女主角出場截然不同，我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炸毛，風和眼淚糊了一臉，什麼都看不清。渾身全是酒氣，連元燁什麼時候出現在我旁邊的都不知道。
不過他倒是跟小說裡我寫過的那個男主角差不多。後來回憶起那天晚上的場景，我記得他雙手向後撐著身體，望向星空的眼睛會發光。風揚起頭髮，美好得不像話。我想如果男生也喜歡青春小說裡的情節的話，那我的存在一定是元燁世界裡的敗筆。
嗯，他的畫風跟我完全不同。
聽說那天晚上我跟元燁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把前半輩子的苦水全倒了一遍。
然後一邊打嗝一邊對他說，我好後悔啊我好後悔。
元燁問，後悔什麼？
我說，後悔把所有的錢都買了啤酒啊。一點東西都沒吃，肚子好痛啊。
2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自己家裡了。元燁穿著一件白襯衫從廚房端著早餐出來。
我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他，嘿哥們，咱倆昨晚沒幹啥見不得人的事吧？
元燁哭笑不得，你吐到下半夜，連躺著都困難，還能幹什麼？
那就好那就好。我捶捶胸口。
誒不對，那你怎麼知道我家住哪層的？你昨天晚上為什麼在天台上？你到底什麼時候來的？我的目光又警惕起來。
元燁把臉湊到我面前，近到我連他唇角有幾根鬍子都能數清，他眯著眼盯著我，吐了兩個字，秘密。
如果我說，就因為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晚上，我就跟他在一起了，會不會有人覺得我們是神經病？
但是事情確實如此。沒有一句喜歡你，沒有一句在一起，甚至沒有一次氣氛適宜而正式的親吻，就過起了他主外他主內的同居生活。我做什麼？我是作家誒，坐，家。
3
其實遇見元燁的時候是我最困難的時期。我辭掉了正式的文員工作，一門心思地宅在家裡寫小說，每每完工，每每失敗。作品沒有閱讀量，投稿到出版社收到的都是清一色的拒絕。工作幾年攢下的存款很快就被這種有出無進的生活敗完了。
元燁出現的那天，我下定決心再寫最後一部小說。如果這次再失敗，我就不再做自己荒唐的作家夢，去好好找一份工作，再不提筆。
後來我常常想，在我花完了自己身上的最後五十塊錢的那天，如果元燁沒有出現，那我後來會怎麼樣？
還好，事情沒有如果。
4
言情小說真的好難寫啊。我窩在椅子上想到頭炸，只能朝在廚房做晚餐的元燁大喊，元燁我們談戀愛吧談戀愛吧。
元燁端著一盤西蘭花朝我挑眉毛，那你以為我們倆現在在幹嘛？Cosplay嗎？
我搖搖頭，細心地給元燁描述，不是這種，是像青春期一樣談戀愛，要又甜又純，還有小驚喜，還要吵架要和好……啊拜託了要不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怎麼寫小說。我擺出一副委屈的小眼神瞅著元燁。
寫不出來怪我嗎？遇見元燁之前我已經單了25年了。我哪知道怎麼談戀愛？
元燁衝我點點頭，行啊，那就按青春期的來，從明天開始，你負責做飯。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啊？為啥？
元燁說，你見過哪個青春期的小男孩天天在家裡洗碗做飯的？老子年輕的時候是屬於籃球場的好嗎？
我癟著嘴看他，誒元燁我們剛才在聊什麼來著？要不我不寫言情小說了吧，我換仙俠或者穿越……
5
事實上，我沒刷碗做飯，也沒放棄言情。因為元燁真的很認真地開始陪我練習戀愛。
他穿上了休閒的白T恤，腳上也換上了運動鞋，甚至還揪著我的頭髮說，薛晴你大學就頂著這麼醜的一個雞窩頭嗎？別有一番鄉村情懷啊。
去你丫的。姐年輕的時候也是一頭黑長直好嗎！我嘟嘟囔囔。
元燁才不理我，拽著我直奔商場理髮店。打理完頭髮換上一身格子連衣裙的時候，我盯著鏡子有點想哭。
他從背後抱住我說，薛晴你真好看。
他說，以後要少熬夜，你看你的眼袋比眼睛還大，女人的青春只有一次你知道嗎？
我一邊往回憋眼淚一邊問他，不寫作不熬夜那要幹嘛？
元燁色迷迷地看著我，睡覺啊。
6
多虧了元燁，我的小說進展得越來越順利。
他讓我對他表達謝意，打發我這個下午跑到城東去給他買他愛吃的那家店的醬豬蹄。沒錯我們住在城西，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厚顏無恥的人啊。
從城西趕回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六點了，我剛想進門破口大罵，卻被屋子裡漆黑一片裡的亮光吸引了。
是燭光。
餐桌上的燭光。
地板上的燭光。
還有撒得到處都是的香檳粉色的花瓣。
元燁就站在這一片粉紅和燭光中安靜地看著我，眼睛仍然像那天在星空下一樣明亮。他的唇角勾起溫柔的笑意，他說，薛晴，一百天快樂。
我很想張口說話，說我很感動，說我很幸福，說我愛他。可是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只能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我以為我們之間沒有正式的告白和誓言，就不會有所謂的紀念日和節日。我以為他吻我的那個日子，就像這個城市裡所有的風花雪月一樣，不會被記得。
我不知道他會記得。
我好想告訴他，我從小就被拋棄在孤兒院，已經好多好多好多年沒有人在意過我了。原來，被愛這件事，是這麼幸福啊。
我想對他說，謝謝。
為什麼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元燁的眼神溫柔得可以掐出水來，他說，薛晴你什麼都不用說，我都懂。
那個時候我沒有深究，他懂了什麼，他為什麼會懂，他怎麼，懂得的。
7
距離小說完工越來越近了。但我隱隱覺得元燁最近不太對勁。
他好像瘦了，臉也比以前更蒼白。
我想問問他到底怎麼了。可是我不敢問。
我這個人膽子特別小，就像從一開始我就沒敢去問元燁，他明明是個會發光的人，為什麼會選擇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
我也沒有像所有戀愛中的女孩一樣，認真得問問他：你喜歡我什麼？
我怕我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這麼想想，我好像也從來沒有問過元燁的事。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工作，在拿什麼養我，家在哪裡，家人還好嗎，有過幾個前女友，有沒有特別刻骨銘心的人。
我通通沒有問過。只要我沒有的東西，我都不敢問。工作，家人，情感。
就算看上去心安理得，我還是覺得自己分文不賺只靠他養這件事，遜斃了。
我就像一個寄生蟲，從他身上汲取著寫作的素材，生活的補給，包括一切的親情和愛情。
所以，我如此懼怕他離開。只能對所有令人不安的不對勁視而不見。
8
元燁開始阻礙我的寫作。他的脾氣變得很大，總是怪我哪怕宅在家裡，也抽不出時間陪他。
於是爭吵開始越來越多。
我終於要爆發了。
我說，元燁你有病吧？當初說要支持我夢想的不是你嗎？
元燁也發火，我還不夠支持你嗎？你還想讓我怎麼樣？養家，做飯，給你做活素材，還不夠嗎？
我的眼淚突然湧出來，你後悔了嗎？
元燁愣了一下，你他媽說什麼屁話。
我終於還是問出了那個壓在心底壓了很久的問題，我說，元燁你跟我說實話，你當初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因為同情我？
元燁說，不是。
我問，那為什麼？你這樣的人跟我這樣的人談戀愛，沒有必要吧？
元燁不說話。
我受不了這樣的沉默。我只好奪門而出。
9
那天的事過去之後，我們誰都沒有再提起，包括那個問題。那之後的日子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寫小說，而元燁更加蒼白，我好怕有一天他會變成透明人啊。
按理說，這是個好日子，因為我的小說終於完工了。我滿屋子蹦蹦跳跳，跑過去蹭元燁，對他說，好啦從今天開始，我所有的時間都可以用來陪你了。你最好祈禱我的小說不要通過，這樣的話我就會去找一份正經工作，早點跟你一起養家餬口造小人兒。
元燁搖搖頭，特別認真地盯著我說，不，薛晴，我希望你能成功。
他說，薛晴你知道嗎？你有夢想的樣子特別美，連落魄都美。
他說，來我陪你一起把稿子寄給出版社。
我覺得我發出稿件的時候，整隻手都在發抖，笑得嘴都合不攏。
但我沒看見元燁的嘴角有一抹苦澀。
10
害怕的這天，終於還是來了。元燁不見了，就在我向他求婚的第二天。
發出稿件的那天，我從兜裡掏出了很久之前就摺好的紙環，我對他說，元燁，我們結婚吧。
我說，元燁，你娶我好不好？我會洗衣，也可以學做飯，不管這次的小說成不成功，我都會跟你一起賺錢養家。
我說，元燁，我想有個家了。
元燁沒有拒絕我把紙環戴在他手上。可是我被自己的碎碎念衝昏了頭，都忘記了他還沒有回答我。
11
桌子上留下了一封信。還有那個紙環。
信裡說，薛晴，有些事我很早就想跟你說，可是我覺得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會信。
我不來自你的世界。
我生活的世界，是你筆下的世界。換句話說，薛晴，我是你的作品。是你小說裡的主人公。所以，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
我的出現，本來是想讓你更好地完成作品裡的我，賦予我更多的生機和更豐富的生命。
我很自私吧。
但是薛晴，愛是真的。遇見你之後，我開始從那部小說裡，獨立出另一個我，一個愛你的我。
這個我，跟故事裡與女主角發生故事的我完全不一樣。
那次你問我跟你在一起是不是因為同情，當然不是啊，我很想解釋給你聽。但我想，利用你來創造自己這件事，本身就是比同情更卑劣的事了。所以，我說不出口。我害怕你會討厭我。
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裡，一直打擾你創作，我真的很抱歉。但我真的很不想讓你的小說結束，因為它結束的時候，我就必須離開你了。
但我知道，那是你的夢想。我不能再自私了。
信裡元燁說，薛晴我愛你。
他說，我也想跟你有個家。
他說，我很抱歉不能跟你生活在同一個次元裡。如果有一天，我能真的出現在你的世界裡，請你張開雙臂，原諒我好嗎？
我翻出遇見元燁那天，一大清早自己就寫下的人物：元燁。在夜晚天台上，他的雙臂向後撐起身體，望向星空的眼睛，很亮。
我又看到自己寫下的女主角：蘇然。
原來這場故事的主人公從頭到尾就不是我。
我好想笑。
我流不出淚來。
12
出版社的主編約我，說稿子通過了，可以出版。
我低頭朝他鞠了一躬，說我不出版了。
我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還聽見主編在背後罵我神經病。
我想告訴元燁，我不會放棄寫作的，但我想找份工作了。
沿著步行街走過的時候，突然聽見旁邊咖啡店放出的音樂聲。
像斷了線消失人海里面
我的眼終於失去你的臉
再等一會奢望流星會出現
願 如果真的實現
愛能不能永遠
明天或許來不及變
但曾經走過的昨天越來越遠
北極星的眼淚說不出的想念
原來我們活在兩個世界
如果重新來過，你會不會愛我
忍了那麼久的眼淚，突然猝不及防地落下來。心臟真的好痛啊，痛到只能蹲下身來。
“你沒事吧？”
我的頭頂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抬起頭，我就愣在那裡了。陽光很好，可是眼前人的眼睛卻像裝了一整個星空。風揚起他的頭髮，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話。這張臉龐，午夜夢迴時，不知道見過多少次。
他也有些發愣，過了好一會才開口：“你好，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眼淚流得一塌糊塗。
我說，你好，我叫薛晴。
他笑了，他說，我叫原野。原來的原，田野的野。（作品名：《如果重新來過，你會不會愛我》,作者：二衿。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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