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貴人

那天下午,飄著很大的雪。庭院,房頂,田野,白茫茫一片。我踩著小凳,趴在窗臺上,看雪。有人敲響院門的時候,我正踩著小凳,趴在窗臺上,看草棚裡覓食的一群麻雀。

爸爸在外地工作,媽媽被鄰村人請去接生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媽媽臨走時,一再囑咐我看好家,要有陌生人敲門,千萬不要開──壞人很多。

聽到敲門聲,我忙從小凳上跳下來,跑到院門的後面,好奇地對著門縫,向外瞧看。我家住在村子最東頭的路北,院門正對著大街。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滿身是血地躺在門外。那老頭戴著的眼鏡,只剩下大半個鏡片。他顯然發現了門後有人,抬頭望著我說,小姑娘,能讓我進去,暖和一會兒嗎?

你是個特務吧?我這麼想著,就順嘴說了出來。很多小英雄的故事,在我腦海裡閃現出來。假如他掏出一把糖來給我,我肯定會用力摔在地上,“呸”一口說,誰吃你的臭糖!這是糖衣裹著的炮彈!

我像特務嗎?他微笑著說,你們不是常說,熱愛黨,熱愛祖國嗎?我就是共產黨,是被特務打成這個樣子的。

想想電影裡寧死不屈的黨員,還真是這個樣子。我就相信了他的話。媽媽也經常說,別人遇到困難,一定要伸手幫助。更何況,他是一個受了傷的共產黨員。

可是,我搬不動你。我打開院門說。

謝謝你,小姑娘。他這麼說著,已吃力地爬動起來。或許是受傷太重了,每爬動一下,都疼得齜牙咧嘴好半天。厚厚的積雪,在他的身子底下,發出輕微的脆響。爬過的地方,留下一路血汙,又很快被厚厚的落雪覆蓋。

等他終於爬進屋裡,媽媽回來了。我跑過去,撲進她的懷裡,向她講述了剛才的一切。媽媽撫摸著我的小腦袋,誇獎說,寶貝,你做得對。快去廚房,抱些乾柴,給爺爺取暖。

媽媽快步走進屋,將爺爺扶起來,老校長,你咋成了這樣?

爺爺苦笑了一下,今天上午,西村開我的批鬥會。會場裡擺著一條長凳,凳上放兩塊磚。他們讓我跪在磚上。我沒有辦法,只能跪上去。他們一腳將長凳踢倒,我就摔了下來。摔下來,扶上去,再狠勁踢倒……我的兩條腿,被生生摔折了。逃到你們村,我敲了很多家的門。他們看見我,像見了瘟神,都不敢開。這是你的女兒吧?她救了我。

點燃一堆乾柴後,屋裡漸漸暖和起來。媽媽說,您餓了吧?我做飯去。爺爺感激地微笑著,並沒有阻攔。

媽媽做飯,我燒鍋。媽媽告訴我說,這個爺爺姓李,原本是城裡的大幹部,因為一些言論,牴觸了大好形勢,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西村當老師,後來又升成校長。

我問媽媽,哪些言論,牴觸了形勢?

媽媽笑了,給你說了,你也不懂。有一天,省報的頭條,有一則報道,說某個地方,小麥單產過了十萬斤。你爺爺不信,說把十萬斤麥粒堆起來,比麥棵還高,有可能嗎?媽媽一再囑咐我,爺爺住在咱家的事兒,對誰也不能說,要保密。

我點點頭,媽,我對誰也不說。

爺爺這一住,就是三個多月,直到春節前夕,才拄著木棍,一瘸一拐地離開。這期間,我聽爺爺講了許多有趣的故事和做人的道理。到後來,我們比親爺倆還親密。他走時,我大哭了一場。

一晃多年,我已是個高中生,對爺爺的記憶,也漸漸淡去。突然有一天,爺爺坐著小轎車,來到俺家。帶了許多好吃的食品,許多學習資料。隨同他過來的司機,告訴我們說,爺爺平反了,現在是教育局的一把手。

不久,媽媽被調到公社衛生院工作,拿工資,吃商品糧。

很多人都羨慕,說我們自從遇見貴人,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好事連連。也有遺憾的,他們說,當時,如果不是怕受牽連,哪能輪到你家遇見貴人呢?媽媽聽了,什麼也不說,只是笑。

爺爺退休後,得了腦血栓,癱瘓在床上。他的兒女都在大城市工作,無暇盡孝。媽媽毅然停薪留職了,全心全意去照顧爺爺。在媽媽的精心照料下,爺爺又活了十一年零五個月。彌留之際的爺爺,已高度昏迷,卻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媽媽,反反覆覆地念叨著兩個字: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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