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的夢浮橋》:蘇枕書旅日十年,精心譜繪日本文藝長卷

談及日本,許多人最先想到的代表性詞彙莫過於和服、櫻花、武士道等,談及日本作家,能張口就來的,也大多是太宰治、芥川龍之介、夏目漱石等,對於很多人來說,對於日本的印象,僅僅停留在,他們的動漫產業很發達,他們的櫻花很美,壽司很好吃,日劇也很好看等顯而易見的層面上,卻鮮少有機會去透過一部作品,較為深刻地研讀他們的文化構成、形態與特色。

日本的歷史很短,大約只有兩千多年,他們的許多文化內容大多是“舶來品”,受我國文化的影響很深,也或多或少有一些西方文化的影子,所以也有人持“日本無文化”的論調。但透過《塵世的夢浮橋》一書便會發現,無論最初日本的文化是舶來、借鑑還是重組,在歷經兩千多年的發展以後,他們所呈現出的,仍是一幅別具特色的文藝長卷。

《塵世的夢浮橋》:蘇枕書旅日十年,精心譜繪日本文藝長卷

蘇枕書,江蘇南通人,具有非常豐富的文學創作經驗以及旅日經驗,《塵世的夢浮橋》便是其旅日十年的精心之作。書中,她用獨特的視角,飽含深情地描繪了十餘位日本人物的人生經歷與代表作品,為我們呈現了一幅日本文化生活的浮世繪。繪畫、小說、俳句……在字裡行間,這些人物彷彿行走於橋上,穿梭於盛世,而我們則駐足於橋下,仰望其繁華。

旅日多年,對於日本文化喜愛、研讀得久了,難免沾染上一些相似的氣息。細品蘇枕書的文字,憂愁閒緒信手拈來,字裡行間透漏著典雅、清淡的氣味,這種行文風格也恰恰契合了日本文學藝術給人留下的整體印象。所以不得不說,《塵世的夢浮橋》對於日本文化來說,是一次從骨到肉的良好還原。

一、俳句與小林一茶

談及日本文學,無法繞開的一個話題就是俳句。俳句可謂是日本極具特色的代表性文學形式之一,通常內容簡短,由“五-七-五”十七字音組成,但內涵卻極為廣闊,意境深遠,是日本的一種古典短詩。

十五世紀,日本流行一種詩歌——連歌,所謂連歌,是由多個作家共同完成的作品,其首句為發句,通常遵循五-七-五的音節構成模式。這種詩歌體裁與中國早先的絕句之間有一定的淵源,它承襲了中國古代詩詞的藝術審美,詩中時常出現典故元素,同時又擺脫了傳統文學的束縛,具有極強的民間趣味。這種詩歌形式發展到後期,開始走向“諷刺化”,融入了一些時髦的笑話,整體格調愈發幽默活潑,承接了越來越多的“生活味”,這種翻新的模式被稱為“俳諧”。而在俳諧之後,又有人將俳諧的發句單獨拿出來作為獨立的作品,便是俳句的起源。

俳句雖然意境豐富,值得流傳,但如何翻譯卻著實是一個難題。這一點上魯迅和周作人兄弟有著很強的“技巧性”。所謂技巧,就是沒有技巧,也就是直譯,完全尊重原著而不加以創作。對日語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日語的17個音節所容納的詞彙量與中文相比要少得多,所以如果按照17字去翻譯,難免會顯得冗長囉嗦。因此直譯往往能夠原汁原味地保留原句的情感與美感。

周作人先生翻譯的俳句中,最有名的一句,莫過於

“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如此。”簡短的十幾個字,卻給人帶來一種很深的憂愁閒緒。這一句源自他所翻譯的俳文集《俺的春天》,而其原作者,正是小林一茶。

《塵世的夢浮橋》:蘇枕書旅日十年,精心譜繪日本文藝長卷

小林一茶是《塵世的夢浮橋》裡重點描繪的對象之一,那句“露水的世”也是蘇枕書最喜愛的俳句之一。那種悲哀、無奈、又帶有幾分悽苦、幾分淡然的詩意,正是小林一茶一生經歷的深刻寫照。

小林一茶一生愁苦孤獨,六歲時便寫下“來與我玩罷,沒有親人的雀呀”這樣的句子。他三歲喪母,十五歲被繼母趕出家門,三十八歲喪父,五十四歲喪子,自此,他的幾雙兒女接連死去,而一茶自己也是病魔纏身。但也許,愁苦的心緒給了他創作的靈感。在浮世的離合悲歡中,始終陪在他左右的只有一杆筆、一張紙,供他去寫那些小兒與農人都能看懂的句子,聊以慰藉苦悶孤獨的人生之旅。

不僅是小林一茶,松尾芭蕉、與謝蕪村等人皆是如此,在蘇枕書筆下,這些傳奇人物的傳奇人生緩緩流淌於紙面,總少不了悽苦憂愁的色調,但卻因為俳句的出現,這人生彷彿在漫漫荒野上,升騰起了點點星光,不僅給日本的文學界添了兩盞花枝,也給駐足欣賞的旅人加了兩抹亮色。

二、繪畫與竹久夢二

從日本文化藝術中,流傳出來的詞彙,較為常見的莫過於“浮世繪”了,它經過發展演變,時常被引用在各類文學作品中,取眾生相之意。其實對於日本文化來說。浮世繪並不單單只是一個詞彙或者一個概念,它起源於日本的一種繪畫形式——版畫,也是日本的風俗畫,因大多描繪生活百態而得名。

看日本的浮世繪不同於看西洋的油畫,西洋的油畫尤其是人像油畫,追求一種立體逼真的效果,色彩濃厚,畫風較為厚重。而浮世繪更類似於中國的水墨藝術,有人有景,線條纖細,色彩清淡亮麗。儘管如此,浮世繪卻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推動西方繪畫藝術的力量,在美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比如梵高的《唐基老爹》中,就有浮世繪的影子。

在《塵世的夢浮橋》中,蘇枕書提到,“傳統日本文人畫受中國山水畫之影響,試圖通過筆墨表達一種精神寄託,趨向一種精神訴求。近代傳入日本的西洋畫則主張還原其形狀、色彩,力求表達人與物逼真的存在感。”如果單從此定義來看,浮世繪似乎是二者的結合體,既表達了訴求,又很好地利用了色彩和形狀的張力。但在日本明治年間,還有另外一種畫法,完全有別於二者,

這些作品,既非傳統,也非近代,而是一種“自我的抒情”。這些畫的作者,就是竹久夢二。

《塵世的夢浮橋》:蘇枕書旅日十年,精心譜繪日本文藝長卷

翻開《塵世的夢浮橋》一書,最吸引人眼球的,除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故事之外,就當屬竹久夢二的繪畫作品了。他的作品大多以女性形象為主,眉眼低垂,髮髻高聳,或執扇掩面,或微微聳肩,懷抱一隻黑貓,不勝哀愁。

這些畫作的模特大多是夢二後來交往的女友阿葉,但卻有人說,這畫作的氣質,那種懨懨的,低眉淺笑的姿態,與另一個女人極像,那人便是彥乃。

彥乃是東京日本橋紙屋店老鋪家的小姐,家產豐厚,原本有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不巧遇見了夢二,並墜入情網。為了與夢二廝守,她欺騙父親以求學的名義來到京都,與夢二同居,最終被父親發現,盛怒帶走,再未相見。

所以夢二就如同他寫過的句子一樣,“終日佇立石橋畔的男子啊。”成為了終日苦等的情郎,只能憑藉一隻畫筆,去再會心裡的姑娘。

夢二的畫筆,似乎就是為了留住和紀念這些他認為美好的事物,他的姑娘是,他的家鄉也是。夢二十分崇尚旅行,就如同蘇枕書所說,“他對旅行的執著終其一生”,他似乎渴望透過旅行去追逐一種虛無的自由,但無論走到哪個國家,他的心卻始終留在了日本,每當他懷念“遠離的日本女子”,想念“日本松蟲夜中的啼鳴”時,他都會用他的日記他的畫,還原一個家鄉的剪影。而他所留下的這些作品,也讓我們得以在多年以後,如實看見日本當年的樣子。

《塵世的夢浮橋》:蘇枕書旅日十年,精心譜繪日本文藝長卷

三、小說與樋口一葉

從詩詞與繪畫來看,日本的文化整體上呈現出一種輕、短的風格,其文學性格纖細含蓄,清冷豔麗,長於營造一種哀、寂的格調氛圍。這一點在許多女性作品中都有所體現,樋口一葉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樋口一葉一生十分短暫,僅有24年,但她卻收穫了很多響噹噹的頭銜,

她是“明治新時代婦女社會角色變化的先驅者”,也是“日本紙幣史上的第一位女性肖像人物”,這與她的作品成就不無關係。她雖然一生短暫,作品數量也較為有限,但許多作品卻都十分成功,大獲讚賞。最典型的就是《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講述了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一個成長在妓院的小姑娘美登利與一個住持之子信如之間產生了不可名狀的情感,他們深知各自命運的安排,無法走到一起。因此在命運面前,縱使再內心澎湃,也只能低頭不見,如同落在雨裡無人拾起的紅綢。

樋口一葉的這篇小說,細膩唯美,在文字和結構的運用上都熟稔自如,給文壇帶來了不小的震動。餘華曾經評價稱:“我24歲時讀到日本女作家樋口一葉的中篇小說《青梅竹馬》,至今為止還認為它是我讀到的最美的愛情小說。”幸田露伴也曾說道:“恨自己迄今未寫過一篇如《青梅竹馬》一般優秀的作品。”可見其成就之大。

樋口一葉在文學上的天賦似乎是天生的,但她成為作家卻並非完全是自願的選擇。這其中有命運的安排,但更多的是對命運的無奈。

《塵世的夢浮橋》:蘇枕書旅日十年,精心譜繪日本文藝長卷

樋口一葉十八歲喪父,成為一戶之主,擔起了頂樑柱的角色。因此她終日奔波苦惱的,大多是生計問題。明治二十四年,在友人的介紹下,一葉結識了身為小說家兼記者的半井桃水,在他的引薦下,一葉開啟了“賣文養家”的生活模式。那一年,她收到了自己的第一筆稿費,十一元七十五錢,卻沒有人知道在此之前,她飽受了多久內心的煎熬。她在日記中寫道

“雖然清楚知道自己知識不夠,學問淺薄,卻立志從事文學這一門中最難的小說,想借以維持一家三口的衣食。說是大膽好呢,說是不自量力好呢?”不可否認,這種自我懷疑給她帶來了很深的痛苦。

也許有著天生對於自己作品的不自信,又或者越是發展到最後,對於文學創作越是愛到了極點,以至於她不想再以此作為謀生的手段。所以她改行從商,卻終因不善經營不得不關閉店鋪,窮苦地過完了短暫的一生。

短短二十四載對於樋口一葉來說,未免苛刻了些,想必是天妒英才,就如同蕭紅、濟慈……這些讓人愛讓人嘆的作家詩人,總是早早地結束了自己的人生。想必是他們把人生與命運看得太透,極早地完成了認知世界的使命,所以才過早地被世界與命運所拋棄。但假使他們活得能再久一點,就如同蘇枕書所說,“如果她可以有更長的生命,或許會得到更多的快樂,也會留下更多的作品。”給我們的文化、歷史、乃至整個社會的發展,留下更多值得研讀的珠璣之句。然而一切不過都是一種一廂情願的假設罷了。

好在歷史總是不斷向前推進的,文化也在一代代的文人志士手中接力相傳,就如同在文化藝術的叢林間,有一茶、夢二、一葉的創作與描繪,也有一個蘇枕書,將他們從厚厚的書史中間挖掘出來,拂去表面的浮塵。她以她的視角,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值得研讀的日本人物與作品譜系,而這正是《塵世的夢浮橋》這類作品最可貴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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