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缺乏慾望和熱情,日本“下流社會”預言10年後已成為現實

自從11年前日本人寫的《下流社會》一書出了中譯本,“下流”在中文語境中也漸漸從一個通常與“黃色”聯繫在一起的貶義詞,變得越來越“中性”了,因為越來越多的人發現自己正屬於“下流”階層的一員。

最近,《下流社會:一個新社會階層的出現》再出中文修訂版,起印就是兩萬冊,顯示出上海譯文出版社對這本昔日“話題之王”的信心。

年轻人缺乏欲望和热情,日本“下流社会”预言10年后已成为现实

2004年11月至2005年5月,日本著名社會觀察家三浦展進行了一系列社會調查,發現一個重要的變化:數量龐大的日本中產階層開始分化,“由‘中流’上升為‘上流’的實屬鳳毛麟角,而由‘中流’跌入‘下流’的卻大有人在”。三浦展為此深感擔憂和焦慮。作為調查結果的《下流社會》一書,就像一塊尖銳的玻璃片,無情地刺破了中產階級精心裝扮的體面,在日本社會引發一場不小的思想地震。上市不到兩個月,銷量便突破40萬冊,5個月內加印14次,銷量直逼100萬,成為當時日本的榜首暢銷書。

中產階級崛起、少子化、老齡化……多年來,鄰居日本發展過程中率先出現的變化和問題總是能給中國帶來思考。2007年初,《下流社會》中文版首次由文匯出版社推出,同樣在讀者中引起很大反響。2007年底,中文版《下流社會》還被評為年度“百佳圖書”。

“現在又出修訂版,出版社的眼光十分精到。”譯者陸求實說,即便十年之後再來看《下流社會》,裡面的內容和觀點都不過時,仍有說不完的話題和啟示,“因為當下中國和三浦展寫作《下流社會》時的日本社會情勢更相像了”。

對於全盤人生熱情低下

1963年哈佛大學中日問題研究專家傅高義完成經典著作《日本新中產階級》後,中產階級始終是日本社會調查和人類學研究的重點對象。

上世紀50年代,日本經濟開始復甦,70年代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隨著經濟飛速發展,日本產生了一億人口左右的“新中間層”。

進入90年代,日本爆發經濟危機,此後經濟發展又陷入漫長的停滯。在池田信夫所謂“失去的二十年”裡,從前看似堅不可摧的日本中產階級開始分化。三浦展此前專門從事消費文化課題研究,又擔任過雜誌主編,捕捉到日本社會面臨的轉變後,他開始著手做調查。選取的主要調查對象包含三個年齡段出生的人群,團塊世代(1946年~1950年出生)、新人類世代(1961年~1965年出生)、團塊次代(1971年~1975年出生)。可以說,這些人在日本經濟一路上揚的年代出生,是典型的中產階級。

調查結果卻令三浦展大為吃驚,日本果然在從“中流社會”向“下流社會”轉變。尤其是在經濟不景氣、老齡化、人口持續減少等背景下,“下流社會”輪廓越來越清晰。而在中文修訂版的新書封底,出版社還加了三浦展在2014年說的一段話:“十年前寫出來的可能性漸漸變成現實浮出水面。”

需要強調的是,《下流社會》中所說的“上流”並非富人,而是指中產階級的上層。“下流”當然也不是指的道德層面,而且“下流階層”在物質條件上並不“貧困”。以書中重點關注的70後團塊次代人群為例,他們從小住在東京市郊新住宅小區,周圍鄰居收入相同、年齡相同,甚至連開的車也都差不多。正是這些衣食無憂中長大的年輕人,身上卻出現一種可怕的趨勢——人際溝通能力、生活能力、工作熱情、學習意願、消費慾望等全都較之一般人更為低下,“概而言之,即是對於全盤人生熱情低下”。

“5P男”與“跳跳女”

做調查時,三浦展尤其關注時年30歲左右的年輕人,因為他們呈現出來的“下流化”傾向非常明顯。只有12%的男性和17%的女性自認是“上流階層”,多達48%的男性和31%的女性都把自己歸於“下流階層”。

對比日本內閣府在1996年和2004年做的兩次“國民生活意識調查”,三浦展還發現,20歲左右的年輕人,5年後對自己身處的社會階層態度也明顯不同,認為屬於“下流階層”的比例上升10.2個百分點,認為屬於“上流階層”的比例則下降了一半。“這說明在年輕人中,階層分化就已經很明顯了。”

通過具體訪談和調查,三浦展形象和精準地勾勒出“下流社會青年圖鑑”。與70後“上流階層”喜歡閱讀、音樂欣賞、在家看碟片、烹飪這些老派和循規蹈矩的生活方式不同,“下流階層”喜歡追求個性,在職場上按照自己的方式我行我素,喜歡單身的比例也更多。

“宅男”們普遍喜歡三種“神器”,個人電腦(Personal Computer)、手機(Pager)和掌上游戲機(Play Station)。三浦展調侃,如果再加上瓶裝飲料(PET Bottle)和薯片(Potato Chips),就可以湊成“5P”了。

“下流女”則對亞文化中的音樂會、跳舞很感興趣,概括起來就是喜歡唱唱跳跳。

“下流男”和“下流女”的群像特徵傳到中國後,不少人心有慼慼焉。今年暑期,宮鬥劇《延禧攻略》火遍全國後,網上就出現一篇轉發率很高的文章,作者將看《延禧攻略》與“下流社會”相提並論,稱是“下流群體”釋放壓力的方式之一,“生活與工作的不如意則在升級打怪口無遮攔的爽文模式下消解了”。

不過陸求實認為,《延禧攻略》大火和觀眾的口味有關,與“上流”“下流”並沒有直接關係。中國社會經濟發達程度遠不如日本,不管是滿大街跑的快遞,還是“雙11”時瘋狂購物的“剁手黨”,整個國家還處於向上發展道路中,“全盤人生熱情低下”的應該只是少數。不過,《下流社會》中暴露的問題,仍然值得中國警惕。“如果年輕一代,或者有些階層已經開始像日本一樣趨向‘下流’的話,照此一直髮展下去,勢必就會步日本的後塵。”

對話陸求實:“佛系”“躺”和“喪”,都不是真“下流”

年輕人甘居“下流”是無奈之下的頹廢

第一財經:三浦展做社會調查時,日本社會經濟正面臨拐點。中國經濟也告別了過去30年以來的高速增長,同時,中產階層數量也越來越龐大。從時代背景來說,當今中國和《下流社會》的寫作背景是否越來越像了?

陸求實:的確,中國之前那種經濟高速增長不可能再現了。同時,社會發展也面臨一個拐點,就是人們如何梳理自己的觀念意識,去適應當下新的情勢和已經隱約顯現或即將顯現的新的社會變遷。新的發展階段勢必須要有新的觀念,包括生活態度、生存理念等等。從這點上說,比起11年前,當下中國和三浦展寫作《下流社會》時的社會情勢更相像。

第一財經:現在很多中國年輕人也喜歡做“佛系青年”。這些社會現象與“下流階層”的一些文化特徵看上去很像。

陸求實:當下中國年輕人說的所謂“佛系”,我理解為是追求輕鬆、隨意自在、更加關注自我、不願與人“爭”的生活態度和狀態。“喪文化”表面看好像鬆垮懶散、不求上進、無所事事,其實只是年輕人面對自己無力改變的現實時,一種消極式的反抗,是暫時性現象,未必真的就是徹底放棄了求取上進的慾望。這一點與日本的“下流階層”既有相似相通,也有不同。

我們往前追溯還可以看到,西方曾經出現過“垮掉的一代”“朋克”,充滿反社會精神的搖滾也曾風行一時,日本戰後則出現過“無賴派”“透明族”等,這些年輕人都具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不滿意現有的社會秩序,也不願服從既有的規章制度,可是自己又沒有明確的理想和目標,因而行動起來往往是盲目的,具有無政府主義、虛無主義的傾向,實際上是一種無奈之下的頹廢。

但是,和日本的“下流階層”比較,中國年輕一代未來可以做的事很多。國家在快速變化,年輕人從中能看到自己的希望,會明白再“躺”“喪”下去將會徹底被淘汰,所謂的“佛系”也不可能給自己帶來真正的精神幸福,那時候就會自覺地跨過這個階段去“奮鬥”了。

第一財經:日本30多歲的青年從小生活條件算是富足,長大後卻自甘“下流”。現在中國中產階層家庭長大的孩子,同樣物質條件都比較好。你覺得中國父母能做點什麼努力,以避免子女今後淪為“下流”?

陸求實:這個問題要找到一個切實有效的答案或許比較困難,從三浦展十多年前在《下流社會》中提出告誡,到近些年大前研一在《低慾望社會》中的大聲疾呼,日本仍然沒有徹底解決,可見難度之大。

近年來,我們一直在提倡尊重自我、尊重他人,這也包括尊重每一個人的生活態度和生活狀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實在很難強求一統。何況當下中國年輕人中,出現人生熱情低下的現象,應該說也有其自然而然的一面。因為沒經歷過改革開放前艱苦歲月的人,對物質的慾望只會越來越低下,個人發展也常常遭到現實挫敗,這是局部的結構性的不合理社會環境造成的。所以從中國父母的角度來說,應當教育子女樹立遠大的目標和理想。

個體和社會都一樣,不進則退,要讓社會永遠“安逸”下去,需要每個人一起提供前進的動力,也就是大家一起努力。在這個進程中,個人如果能夠盡一分力做一分貢獻,將是至高無上的幸福體驗,這也就是馬斯洛提倡的“自我實現”。

防止“下流”和階層固化需要頂層設計

第一財經:作者還有個觀點,認為階層“下流”的人,往往頗具個性。現在中國中產階層不管是自身追求還是子女教育,都比較看重“個性”發展,社會創新也離不開“個性化”。你覺得應該如何理解三浦展所說的“個性”?

陸求實:“追求個性就是下流”這可能是中日文不同的語境引起的誤讀,實際上,三浦展說的“個性”,與我們中國當下所提倡的“個性化”是兩回事情。

三浦展所講的追求個性的人,指那些自我主張強烈、不願苟同周圍環境的“下流階層”。首先,這部分人自己就誤解了“個性”的正確含義,將走出校門後不願按部就班進入職場正規就業、年紀過了30歲依舊滿足於自由打工,當成是追求個人理想、實現自我,認為這樣就能打拼出真正的幸福,為此還自我安慰、自我享受。結果,他們較難進入那些高穩定性、高收入的職場,生活自然也處於低下水平。加上因為過分囿於自我的所謂“個性”,很可能永遠也擺脫不了“下流”而躋身“上流”人群。

相反,“上流階層”的人群往往對人生目標的設計更加理性,懂得自我審視和改變,恰到好處地與現實進行必要的妥協,與周圍環境協調共進,所以“上流”和“下流”之間的差距會越拉越大,導致階層固化。

至於中國家長說的“個性”,更多是在學習和工作中展示一個開放的自我,面對複雜事物進行立體的、發散的、逆向的、變通的思考,從而以新穎獨特的思維活動揭示事物本質及內在聯繫。我想這才是個性與創造性思維之間真正的關聯。

第一財經:從書中可以看出,三浦展對日本社會出現的階層分化非常敏感和焦慮。但也有豆瓣網友說他是站在精英的立場看待“下流社會”,比如他認為“下流社會”的年輕人是一群不勞動、靠“精英”所創造的社會財富懶散度日的人。你如何評價作者的寫作立場?

陸求實:三浦展絕不是站在所謂“精英”立場上鄙視年輕一代、鄙視“下流階層”。從《下流社會》以及其他幾種相近的專著可以看出,他是充滿了焦慮來發現問題、提出問題,還煞費苦心地提出各種解決方案,儘管這些方案在日本大環境下不可能全部行得通,但其志可鑑,其心可贊。他是一個有良心的學者、有社會責任心的社會觀察家。

第一財經:三浦展確實一直在尋找各種解決之道,阻止中產滑入“下流”。比如他認為應該徹底實現機會均等來防止階層固化,尤其是優質教育資源要向“下流階層”傾斜,給他們提供免費讀一流大學的機會。這些建議中,你認為有哪些地方值得中國借鑑?

陸求實:針對日本優質教育資源越來越向一部分人傾斜、優質大學培養學生越來越貴族化的現象,三浦展提出的那些建議應當說初衷是好的。但至少到目前為止效果並不明顯,可能真正實行起來並不是那麼容易吧。

從三浦展的建議中,我們也可以得到一些啟發。因為中國目前也有類似的現象或者說苗子出現,比如說城市和農村、沿海經濟發達地區和西部內陸欠發達地區之間,就存在機會不均等,城市考生比農村考生上大學尤其是上好大學的比例更高。要逐步解決這個問題,不光是靠學校提高招收農村考生的比例、適當降低錄取分數線、提供更多的助學金等,還需要社會力量來共同解決。當然,最根本的是要從頂層設計、從制度保障的角度來考慮,才有可能真正防止階層固化。

年轻人缺乏欲望和热情,日本“下流社会”预言10年后已成为现实

《下流社會:一個新社會階層的出現》

【日】三浦展 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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